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維

關(guān)鍵詞:匪盜敘事 江湖人 原始生命力 抗爭意識

摘 要:艾蕪的《南行記》中刻畫了一群生活在山峽深林中的江湖人,他們多從事非法或劫掠偷搶的勾當,這樣的生存方式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經(jīng)濟凋敝、政治動蕩的民國鄉(xiāng)村十分普遍。然而他們并不是壞人,他們的人性人情甚至令具有道德優(yōu)越感的敘述人——流浪知識者“我”也為之感動,這就使作者的情感和審美判斷總是處于一種悖論的狀態(tài),從而造成了小說的敘事張力。《南行記》中所肯定的主要是個體生存的堅韌生命力量,這樣狂暴而旺盛的生命力往往會逸出道德的約束和拘制,顯示出一種自然狀態(tài)。其生命的原力以及自由的形式與生生不息的大自然互為和諧,時而呈現(xiàn)出一種與自然的狂暴陰郁相類似的野性和獸性。

一

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精品《南行記》的作者艾蕪是四川新繁人,他天性浪漫,具有“不安分”的性格氣質(zhì)。據(jù)他交代,“讀小學時,他就看過俠義小說如《七俠五義》《小五義》《七劍十三俠》等。這些俠義小說強化了他‘不安分的性格氣質(zhì)。它們與潑辣而具有‘叛逆品格的巴蜀文化一起,構(gòu)成了艾蕪在《南行記》中趨近和認同墨家、道家等傳統(tǒng)文化中的非正統(tǒng)文化的潛在動因”①。青年時期他漂泊于中國西南邊境和緬甸,在漂泊生涯中為了生計做過伙計、校對、編輯,歷經(jīng)磨難,飽嘗世事辛酸。1933年他據(jù)此經(jīng)歷寫了著名的自傳體短篇小說集《南行記》,其中反響最大的是1933年冬寫的有關(guān)于山賊的小說《山峽中》。

《南行記》確實如一股撲面而來的清新明朗的風,讓讀者隨文字去向往那個和庸常的單調(diào)生活不一樣的憂郁奇麗的化外世界。即便今天,已經(jīng)遠離那個令人悲憫悒郁的苦難時代,讀起來依然能夠打動讀者的心靈。那么它的魅力何在呢?

第一,它的主題和漂泊、流浪、游有關(guān)系。我們知道中國的文化是以農(nóng)耕文化所特有的對土地的眷戀為主的,雖然在傳統(tǒng)文學中有很多關(guān)于宦游、離別的詩歌,抒情的主體卻并非不系之舟,心總是牽掛在故園故土之上。但《南行記》里有著典型的五四式的與家庭的徹底割裂,主人公是個流浪知識人,一個人去闖世界,他的情感記憶里從來沒有家的出現(xiàn)。而他筆下的人物全是社會中最特別最卑賤的,連種田耕地都沒有份的流浪江湖人。家對于他們來說,不是被不公平的世界給毀了,就是一個遙遠的不可及的夢想。但他們在這個世界頑強地生存著,大多數(shù)對生活的態(tài)度是樂觀的。他們從事強盜、偷馬賊、私煙販子、趕馬人、轎夫、竊賊等劫掠偷搶的勾當,這樣的生存方式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經(jīng)濟凋敝、政治動蕩的民國鄉(xiāng)村十分普遍,“土匪是由各種因素造成的,其中最常見的決定因素就是窘困的現(xiàn)實使任何可以選擇的生存方式都變得行不通了。換句話說,貧窮永遠是持久不斷的土匪現(xiàn)象的潛在因素,饑餓則為為非作歹提供了有力的藉詞”②。然而他們并不是壞人,他們的人性人情在這種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像金子一樣閃光,甚至令具有道德優(yōu)越感的敘述人——流浪知識者“我”也為之感動。這就使作者的情感和審美判斷總是處于一種悖論的狀態(tài),造成了小說的敘事張力。

