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　山

這些年來，一些報刊發(fā)表文章，鼓吹“打破常規(guī)”、“對漢字線條重新塑造”，認為要有“新的漢字形態(tài)”，要給運筆“極大自由度”；有人更提出應該“顛覆”漢字的結構，“顛覆”中國書法藝術傳統(tǒng)美的標準。

有位非書法界的老同志對我說：“你們搞書法，也應該想到‘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嘛!新中國之所以新，是因為它是人民大眾當家作主的國家，一切工作都必須為人民大眾著想。共產(chǎn)黨執(zhí)政為民，這個‘民是包括廣大工農(nóng)大眾的，不能腦子里沒有老百姓。現(xiàn)在不少人寫字，寫得連知識分子都看不懂，所謂‘狂草看起來就是一團亂草，亂七八糟，完全不按草書的規(guī)矩寫，而且一點也不美。寫楷書行書，也歪歪扭扭，丑陋不堪，這怎么行?”

事實上的確有些人并不懂書法，卻以書法家自居，“指導”書法創(chuàng)作，發(fā)明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論”，說藝術就是“無法”，無須學帖，隨心所欲勾拐撇捺、歪歪扭扭就行。如果按他的指點去寫，繼承傳統(tǒng)就沒啥用，也就該被顛覆了。

有人把這類字叫“現(xiàn)代書法”，認為它是在西方“現(xiàn)代派”思潮影響下產(chǎn)生的。這是一種觀點。也有人認為，這是商品文化令不少人急功近利，搞書法趕快搞出名好撈錢，他根本不是為了書法藝術的發(fā)展，沒工夫也沒興趣去認真學碑帖。我看這些與丑字泛濫都有關系。

怎樣對待優(yōu)秀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是當前文學藝術領域的重大問題。西方有很多好東西，我們要認真學，拿來為我所用。但不能要他們的破爛貨。現(xiàn)在書法、詩、美術、音樂等很多方面都已經(jīng)受到“洋垃圾”的嚴重污染，引起了大家擔心。我們必須頭腦清醒，不要把世界經(jīng)濟發(fā)展逐漸趨向“全球化”的情況，看成世界文化也要變成一個模樣，以為超級大國的商業(yè)文化就是全世界所有國家的“樣板”；搞電影就得“好萊塢化”，中國人拍電影就只沖著洋人的趣味去拍，根本不考慮中國老百姓喜歡不喜歡，更不管他的大作是不是歪曲了中國歷史。西方“現(xiàn)代派”有其社會歷史背景?！艾F(xiàn)代派”有“正宗”的也有假冒的。國外有一部分人愛把畫和雕塑搞得叫人莫名其妙，這是他們的愛好。我們中國老百姓和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喜歡看這類不知所云的洋東西，而搞書法的中國人卻要“和世界接軌”，把漢字寫得叫漢人也看不懂，這怎么能說不是大問題?外國人愿意學中國漢字書法本是好事，這和學太極拳、少林武功一樣，是弘揚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為全人類作貢獻。但是我們必須讓人家學到真正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學到精華，不能把顛覆傳統(tǒng)的假劣貨色塞給外國人，使他們誤以為中國的優(yōu)秀書法藝術就是那個丑怪模樣。有些中國書畫報刊，發(fā)表洋朋友寫的漢字，就像拿把刷子在墻上亂刷出來的，我根本不知道他寫的是什么字，但報刊編輯卻標明它是“書法”。這樣只能破壞中國書法藝術。借洋人之手來搞中國書法“創(chuàng)新”，是荒謬的。

全世界不同的民族、國家都必須保護自己獨特的文化藝術傳統(tǒng)。植物界有荷花、玫瑰、梅花、水仙等無數(shù)花卉，只要是香花、美麗的花，人類就都需要，都欣賞。絕不能要求人類只欣賞一個品種。必須尊重各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保留其特色，不能借“全球化”、“與世界接軌”之名，消滅民族特點。叫印度人放棄心中喜愛的印度舞，都改跳迪斯科，那行嗎?中國獨有的熊貓，無論到地球上哪個地方，都受到熱烈歡迎，因為它好看，可愛，而且唯獨中國才有這種寶貝，別的國家沒有，所以特別珍貴。中國的漢字書法有點像熊貓，它是中國特有的藝術。世界上大概沒有第二個民族把這種記事工具像我們那樣，把它提升為高級藝術。形成了中國漢字書法獨特的美學觀念、美學標準，因此特別值得我們珍惜。誰也不能肆意歪曲它的美。沒有刻苦學習傳統(tǒng)書法，不懂應該繼承什么東西，就沒資格談“創(chuàng)新”。

