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志成
自從人世間的冬裝在質(zhì)地、色彩上發(fā)生了醒目的變革之后,我就格外盼雪,盼那紛紛揚揚、彌天漫地的飄雪,盼那厚厚實實、清清白白的積雪,盼那花花點點、撲朔迷離的殘雪。假如把多色彩的冬景看成一幅圣潔的繪畫,若是背景缺了雪,即使被絢麗冬裝打扮起來的人們已經(jīng)美到天使地步,這幅畫也會顯得沒有神韻。缺乏質(zhì)感,甚而會使畫面上的人物受到牽連,顯得凡俗、輕佻、淺薄,總之有那么一點兒小家子氣。
中國缺雪已有經(jīng)年,北京尤甚,好像那雪只飄落在人們的回憶中,消融在人們的遐想里。
下雪了!窗幔上的微光告訴了我,街上的喊聲告訴了我,孩子們跳下床、沖出門的腳步聲告訴了我。
我那顆一下子復活了稚氣、復活了回憶的心。似乎頓時浸潤在瓊花中,凈化在玉屑里。
沖出房門,沖上街頭,我不禁索然了。
這算得上雪嗎?灰蒙蒙的天懶懶散散地灑下幾粒近乎塵埃、極似細沙般的東西,扭扭捏捏地登上樓頂,嬌嬌滴滴地落在路面,似乎對路旁的枯樹、兩側的民宅不屑一顧。它們寫在路面上的,也只是一首閃爍其詞的晦澀詩,貌似博大而實際淺薄。它們趕不上步履匆匆的行人腳步,更掛不上他們的頭頂,染不上他們的眉梢,只在那涂著脂粉的臉上搔了幾下,在那施過鉛黛的瘦眉上懸了幾星兒。
這哪里是我夢中的雪!
我夢中的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創(chuàng)造著地球上最偉大的宏觀美。漫宇瓊瑤,滿天寒凜,以世上第一流的平等氣度博施于山,普贈于澗,廣鋪于野,慨惠于林。潑辣辣地灑下來,登華廈,覆寒宅,染眉頭,醉心間。不棄枯木朽株,不漏病嫗衰叟。不能把寒門少女的儉樸衣裝染艷,但能把她們的雙頰染紅。
而眼前的雪,是奢華而慳吝的雪,是徒有虛名的雪。淡淡的、薄薄的、灰灰的,遠看有色而近觀無形,經(jīng)不住行人的步履,徒在萬千足跡后面遺下了泥濘。好奇的中學生為了驗證書上的話“雪花都是六角形的”,伸出他們的手承接良久,手心里也只是積存了幾滴冷露?!傲霏偦L似錦”,這是關漢卿劇本中的話,多么有才氣。歷經(jīng)苦難的竇娥姑娘哭出了這樣一場六月雪,那哭真是當?shù)闷鹛煜碌谝豢?。若是換了另外的情浮意淡者,哪怕她是女詩人,造物主至多也只能無可奈何地丟下幾粒廉價品——如眼前的雪——而已。
雪停了,幾乎用不著太陽的幫忙,只需幾縷小風,樓頂、屋頂、街頭、枝頭上的薄粉頓消,路面上那一層薄薄的濁水化而為冰,像是推出了一張古板的臉。
這哪里是我記憶中的雪后!
我記憶中的雪后,是壯麗冬景的最佳鏡頭,是一幅圣潔繪畫的定稿。純潔、晶瑩、清寒的美學元素在大地上鋪下了曠遠的情懷,鋪下了博大胸襟,鋪下了冷凝的火焰。步履聲聲,韻律渾樸,深深淺淺的足跡伸向高山,伸向田野,伸向一切歷史車輪在轉(zhuǎn)動的地方。情侶們在沒膝的雪中站立,交流著心中的火,他們口中的哈氣匯在一起,被太陽照出了七色光譜。酒店的地面被一雙雙跋涉者的鞋子帶進了泥水,但酒是熱的,臉是熱的,心是熱的。
即使春天的帷幕已經(jīng)拉開,造物主已經(jīng)著手打掃冬景的遺跡,舞臺上出現(xiàn)的也不是一片空白,而是人們那即將儲存在心中的深情回憶。曠野中的雪已經(jīng)花花點點、斑駁陸離了,但松枝上還有,遠山上還有,大道的車跡里還有。遠山大道上有雪跡,人的胸襟就會擴展;翠柏蒼松上有雪跡,人的情思就會延伸。
夢中的雪,我多么愿意它變成雪中的夢。
請造物主飄落一場真正有氣魄的雪吧,借以成為我展開新夢的襁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