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對李白創(chuàng)作中的婦女詩進(jìn)行了梳理和縱覽,揭示出在他出川漫游、受詔入京、因讒放還等人生階段,吟詠婦女的詩歌所表現(xiàn)的真正的生命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李白 婦女詩 內(nèi)涵

據(jù)《苕溪漁隱叢話》中引《鐘山語錄》記載,王安石曾批評李白:“白識見污下,十首九首說婦人與酒”(《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李白言婦女的詩不少,然以此斷定李白識見污下,顯示王安石并不懂得太白的詠婦詩。陸游在《老學(xué)庵筆記》中,講到王安石的一則笑話。王安石嘗見鄭毅夫夢仙詩云:“授我碧簡書,奇篆蟠丹砂;讀之不可識,翻身凌子霞?！贝笮υ?“此人不識字,不堪自承?！币惴蛟?“不然!吾乃用太白詩語也?！笨梢娡醢彩诶畎椎脑姴惶熳R。其實,李白的詠婦詩基本上是他自身精神命運(yùn)的折射成像。

開元十二年(724),二十四歲的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他天才英麗,仙風(fēng)道骨,神游江國,一路發(fā)揚(yáng)著壯浪情懷。渡荊門是“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渡荊門送別》),望廬山瀑布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二首其二》)。他眼中的女子形象呢?且看:“玉面耶溪女,青娥紅粉妝。一雙金齒屐,兩足白如霜”(《浣紗石上女》);“耶溪采蓮女,見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吳兒多白皙,好為蕩舟劇。賣眼擲春心,折花調(diào)行客”(《越女詞五首其三、其二》);“若耶溪邊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風(fēng)飄香袖空中舉。岸上誰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躕空斷腸?！?《采蓮曲》)這些江南女子何等俏美多情,洋溢著青春活力,饒有情致。這不正是李白浪漫、自信、贊美生活、向往愛情、歌頌理想的爛漫情懷的折射。當(dāng)然,其間也難免帶著李白的年少輕狂,如“蒲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xì)馬馱?！殍ｓ壑袘牙镒?芙蓉帳底奈君何?！?《對酒》)

李白出川之所以煥發(fā)著如此豪情,因為他存四方之志于胸,許書劍之效于國。在這樣的心境下吟詠的女子,無一不美?！皳P(yáng)眉轉(zhuǎn)袖若飛雪,傾城獨(dú)立世所稀”(《白纻辭三首其三》),“西施越西女”,“秀色掩今古”(《西施》)。這些佳人,無一不求情感的遇合“愿作天池雙鴛鴦,一朝飛去青云上”。(《白纻辭三首其二》)這些女子的心聲也正是李白懷絕世之才,求報國之效的愿望的喻相。

然而,隨著宦游心愿的長期落空,李白的詠婦詩中,美人遲暮之嘆多了起來?！靶闵战^世,馨香誰為傳?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古風(fēng)二十六》);“美人不我期,草木日零落?！?《古風(fēng)五十二》)草木零落,美人遲暮。這些美人,在寒秋中急切地期盼著君子的眷顧?！懊寄科G皎月,一笑傾城歡。?？直滩萃?坐泣秋風(fēng)寒?！傻门季?共乘雙飛鸞”(《古風(fēng)二十七》);“遙夜一美人,羅衣沾秋霜?！阜晖恼?飛作紫鴛鴦?！?《擬古二》)這正是李白懷才抱潔,?？掷现畬⒅炼匆娛烙?、如焚憂心的寫照。

天寶元年(742),四十二歲的李白受召入京。在此之前,他向來志存高遠(yuǎn),曾言不求小官?！疤熳泳游囱?妾侍卷衣裳。顧無紫宮寵,敢拂黃金床。水至亦不去,熊來尚可當(dāng)。微身奉日月,飄若螢之光。愿君采葑菲,無以下體妨。”(《秦女卷衣》)詩以秦女自喻,向君王輸忠款之情,其心何高,其志何貞?，F(xiàn)在,這一天終于到來,“鏡湖三百里,菡萏發(fā)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刂鄄淮?歸去越王家?！?《子夜吳歌四首其二》)就像西施被越王征求一樣,李白也因大唐帝王之召而朝宗,“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心高氣盛的李白吟詠女子,自有一股高傲氣在?！扒氐亓_敷女,采桑綠水邊。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蠶饑妾欲去,五馬莫留連”(《子夜四時歌其一》),“妾本秦羅敷,玉顏艷名都?！咕也活?況復(fù)論秋胡?！行淖杂刑?但怪旁人愚?！?《陌上桑》)詩人自比羅敷,心性高潔,于使君尚且不屑一顧,更何論秋胡之倫,譏笑平庸之輩的眼拙。這正是自詡“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的李白,面對“當(dāng)時結(jié)交何紛紛”(《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的攀附群丑的高傲嘲弄。

