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前人分析《牡丹亭》、《哈姆雷特》,多著眼于純粹的藝術形象。本文試圖在更廣闊的文化史視野中對比、分析、解讀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和莎士比亞悲劇中的哈姆雷特,聚焦并解析他們所表現(xiàn)出的反常舉動和經(jīng)典氣質(zhì),并嘗試揭示其背后蘊含的審美差異與價值選擇。
關鍵詞:《牡丹亭》 《哈姆雷特》 反常舉動 經(jīng)典氣質(zhì) 文化差異 價值選擇
一、為什么選擇《牡丹亭》與《哈姆雷特》
之所以將湯顯祖的《牡丹亭》和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置于我們的研究視閾,主要基于以下四種因素的考慮:
首先,時間因素。兩位彪炳史冊的戲劇大師,他們不曾相識,也從未謀面,卻同時照亮了16世紀與17世紀之交東西方的戲劇舞臺。他們高舉肯定人性主體價值、反對封建蒙昧主義的精神大旗,為沖破中世紀的層層樊籬、步入更合理的未來呼號、吶喊,又幾乎同時在歷史的天宇隕落,實在堪稱冥冥中的知音。
其次,時代主題。無論對東方的中國還是對西方歐洲來說,16世紀是一個醞釀著變革的極為重要的時代。如果說莎士比亞、塞萬提斯等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先知勇敢地批判封建宗教蒙昧、肯定人性主體價值是因為他們敏感地覺察到并發(fā)出了預示近代社會來臨的先聲,那么東方文化舞臺上湯顯祖、徐渭、李贄為代表的文化叛逆則正以背離傳統(tǒng)禮教、肯定自然人性的創(chuàng)作企圖撕裂那業(yè)已板結(jié)、衰朽的傳統(tǒng)文化結(jié)構(gòu)并向步入遲暮之年的東方專制吹起進攻的號角?!赌档ねぁ泛汀豆防滋亍氛畜w現(xiàn)了東西方同時出現(xiàn)的這一反抗傳統(tǒng)、張揚人性的時代主題。
再次,文學形式。與小說、戲劇相比,詩歌、散文承載的信息容量較小,而且在記錄情感變化、展開矛盾沖突敘事和塑造人物形象等方面也不具備優(yōu)勢。因此,要想較為詳細地了解一定時期的社會文化,閱讀小說和戲劇是不錯的捷徑。但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由于人物眾多、情節(jié)復雜、矛盾交錯等原因,對于一篇研究論文來說也過于艱難。因此,我們舍棄了《金瓶梅》、《堂吉訶德》等長篇巨制,而選取了矛盾沖突相對集中、人物形象比較豐滿、情節(jié)線索更加明晰的戲劇作為研究對象。這樣經(jīng)過層層篩選,傳奇《牡丹亭》和悲劇《哈姆雷特》就保留在我們的研究視閾中。
最后,藝術形象的獨立性和豐滿程度。一個時代最深刻的文化價值常常通過哲學、宗教、文藝等方式保存下來,三者之中又以文學藝術對文化價值保存的完整度最高。成熟、獨立而豐滿的藝術形象往往蘊含著那個時代最深刻的文化價值和藝術理想。通過對這些藝術形象的剖析和解讀,我們能夠獲得大量超出純粹歷史記述的文化信息,特別是對于同一時代產(chǎn)生于不同文明體系中的藝術形象而言,就具有更大的對比研究價值。面對16世紀反抗封建愚昧、肯定自然人性的共同主題,哲學家的論著過于艱深,宗教人士的宣傳過于神秘,倒是杜麗娘的一腔癡情與生生死死的愛情追求和哈姆雷特復仇故事所表現(xiàn)出的復雜、憂郁、延宕,更能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屬于那個時代藝術精神的脈搏跳動。
基于上述原因,我們將杜麗娘和哈姆雷特作為研究對象,聚焦并解析他們所表現(xiàn)出的反常舉動和經(jīng)典氣質(zhì),并嘗試揭示其背后蘊含的審美差異與價值選擇。
二、還魂小姐杜麗娘的愛情期待和憂郁王子哈姆雷特的彷徨延宕
自常理看來,杜麗娘為了那個只在夢里有一晌魚水之歡的情郎癡情守候、至死不渝的感人故事,似乎也已經(jīng)有了一份可以說得通的理由。哈姆雷特復仇中的許多猶豫不決,也可以解釋為他的謹慎、冷靜或者政治時機不成熟甚至是受到宗教觀念的束縛。然而當我們細細品味時,似乎仍有許多言不盡意的地方。情至莫大于可死,杜麗娘對一個未曾謀面的夢里情郎的愛情期待,按理說應該隨著形體的死亡灰飛煙滅,但她又何以可以產(chǎn)生超越生死的力量?仇深無過于殺父,哈姆雷特一劍下去,不僅能夠大仇得報,而且可以順理成章地按照理想重整乾坤,可他為什么卻收起了利刃繼續(xù)裝瘋,還一個人莫名其妙地發(fā)表一大通關于人性、命運和存在的演說?