任何藝術都是美的，不美的不能稱為藝術。中國人民對書法藝術之美是有判斷標準的。以丑為美，不是中國老百姓的觀點，不符合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口味，自然拒絕接受。

兩千多年來，無數(shù)書法藝術大師、巨匠，苦心磨煉，用畢生精力建構書法藝術的美：鐵劃銀鉤，點如墜石，豎若漏痕，如龍翔天宇，鳳舞松前，似渴驥奔泉，鷹擊馳兔。從舞劍得感悟，觀枯藤識態(tài)勢。一橫一撇，一點一戈，都有美的法度；執(zhí)筆運腕，坐立形態(tài)，都有應循的規(guī)矩。這不是束縛，而是前人智慧積累、辛苦實踐镕鑄成的美學準則。漢字書法藝術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以及日、韓及東南亞許多地域的人所共仰的藝術精華，就因為它的美是獨特的，是不能隨便提筆涂抹出來的。因此，不管古今中外，任何人想學中國書法藝術，都必須首先下決心刻苦學習古代名家的法帖碑刻。先要認真臨摹，逐漸掌握各個字的點畫撇等美的形態(tài)、美的結構。這必須長時間下苦功夫去學。不管學楷學隸，或學漢碑、魏碑，都要認真練基本功，然后才可以學行書、草書。絕不能拿起筆就寫草書，妄想龍飛鳳舞。這和跳水運動員、體操運動員一樣，你必須把共同的標準動作做得合乎標準，評判合格，把基本動作做得都很美，才有可能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令人嘆為觀止的非常美的高難動作。真正好的草書和跳水、體操非常美的高難動作有相似之處。

不苦練基本功是不行的。任何學中國書法的人都不能不經(jīng)過這一關。少林拳術名揚天下，我到少林寺，看見練武廳地上的磚塊，一處處都凹下去成了小水池那樣，這是練基本功踏出來的!基本功不扎實，內(nèi)功外功不過關，就不是少林派功夫，就不能獨步天下。打太極拳也要找到好師傅認真學習，每一個姿勢都要十分講究，合乎標準，動作與內(nèi)氣完全結合運行，符合太極拳的根本原則，否則內(nèi)行人一看，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目前有不少人似乎覺得當“書法家”很容易，特別是當寫“狂草”的書法家容易。點、撇、豎、橫、勾、戈、捺都未能寫成個模樣，就放手涂抹，說這是“書法”。但這種“書法”是假冒偽劣產(chǎn)品，大眾是不承認的?，F(xiàn)在學漢文漢語的熱情在全世界上升，本是好事，但我看到外國人毫不費力就寫“狂草”，并稱為中國“書法”，就不免覺得滑稽、荒唐?，F(xiàn)在興“外銷轉內(nèi)銷”，先讓洋人看，洋人評論。洋人說好，再拿回中國炫耀，一些中國人也就“認”了，跟著喊好。有人到英國辦個人書展，大英博物館館長予以表揚，中國報紙就把他到英國的照片和事跡整版登出來，讓人覺得這是一種“殊榮”。英國博物館館長懂得中國書法么?我看未必。我看來看去，看不出半點中國書法的美來，只覺得寫得很丑，奇形怪狀，處處是“敗筆”。作者寫下八個字：“不師古人亦一絕也”。他說了實話，“我就是‘不師古人”。但是，你“不師古人”，你就不可能寫出符合中國書法藝術美的準則的書法作品，不能稱為中國書法。他和另一種“書法家”不同，有些人宣稱要繼承中國書法傳統(tǒng)，要學古人法帖，但實際上并沒有認真學，可是他們卻大膽“創(chuàng)新”，“創(chuàng)”出了與古人書法的美學準則毫不相干的“書法”。他們不練基本功，未

