韓　東

以自憐的方式填補空虛也就是對真實之愛或者情感的獲得的絕望。從某種意義上說,自憐的人就是說謊者

人的眼淚百分之九十都是為自己流的,可見人是一種極端自憐的動物。在想象中,自我分裂為二,一個看著另一個,并為自己的軟弱、無助或者悲慘不堪的處境而傷心落淚。自憐是缺乏真實之愛的表達,是在幻覺中以自慰的方式解決問題。當(dāng)我們自憐之時,正是愛的情感空虛之際。以自憐的方式填補空虛也就是對真實之愛或者情感的獲得的絕望。從某種意義上說,自憐的人就是說謊者。

因此,眼淚并不一定就是高尚的——如果這是一個自憐者的眼淚。自憐者的眼淚雖非鱷魚的眼淚,但也絕對不是愛的眼淚。它不是愛的洶涌、流出,而是收集愛、試圖吸引愛。自憐者不是給予者,而是攫取者,當(dāng)無法從別人那里攫取時就從自己那兒攫取。自憐者慣于榨取自己的眼淚,以撫慰自以為受到傷害的心靈。

我以為,高尚的眼淚只有一種,就是為別人而流的,因此需要仔細地甄別。同樣是流淚,其后的情感支撐和潛臺詞卻大相徑庭,有著天壤之別。愛人的眼淚極其罕見,渴望愛、吸引愛、自我消化愛的眼淚倒是司空見慣。說到底,自憐者的眼淚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是“感時花濺淚”、觸景生情,或者閱讀一本言情小說、觀看一部煽情的電視劇時的眼淚也同樣值得懷疑。我們是否進入了角色,將某個可悲可嘆的可憐人兒想象成了自己?是否由此引發(fā)了對我們自己的可悲可嘆可憐之處或之事的聯(lián)想?自我的投射無處不在,當(dāng)我們脫離劇情,來到真實生活中,面對他人的不幸和苦難是否還會心存憐憫?

自然,感同身受、將心比心是同情、憐憫他人的基本前提,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最終體現(xiàn)的只可能是自憐。同情、憐憫他人的不幸既要有心的相通,又要有外在非自我認同的距離。女人同情女人、窮人同情窮人、老鄉(xiāng)同情老鄉(xiāng)是容易的,而男人同情女人、富人同情窮人、本地人同情流浪漢則很困難。我堅持認為,唯有后者才是真正高尚的。

試想這樣的一種局面,人們不再自我憐憫,他們憐憫的是他人、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具有共同性的人群也拋棄門戶之見,勇于同情不同存在的人群。老板同情農(nóng)民工、健康者同情殘疾人、異性戀同情同性戀……反過來也一樣。當(dāng)然還有整個人類對動物、植物的同情。這才是高尚的愛流淌的方向,也唯有這樣,真實的愛才可能流瀉大地而不受阻礙。

自憐則是愛的逆向流動,使愛變成了一潭死水,不僅構(gòu)成了人生的障礙,而且使情感變質(zhì),它的極端就是自我個體玩弄幻覺式的游戲。當(dāng)一個人自憐至深時,宇宙的大愛已無法進入,因為已無空間。自助者天助,自憐者天不憐,可憐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