唐人有詩,“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些看似難以解釋的荒唐之處,正是進一步深刻理解人物形象經(jīng)典氣質(zhì)乃至領悟作者良苦用心的關鍵所在。成熟的藝術形象在蘊含了那個時代藝術精神的同時也往往具有超越時代的獨立性,他們的身上往往有一種屬于那個時代甚至是只屬于自己的獨特氣質(zhì)。正是這種獨特的氣質(zhì),讓他們在面對人生命運的重要時刻做出超越常規(guī)的舉動,這些超越常規(guī)的舉動在凸顯人物性格的同時也成就了藝術形象的經(jīng)典氣質(zhì)。正如同《紅樓夢》里的黛玉葬花、寶玉吃胭脂等舉止,它們只能為黛玉和寶玉獨有,換了別人就成了效顰之舉。直接關注藝術形象的這些超越常規(guī)的舉動和經(jīng)典氣質(zhì),是深刻理解藝術形象并進一步研究發(fā)掘其背后審美價值的關鍵所在。對于杜麗娘與哈姆雷特而言,他們也有著各自的反常舉動和經(jīng)典氣質(zhì)。
生生死死的還魂故事和感天動地的愛情期待構(gòu)成了杜麗娘的反常舉動和全部經(jīng)典氣質(zhì)所在。理解杜麗娘的反常舉動和經(jīng)典氣質(zhì),全在一個“情”字。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寫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杜麗娘“一往而深”的情愛緣起于何時似乎并非湯顯祖所稱那般神秘。細觀《牡丹亭》“游園”“驚夢”等節(jié)便不難發(fā)現(xiàn)情之淵源,始于自然人性又成于自然睡夢里的一場兒女風情,打開了杜麗娘全部渴望和欲求的人性閘門,于是便有了一段生死不渝的愛情傳奇。在《牡丹亭》之前,中國也出現(xiàn)過許多才子佳人故事,此類故事中才子佳人坎坷的愛情經(jīng)歷之前必定有過兩情相悅的山盟海誓,也就是說他們雖然未必合“禮(理)”的愛情卻是有“情”的。這種“情”開始的愛情,連封建道學家也似乎找不到反對的理由,最后只能來一個大團圓的結(jié)局。但是杜麗娘的愛情卻是從連封建道學家都難以啟齒力主毀滅的“欲望”開始的,在夢里她與一個素不相識的青年男子在后花園中一番巫山云雨,醒來竟為之相思成疾直至香消玉殞,變作鬼魂后仍苦苦追尋夢里的情郎。這在將鼓吹“存天理,滅人欲”的封建禮教奉為國家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大明王朝時代,無疑是具有顛覆意義的“石破天驚”之舉。《西廂記》中的崔鶯鶯與張生因有情而結(jié)合,只要有一個才子佳人大團圓的結(jié)局就會心滿意足、衣錦還鄉(xiāng),并不對封建禮教造成根本性的沖擊,而杜麗娘始于“欲望”而產(chǎn)生的愛情行動卻在最根本的層面與封建禮教發(fā)生了沖突。如果杜麗娘的愛情最后也獲得了社會認可,那么封建禮教所主張的“天理”又有什么理由再讓世人信奉遵循?杜麗娘癡情期待的似乎并非僅僅只是一個才子佳人大團圓的美滿婚姻,大團圓對她來說只是一個勝利的代名詞,而杜麗娘在終極意義上所追求的乃是勝利本身。
同許多形形色色的復仇故事都差不多,丹麥王子哈姆雷特最終也如愿以償,只是連自己的性命也搭了進去,這些情節(jié)在武俠故事中俯拾皆是,也算不得稀罕。哈姆雷特真正令人費解的地方,是他本來可以輕易手刃仇敵、完成復仇事業(yè)的時候,反而放下了手中的利劍,在裝瘋賣傻中不斷沉湎于人性、命運、存在等毫無疑義的形而上的思索。這些思索卻正是哈姆雷特形成憂郁氣質(zhì)并在行動中表現(xiàn)出反常延宕的根源所在,他的全部反常舉動都可以從“人文主義”一詞中找到答案。