第二,是小說集里展現(xiàn)的川滇之間的森林山嶺中動人的原始風情。在現(xiàn)代文學中,很少有作家用這樣流浪漢似的視角敘述一個城市與鄉(xiāng)村之外的野蠻自然的世界。這個世界有芳香的鴉片、有白色的瘴氣,有密實得不見陽光的林子,有崇山峻嶺之中簡陋而又孤獨的客棧,有野貓子那樣剛健而又野性的活潑女子。那種新鮮純凈而又樸實真切的文筆和所展現(xiàn)的這個化外世界真是天作之合。同時自然環(huán)境與自然的人性融合在一起,讓人覺得這些江湖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他們是一種自然的存在,其生命的原力以及自由的形式與生生不息的大自然互為和諧。在《山峽中》中我們都會對那江水峽谷的險惡莽野不能忘懷,那可以作為山賊們的存在狀態(tài)的一種喻寫?！皹蛳聝磹旱慕?在黑暗中奔騰著,咆哮著,發(fā)怒地沖打崖石,激起嚇人的巨響”。當小黑牛被同伴扔下江中時,為了生存而不得已丟棄傷病的同伴這種殘忍的獸行使我內(nèi)心感到驚怖?！拔逸p輕地抬起頭,朝破壁縫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崖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參差,或濃或淡地畫出來,更顯著峽壁的陰森和凄郁,比黃昏時候看起來還要怕人些”?？墒侨诵援吘故强释篮玫?。在小說中峽谷也有溫暖而充滿朝陽的時刻。“峰尖浸著粉紅的朝陽。山半腰,抹著一兩條淡淡的白霧。崖頭蒼翠的樹叢,如同洗后一樣鮮綠。峽里面,到處都流溢著清新的晨光。江水仍舊發(fā)著吼聲,但沒有夜來那樣的怕人?！?/p>

第三,是作者特殊的敘述方式?！拔摇笔沁@個小說集的敘述人,小說里的情節(jié)都是在“我”的游歷生涯和“我”的所見所聞所想中展開,也就是說故事里充滿了“我”的一種價值判斷,盡管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沒有絲毫優(yōu)越于他們的地方,但由于身份上的優(yōu)越、由于“我”讀了書,“我”不僅在自己和他們之間劃了一條很清晰的分界線,并且在每一次對主人公們的評價中體現(xiàn)自己的道德優(yōu)越感。比如,對于他們進行合法與不合法的質(zhì)問,進行有關(guān)良心的探詢,還有不時生發(fā)出來的高于這些底層人們的道德同情。這種從上而下的審視視角消解了不少主題的深度。當然在小說中,這個“我”的從書本里帶來的價值觀也遭到了同伴們的嘲笑和反駁,更重要的是連“我”自己也意識到面對不公平的世界,面對生存的困境,道德似乎不能作為準則來說明問題。

第四,是應(yīng)該感謝艾蕪先生讓這樣一群無法言說自我的下層流浪人進入文學史的視野。本來他們是不會為人所知的,而在艾蕪的筆下他們卻能作為生命個體進入歷史言說。文本所寫的草民之痛、草民之怒、草民之樂令人感動和驚異。比如《松嶺上》里面那個年輕時因妻子被奸一怒之下殺了惡霸、殺了自己妻兒的、晚景凄涼的、賣雜貨的老頭;《七指人》里那個為自己的欲望所苦,自殘三根手指的和尚。

二

從《南行記》當中,我們看到艾蕪在漂泊的旅途中始終都在以一種啟蒙主義的立場思考著社會底層的人們生存方式選擇的問題。《南行記》中敘事的張力往往來自于為匪為賊的生存之道所帶來的道德層面和生存層面的價值沖突。《月夜》中和我同行在山路上的小伙子吳大林,“我”是帶著一種既厭惡反感又同情的心理看待他的。

我的旅伴吳大林,說他所以干了這么一種牽羊拔牛毛的職業(yè),完全由于他從小到大,都過著挨打受罵的生活。起初在鞋匠那里,挨著鞋底板和巴掌,繼后又在打鐵店吃了拳頭和腳腿,終于從裁縫鋪子里逃了出來,手臂上帶著烙鐵烙傷的痕跡。從此在街上變成了流浪人,和扒手偷兒一道打堆,學會了牽羊拔牛毛的技術(shù)。生活對他,不再是壓迫了,而是逸樂和嬉戲。他對他的同道,極抱好感,碰著無業(yè)的人,也能彼此相合,可以稱兄道弟,其余的人便都成了他的眼中釘,總想設(shè)法使他們受點損害。他的快樂,便是建筑在他們的悔恨和氣惱上面的。(《月夜》)

當“我”責備吳大林不該偷好心給他們吃飯的回族山里人家的鴉片時,吳大林大聲罵道:“老子倒不管他媽的啥子回人漢人,在老子眼里看來,世間就只有老肥和窮光蛋。是老肥,老子就要拔他一根牛毛。走盡天下,我都要這樣干的!”