學好楷書行書就提筆炮制“狂草”，因為這類東西最容易蒙騙不懂書法的讀者，欺世盜名。

讓人看不懂是一個問題，讓人覺得字寫得丑、沒有傳統(tǒng)書法中的美又是一個問題。

寫得好的草書是很高級的藝術。的確，要看懂草書中的字，是要經(jīng)過一番學習的。如同很少接觸西方音樂的中國人聽西方交響樂的佳作一樣，要多聽、多了解才能體會它的美。草書并非沒有規(guī)矩，它的美同樣是有標準的。草書的字，都有已被公認的結構形態(tài)，不是不按規(guī)矩隨便亂畫就完事的。你不能“不師古人”，自己創(chuàng)造“書法”，隨意畫出叫別人不知所云的“狂草”。

草書的美學標準，簡單地說，它的基礎還是隸書、楷書、行書，它的點、畫、撇、捺都由此而來，它的美也由這些部件構成，只是連貫性、線條的流動感加強。如果點、畫、撇、捺這些小地方寫不好、不美，草書整體也好不了。一個人長著一雙小三角眼、八字眉、大蒜頭鼻子，還加上駝背、羅圈腿，一條腿長一條腿短，這個人的外貌能說美么?字也是這樣，不要說得太玄乎。

我們沒見過西施、王昭君，林黛玉是想出來的，但她們的美，我想和今天真正美麗的姑娘還是差不多的。大家眼里都有一些共同的美的標準。我們總不會說豬八戒儀表超群、甚得佳人疼愛吧。

現(xiàn)在還有一種極不科學的觀點：把“傳統(tǒng)”二字作為貶義詞來用，“傳統(tǒng)”就等于“守舊”、“泥古”。電視上播放征選奧運歌曲節(jié)目，一位評論應征作品的先生說，不少來件比較“傳統(tǒng)”，缺少新意。如此看“傳統(tǒng)”是不對的。這幾年，最具有傳統(tǒng)特色的歌手和民間歌曲舞蹈，感動了廣大觀眾，震撼了世界，就像我們從深山里挖出了寶藏，你能說這些真正的“傳統(tǒng)”不好、“缺乏新意”么?

現(xiàn)在許多文化藝術部門都在談論創(chuàng)新，“走向世界”。詩歌、美術、書法、戲劇……各方面都在注意“創(chuàng)新”，這本是好事。要讓藝術表現(xiàn)我們的時代，一些藝術手段就需要更新，不能完全照舊。如果我們音樂舞臺上出現(xiàn)的全是古琴般的旋律節(jié)奏，伯牙、鐘子期愛的那種調(diào)子，那肯定沒多少人愿意去浪費時間。但是，還沒有認真學習傳統(tǒng)，就喊創(chuàng)新，喊“書法要有個性，不要泥古”。說“書法就是表現(xiàn)自我，主體抒情”。這如同沒在土里扎好根就要開花結果一樣，只能是空喊。書法的創(chuàng)新和洋人搞時裝表演絕不是一回事。外國的時裝設計師挖空心思搞奇裝異服，要與眾不同，標新立異，迎合貴婦、富婆們炫耀財富、性感的心態(tài)；把女模特折磨得骨瘦如柴，畫得臉如鬼魅，這類時裝表演就是為了賺錢，這其中是找不到藝術美的。可現(xiàn)在有些人搞書法卻奔這條路走。創(chuàng)新當然好，但你必須首先考慮，你要創(chuàng)作的是藝術作品，它首先應該是美的。你心中必須有個美的標準，不能隨手亂畫，畫出許多丑劣的字形。新的不等于美的。世界上新出現(xiàn)的東西可能非常丑惡，愛滋病就是一例。我們必須認真分析，科學地解決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關系。書法藝術有它非常特殊的歷史與性格，它首先是實用功能，是溝通的工具，因此必須首先讓人看懂(草書按規(guī)矩寫也能看懂)。第二，把寫字逐步提升為藝術，那就要寫得美。而這種美是幾千年積累成的，已成為一種法則、標準，不是隨便可以由你“創(chuàng)造”的。前不久，我在友人家里看到一位著名油畫家的“狂草”，它如龍蛇狂舞，卻把草書的“老”字下面少寫了一橫，成了“世”字。我這位清華老校友是學工的，夫人是學文的，這幅字大概在墻上掛了不少年月，油畫家早已離開人世。他們大概從沒考證過或者對它發(fā)生一點疑問。都是不小的“知識分子”了，碰到“狂草”，就硬是被蒙得像小學生!那十幾個字是畫出來的，不是用書法的運筆法則寫的。