擔當了為父復仇和重整乾坤雙重責任的人文主義者哈姆雷特,已經(jīng)被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落差送進了深刻的精神危機之中。人文主義所贊頌的人性道義、愛情友誼、責任義務等美好的信條一夜之間訇然坍塌,這一切使得哈姆雷特不能不猶豫徘徊在人生最艱難的抉擇中?!癟o be or not to be”(生存還是毀滅),就成了他心中最要緊的疑問。面對這個包含著困擾了人類一代代前賢大哲的哲學問題(包括生死、愛恨、理想、存在、宗教等),哈姆雷特的一切行為都受到了影響。這是一個需要不同角色才能解決的眾多重大的時代問題,卻集中到了哈姆雷特一個人的肩上。在抵達人類哲學終極命題的道路上,這種悲天憫人的憂郁使他對整個世界、他人、自我都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手起刀落、快意恩仇的復仇者哈姆雷特在收起刺向仇敵克勞迪斯的利劍時,一個憂郁的思想者哈姆雷特已經(jīng)宣告誕生。這里面固然有某些學者所指出的宗教觀念因素影響,但更為重要的是王子哈姆雷特的復仇行為在人文主義思想者哈姆雷特看來已不再是簡單的復仇本身,復仇行動的效果(送敵人進地獄)和影響(自己要承擔起重整乾坤的重任)在復仇行動開始之前就已經(jīng)占據(jù)了哈姆雷特的大腦。正如黑格爾所指出的,哈姆雷特所懷疑的不是應該做什么,而是如何將它做好。
三、癡情與延宕背后真正的謎底
哈姆雷特的背后,站著莎士比亞的影子。莎士比亞通過哈姆雷特眼睛描繪出來的那個“病入膏肓的時代”,正是16世紀末期伊麗莎白女王晚年統(tǒng)治下英國現(xiàn)實社會的真實寫照。并未受過多久正規(guī)教育的莎士比亞卻接受了文藝復興時代人文主義者的全部理想。完成了自己的復仇事業(yè)的哈姆雷特連同那個“顛倒混亂”了的丑惡世界一起死去了,但莎士比亞自己卻仍舊要面對16世紀末期同樣是一個“顛倒混亂”“病入膏肓”的時代。哈姆雷特的憂郁氣質(zhì)和延宕舉動,全部都是莎士比亞自己精神探索的心路歷程。社會發(fā)展的每一次進步都充滿了難以想象的艱辛,人文主義者所倡導的理想固然從理論上已經(jīng)有力地論證了中世紀束縛壓抑人性的封建制度和宗教思想要被更加符合人性發(fā)展的新文化所替代的必然,但它付諸社會實踐的過程卻并沒有像他們開始設計的那樣一帆風順。這里面固然有眾多因素,但時代局限仍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哈姆雷特只能擔負起復仇的事業(yè),毀滅那個“顛倒混亂”的舊世界是歷史賦予他們這一代人的無法推卸的責任,而怎樣去建設一個新的時代就只能交給更加具有行動能力的福丁布拉斯和更加理智的霍拉旭等下一代人去完成。盡管哈姆雷特也有心重整乾坤,但他身上的憂郁氣質(zhì)和行動上的延宕卻是他和一代人文主義者都無法擺脫的時代病。在某種意義上講,哈姆雷特與莎士比亞的靈魂與精神已經(jīng)走到了未來的資本主義時代,而他們的身體卻屬于那個“顛倒混亂、病入膏肓”的舊時代。所以哈姆雷特只能在新時代到來之前死去,而他的創(chuàng)造者莎士比亞的人文主義理想,也同樣隨哈姆雷特一起倒下,蕩滌腐朽封建傳統(tǒng)的重任,也只能留給未來的思想家與革命者鼓蕩起更加波瀾壯闊的歷史風潮。莎士比亞退居鄉(xiāng)間的晚年,從悲劇創(chuàng)作開始轉(zhuǎn)向編寫基調(diào)更加清麗俊秀的傳奇劇,其中飄逸圣潔的濃郁宗教氣息正預示著著戲劇史上的莎士比亞時代行將結(jié)束。