匪性十足的吳大林,對于富人有著強烈的憎恨。他是一個四處漂泊的流浪漢,他的世界里全然是匪的觀念:一方面世界非窮即富,所以富的就要被劫。但貧卻未必濟,連路上的小攤販他都去騙偷欺負。吳大林對于自己的處世觀沒有絲毫負犯罪感,但敘述人“我”這個知識分子卻以書本上所學到的道德廉恥代他承擔著一分犯罪感,這種不安雖然蒼白無力,卻表明了知識分子面對江湖世界一種非常矛盾而又無奈的價值判斷?！拔摇笨偸橇晳T性地用道德倫理范疇去考量他們生存方式的對錯,可是又不得不在嚴酷的現(xiàn)實中開始理解這種錯的和惡的生存選擇。而那些底層的人們根本也不以為然敘述人的道德責備。顯然在生存的層面,道德是無力的,更是無用的。

甚至在惡與錯中,作者進而發(fā)現(xiàn)了這些流浪人所具有的金子般閃光的品質(zhì),那就是堅韌的生命力,活下去的頑強信念。這是艾蕪的匪盜敘事具有的最深的主題意蘊。小說史家楊義對《南行記》有這樣的評價:“以這樣一種受社會撥弄、又不向社會屈服的頑強生命力去觀照滇緬邊地和異邦的化外人生,必然發(fā)現(xiàn)一個奇特的、令人驚慕又令人悲憤的世界?！雹埏L險和不測沒有使艾蕪的這些江湖人畏懼止步,他們笑傲江湖,視兇險為常事,視痛苦為快樂?！痘纳缴稀返哪莻€強盜就宣稱:“世間人倒有好些人總想古里古怪的過日子,愿意碰見許多料不到的事情,就是突然有人打背后來捏頸子,也比整天打哈欠活下去安逸些?！痹谒麄兛磥?不幸和痛苦是人生的常態(tài),作為一個人,不應(yīng)逃避,不應(yīng)唉聲嘆氣,而是應(yīng)該勇敢地面對,勇敢地承擔,因為在這個江湖世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害怕嗎?要活下去是怕不行的?！?《山峽中》)

“追求存在之為存在的不可動搖、無畏前行的力量,使艾蕪的《南行記》中洋溢著一股不惜一切的賭徒式的激情。在與自然和他人搏斗抗爭的過程中,每一瞬間的渴望、悲歡都化成了生命存在的趣味和快樂。這種在克服非存在的斗爭中對存在‘所是的追求和肯定,是一種力,一種飛揚恣肆、熱情動蕩的生命力。④”所謂原始生命力是一種深邃的生命動力,它超越于善惡之上,既可以向善,也可以向惡的。原始生命力類似榮格所說的陰影,是一種強大的原形功能,是最好的東西和最壞的東西的發(fā)源地,是千百億年來遺傳而來的未經(jīng)馴服的動物精神,是能夠掌握人的命運的一種狂暴的自然力⑤。它是匪性的基礎(chǔ),可以說沒有原始生命力的自然存在,就沒有匪性意識的生成。