學中國書法，必須先把漢字基本結構中存在的美的法則學會學好，經(jīng)過長期臨池，才有可能寫出讓眾人贊好的字，這才能叫做“學書法”。然后，才能談要求寫得有自己的風格、寓意。其實，各人寫的字都是有自己模樣的，有自己的面貌并不難。但是，看書法作品，人家首先看它寫得美不美，值不值得掛在墻上欣賞，不是?？茨阌袥]有“創(chuàng)新”、你是什么個性。你的字寫得很難看，再新，和誰都不一樣，也沒用。草書寫得好，是很難的。它不只是在畫圈圈，像蚯蚓似的到處爬。它要求的是“龍飛鳳舞”，是龍飛騰的態(tài)勢和力量，是鳳的開屏翠羽、輕盈美妙的舞姿。誰也不想看跛腿雞、鴨的蹣跚走步。

有些人把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新”看得很容易，不懂得書法創(chuàng)新的意義和困難。我看到有位書法教員執(zhí)筆寫字示范，第三步竟然就要求學生“創(chuàng)作”。我看到用“創(chuàng)作”這兩個字來要求剛學毛筆字的大孩子，嚇了一跳。怎么“創(chuàng)作”呢?剛學寫字就“創(chuàng)作”!大概那些扔掉傳統(tǒng)極力喊“創(chuàng)新”的人想的和這位教員想的也差不多吧?

“觀千劍而后識器”。劍是俠士的命根子，要求拜名師“異人”，誠心誠意，虛心當?shù)茏樱?jīng)歷千辛萬苦，才能學到真功夫。沒看過幾把寶劍，也沒名師指點傳授，就成不了“劍俠”。書法也一樣。

怎么繼承?有人學顏學柳，學米芾，學懷素，有人學啟功、學舒體。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只要把字寫得好看，還有點勁，像誰或者誰都不像，我看都可以。王獻之不就繼承了他爹嗎?但他也有自己的特色，“觀千劍”是少不得的。每位大師寫的字，時間不同，筆法有異，大名家的字也有極好的有較差的，不可迷信。汲取眾大師的精華，努力充實、提高自己，自然會收獲傳統(tǒng)書藝之美；不需要強求，也有可能形成自己的風格。千萬不要矯揉造作，東施效顰。

書法更高的層次，不只是寫得讓人愛看、耐看，看不出“敗筆”，而且要求書家運用不同的筆墨形態(tài)，充分表達所寫詩文不同的內(nèi)容。你不能用寫“曉風殘月”的筆墨線條形態(tài)，表現(xiàn)“怒發(fā)沖冠”、“大江東去”。你要準確地表達思想感情，與觀眾溝通，引起共鳴。書寫的內(nèi)容、思想情緒不同，決定書法的表現(xiàn)形式各異，有不同的韻味?？上г诤芏唷巴峥?、“狂草”的大作中看不到這一點。

我深感自己學古代大師書法學得太不夠?？吹角叭撕芏嗉炎鲗懙媚敲瓷衩?，我由衷敬愛，佩服得五體投地。對比自己寫的字，就覺得有許多缺陷、許多不足。我深感基本功不夠扎實，想到青少年很可能被引上歧途，所以不能不談談心中的憂慮，希望經(jīng)過認真討論，能分清美丑是非，撥亂反正。有不對之處，誠懇地希望讀者、方家批評指正。有人說，現(xiàn)在要“和諧”，你不講好聽的，光說這不好那不好，就不“和諧”了!我看，只發(fā)表喊顛覆傳統(tǒng)的文章，吹捧“以丑為美”的“書法”，宣揚叫人看不懂的“狂草”，卻不愿發(fā)表不同意見，這種“和諧”是假的，只能讓中國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被歪曲、被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