即便始于“欲望”的愛情基點在理論上是如何堅實,但作為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杜麗娘哪里會有如此堅強的信念支撐起生生死死的愛情期待?細細想來便會恍然大悟,杜麗娘柔弱的外表之下分明隱藏著一顆湯顯祖式的雄心壯志!被湯顯祖梳妝打扮了一番登上戲劇舞臺的杜麗娘,她的真正使命卻是要向整個束縛摧殘人性的封建文化價值體系發(fā)起進攻的號角。更確切地講,杜麗娘并不是一個血肉豐滿的癡情女子,她只是一個被湯顯祖用來宣揚自然人性對抗封建禮教的文化符號,這個符號最后凝聚成一個字,那就是“情”。對于“情”的起源,湯顯祖卻顯得有些迷茫,“不知其所起”,顯然是沒有進行更深入的理論探究。倒是從封建道學家對湯顯祖的謾罵詆毀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所提倡的“至情”論,其理論支點正好建立在封建禮教所主張“存天理,滅人欲”的“人性欲望”之上。其實,在湯顯祖所處的那個時代,由于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與資本主義萌芽已經(jīng)對漸趨腐朽的封建社會造成了巨大的沖擊,一股肯定人性欲望反對封建禮教束縛的思潮正在明代中后期涌動,對抗著束縛人性的程朱理學。王陽明在理學之外開辟“心”學,對人的主體意識進行肯定,徐渭、李贄、達觀和尚等文化異己以狂放之言行對抗傳統(tǒng),這都和湯顯祖的戲劇創(chuàng)作一道構(gòu)成了堪與同時期西方文藝復興運動相媲美的啟蒙文化思潮。此時的西方社會,由于宗教、民族運動風起云涌,新興資產(chǎn)階級甚至得到了王權的支持,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也獲得相當程度發(fā)展,文藝復興運動提倡的自由、人權等人文主義觀念已被廣泛宣揚。與之相比,由小農(nóng)生產(chǎn)方式和宗法制相結(jié)合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卻顯得無比堅固,再加上湯顯祖、李贄等思想家的理論局限與矛盾,并不能從根本上得到一定社會階層的支持,所以顯得特別勢單力薄。處于孤軍奮戰(zhàn)狀態(tài)的湯顯祖之輩,在無所依憑的狀況下,只能將全部的希望與信念寄托在一個弱女子杜麗娘的身上。當哈姆雷特用利劍刺向代表“腐朽世界”的克勞迪斯并準備重整乾坤的時候,徐渭、李贄、達觀和尚等思想家相繼被害,湯顯祖被黜官在家,東方文明的重建之功只能依靠戲劇舞臺上那個哭哭啼啼、經(jīng)歷了生生死死的弱女子杜麗娘來獨自擔當!而她面對的,卻是一個十倍強大于丹麥王國的墮落時代。所以,經(jīng)歷了生生死死考驗的杜麗娘,一旦還魂重返人間面對真實的生活時,就只能又重新回到“才子佳人奉旨成婚大團圓”的傳統(tǒng)軌道中。湯顯祖自己也實在不知道給還魂的杜麗娘安排一個怎樣的結(jié)局才算得上是完全意義上的勝利。如果說哈姆雷特臨死之前尚可欣慰的話,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身后的丹麥王國將由怎樣的人來重振乾坤,那么杜麗娘走向大團圓結(jié)局的時候,湯顯祖的心底肯定有著無限的遺憾。因為當他的心想要跨向一個新時代的時候,他的身體連同舞臺上的那個弱女子,都只能被舊世界的無形的大手死死拉住,而且毫不猶豫地關上了那扇有可能會通向新時代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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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雪冰 河南鄭州大學西亞斯國際學院 451150)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