唐朝自天寶初年,朝政日非。李白既居廟堂,受惡人擠兌。“由來紫宮女,共妒青蛾眉。”(《古風(fēng)四十九》)吟詠女子,便特地拈出兩位歷史紅顏。一位是班婕妤,“君王選玉色,侍寢金屏中。……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怨歌行》),“天行乘玉輦,飛燕與君同?！l憐團(tuán)扇妾,獨(dú)坐怨秋風(fēng)?”(《長信宮》)班婕妤,品貌俱佳,但由于趙氏姐妹驕妒,落得幽居長信宮的慘局。第二位是陳皇后?！坝曷洳簧咸?水覆難再收”,“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妾薄命》),“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白頭吟》),“請看陳后黃金屋,寂寂珠簾生網(wǎng)絲”(《怨情》),“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長門怨二首》)陳阿嬌的命運(yùn),由寵極金屋到愛歇長門,“東流不作西歸水”,無可挽回。這兩位歷史紅顏寵愛見奪、君恩中絕,李白引為知己,用來自傷罹讒被疏的處境。

這般的處境,勢必造成心靈的孤獨(dú)。“閨里佳人年十余,顰蛾對影恨離居”(《搗衣篇》),“停梭悵然憶遠(yuǎn)人,獨(dú)宿孤房淚如雨”(《烏夜啼》),“落月低軒窺燭盡,飛花入戶笑床空”(《春怨》),“夜懸明鏡青天上,獨(dú)照長門宮里人”(《長門怨二首其二》),“春風(fēng)不相識,何事入羅帷”(《春思》),“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玉階怨》)在這類詩句里,筆者看到的是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下獨(dú)酌的身影。

孤獨(dú)的痛苦催化理性的反思,李白對朝政的公直發(fā)出質(zhì)問?！懊麇怀魅牒?胡中美女多羞死。乃知漢地多名姝,胡中無花可方比。丹青能令丑者妍,無鹽翻在深宮里。自古妒蛾眉,胡沙埋皓齒。”明妃天姿國色,流落胡沙;無鹽奇丑,反居深宮?！爸猩饺孀渔?特以色見珍。雖然不如延年妹,亦是當(dāng)時絕世人。桃李出深井,花艷驚上春。一貴復(fù)一賤,關(guān)天豈由身。芙蓉老秋霜,團(tuán)扇羞網(wǎng)塵。”桃花俗艷,占盡風(fēng)情,芙蓉清雅,零落秋霜。山中孺子妾,容顏絕世,卻寂然一生。請問天命,請問大唐,公正何在!

李白既然對朝政的品質(zhì)發(fā)生了疑問,以往的那些痛苦的情緒就會演變成一種心境?！懊廊司碇楹?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沒來由地,一種失望、惆悵、沉重的心情溶解在李白的體液之中,布滿全身;又像是一層薄霧,籠罩著李白的周身,揮之不散。詩人的痛苦、憂患就這樣誕生了。

李白因讒見疏,被唐玄宗賜金放還,精神受到巨大的打擊。他筆下的女子,也變成了他的樂生對象?！爸x公自有東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今日非昨日,明日還復(fù)來。白發(fā)對綠酒,強(qiáng)歌心已摧。君不見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樽酒中。梁王已去明月在,黃鸝愁醉啼春風(fēng)。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臥桃園東”(《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樓中見我金陵子,何似陽臺云雨人”,“南國新豐酒,東山小妓歌。對君君不樂,花月奈愁何”,“小妓金陵歌楚聲,家僮丹砂學(xué)鳳鳴。 我亦為君飲清酒,君心不肯向人傾”(《出妓金陵子呈盧六四首其一、二、四》);“金陵城東誰家子……楚歌吳語嬌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謝公正要東山妓,攜手林泉處處行?！?《示金陵子》)“風(fēng)動荷花水殿香,姑蘇臺上宴吳王。 西施醉舞嬌無力,笑倚東窗白玉床?！?《口號吳王美人半醉》)“歌鼓燕趙兒,魏姝弄鳴絲。粉色艷日彩,舞袖拂花枝。把酒顧美人,請歌邯鄲詞。清箏何繚繞,度曲綠云垂。平原君安在?蝌蚪生古池。座客三千人,于今知有誰?我輩不作樂,但為后代悲?！?《邯鄲南亭觀妓》)這些女子,皆為藝妓,或呈嬌斗艷,或倚床賣俏,或歌舞動人,或琴酒助興,完全成了李白放蕩生活的佐料。李白以玩世的面貌回應(yīng)命運(yùn)對他的嘲弄,揮斥憂憤。

安史亂發(fā)以后,天風(fēng)振蕩,海波橫涌。李白的心胸,幾乎被那些亂世英雄和縱橫策士所擠占;同時也由于李白的機(jī)體生命步入晚景,吟詠女子的詩歌基本從李白的筆下淡退。

由以上敘述可以看出,李白婦女詩所表現(xiàn)的實際上是李白隨著人生經(jīng)歷的改變所發(fā)生的精神生命的嬗變過程,這一過程可以簡述為出川漫游時的浪漫、自信、完美的理想主義精神,久游不遇時的焦慮,受召入京時的自豪和高傲,居朝期間憂讒畏譏帶來的孤獨(dú)和痛苦,對朝政懷疑和失望時的巨大憂患和深沉痛苦,被玄宗放還后的無奈和放蕩。與朝政、時代和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的逐漸退化相對應(yīng),李白的婦女詩所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內(nèi)涵也呈現(xiàn)出一個退化的過程。

(李利民 湖北省武漢工程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 43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