《南行記》中所肯定的主要是個體生存的堅韌生命力量,這樣狂暴而旺盛的生命力往往會逸出道德的約束和拘制,顯示出一種自然狀態(tài)。這種對于自然的回歸不是靜態(tài)的天人合一的圖景,而是動態(tài)的與自然和諧著,時而呈現(xiàn)出一種與自然的狂暴陰森相類似的野性和獸性。這些歷史的邊緣性人物們明知道是“在血盆里抓飯吃”(《私煙販子》),在“刀上過日子”(《山峽中》),但仍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渡綅{中》當受了傷的小黑牛要被扔下江中的奔流時,面對夜白飛的哀求,魏大爺“發(fā)出鋼鐵一樣的高聲”:“天底下的人,誰可憐過我們?……小伙子,各個都對我們捏著拳頭哪!要是心腸軟一點,還活得到今天嗎?”野性十足的野貓子則認為“我”不愿加入的態(tài)度是由于害怕,熱情地建議“你得讓爸爸好好地教導一下子!……往后再吃幾個人血饅頭就好了!”這是一群為了生存,在絕地中與苦難命運抗爭的人們,和他們接觸越多,了解越深,“我”便也越對他們頑強的生命力充滿敬意。

在《我的旅途》一文中,作家表明了自己的終極價值確認:“他們身上稟賦有最好的東西”,“如同一個淘金的人一樣,我留著他們性情中的純金,作為我的財產(chǎn),使我的精神生活,永遠豐饒而又富裕?！痹凇锻雕R賊》中為了當偷馬賊而被打傷的老三對這個世界發(fā)出詛咒:

媽的,這世道簡直巖石一樣,總是容不下你我干雞子!……你想,我該怎么樣呢?那還消說,只要裂出一條縫,我就要鉆進去。

這種頑強的生命展現(xiàn)“使我驀地感到這個弱小人物的高傲了。我蹲在他的身邊,替他擦藥,還對他有些同情?，F(xiàn)在才覺得,在他身上升騰起了強烈的爭生存的歡樂感情,是用不著任何人的憐憫的”。

同時,作者還從反面說明不抗爭會是怎樣的生存境況?！稙貘f之歌》的主題是圍繞受壓迫的人該忍受還是反抗的問題展開。小說用烏鴉敢于和吃了自己的小烏鴉的蛇搏斗作為對比,用間接敘述的手法,講到“我”投宿的年青漢子的表弟發(fā)瘋的故事。他們家一再受地主欺壓,田給強占了去,牛給人家捉了去。表弟的父親卻一味忍讓,最后受到勇敢的烏鴉刺激的表弟要拿刀報仇,卻被父親關(guān)在屋子里,日子一久就發(fā)瘋了?！捌鋵?烏鴉倒比我們這些人活得像樣些!”聽到這樣的悲慘故事,和瘋子烏鴉樣凄厲的叫聲,“我”不禁想起:

人類在最古的時候,一定像烏鴉一樣,不曉得容忍的;如果一開始就會對仇敵容忍,那人類絕不能活到現(xiàn)在!

三

因此勇于抗爭的精神是艾蕪匪色想象中對于這些江湖人最為肯定的品質(zhì)。在作者看來,與自然和他者的抗爭、搏斗的過程中最為升華的是那些瞬間的渴望、激情、悲歡都化成了生命存在的趣味和快樂,變成了生命存在的最高的精神享受。大家“四海為家,銀子錢,大把大把的,合著朋友使,日子過得比皇帝老哥兒還受用”(《在荒山上》),梁山水泊的烏托邦

情結(jié)中,凝結(jié)的已經(jīng)是在現(xiàn)代意識下的艾蕪對于江湖生活中自然人性的張揚。

所以在《南行記》的匪盜敘事中,還暗含著作者對于這種生命精神的肯定,對于江湖人生的親近。多年后,艾蕪還充滿感情地說道:“如今一提到漂泊,卻依然心神向往,覺得那是人生最銷魂的事。”⑥顯然讓作者感到向往的不是苦難人生,而是那種自由而自然的人生形式。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羅維,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湖南公安高等?？茖W校副教授。

①④趙小琪:《艾蕪早期小說的文化想象》,《文學評論》 2004.5。

② [美]菲爾·比林斯利:《民國時期的土匪》,中國青年出版社1991年版,第39頁。

③ 楊義:《現(xiàn)代小說史》第2卷,人民出版社,第478頁。

⑤ 商磊:《英兒,愛與恨的兩大本能》,《書屋》,2007.9。

⑥ 艾蕪:《想到漂泊》,《艾蕪文集》第10卷,第1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