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鴿
在這樣一個充滿了游戲、享樂和嘩眾取寵的時代,《小團圓》來了,像一朵當(dāng)季的花非常適時地開了。對于讀者來說,已經(jīng)看過那么多繁花似錦的張氏文字和胡蘭成的敘述,這本書的出現(xiàn)是多么的刺激!
最刺激的當(dāng)然是情事和性事,這本書就是滿足了所有張迷對于張愛玲的情事和性事的窺探。書中寫了主人公九莉的三段戀情,讓讀者知道了:原來,張愛玲有那么多的情事,還墮過胎;原來,張愛玲對于胡蘭成的感受是這樣刻骨纏綿啊;原來,張氏含蓄輕柔的性愛描寫竟也可以變成了這樣的赤裸露骨。從前似乎清高得不諳風(fēng)月的張愛玲借著《小團圓》告訴大家: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也備受情感折磨,受到欲望的誘惑,墮過胎,洗過米湯味的內(nèi)褲,還被人在公共汽車上欺負(fù)過,就是那個后來成了著名戲劇家和文化領(lǐng)導(dǎo)人的荀樺“乘著擁擠,忽然用膝蓋夾緊了她兩只腿”,也有過非常美妙的性愛體驗,“他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像魚擺一樣在她里面蕩漾了一下,望著她一笑”,張愛玲全然忘卻了這是一本小說。
刺激的還有索隱的快感?!缎F圓》里集合了多少張氏小說中的男男女女,全好像是熟悉的人物。霓喜的姿態(tài)、白流蘇的味道、王嬌蕊的溫情、川娥的命運等等都在這部小說中可以找到。姑姑楚娣和五爺?shù)年P(guān)系,“九莉也曾經(jīng)看見他摩娑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錢”,不就是《金鎖記》里七巧和季澤的關(guān)系嗎?一個作家的作品自然都會有自己的人物譜系,相似總是難免,因為生活經(jīng)驗的來源是相同的。如果說這種索隱還是有文學(xué)意味的行為,那么人們更多地糾纏的“真的是柯靈?”“真的是?;?”“張愛玲真有這樣的經(jīng)歷嗎?”之類的問題就純粹是一種娛樂窺探。人們拿著《小團圓》,努力地驗明正身,查明真相,興趣盎然,孜孜不倦。無論怎樣強調(diào)這是一本小說,可是對號入座的民眾閱讀習(xí)慣是不會改變的,而且,這種閱讀是多么契合我們這個寂寞無聊的娛樂時代啊!人們需要了解的是:小說里的人物到底是誰?宋淇不讓《小團圓》面世真是為張愛玲著想,小說里的人物如果一一坐實,張愛玲筆下的那些恩怨情仇不知會掀起多少風(fēng)浪。
在對《小團圓》的宣傳中,最吸引眼球的就是“這部小說充滿了張愛玲的自傳色彩”。書中描寫女主角九莉幼年在處于新舊世代沖擊的傳統(tǒng)大家族的陰影下掙扎長大,然后到香港讀書,又與身為漢奸的有婦之夫邵之雍熱戀,都讓讀者很容易將其與作者張愛玲掛鉤,男女主角的戀情更宛若張愛玲與胡蘭成,這自然是“索隱派”的根據(jù)。張愛玲從未為自己出版過傳記,這本書的面世,幾乎令現(xiàn)有的所有張愛玲的傳記都要重新寫過,而研究論文更是可以大做特作了。因為她道出了很多秘密。例如以前很多人認(rèn)為,張愛玲在胡蘭成之后再沒有愛過別人,“從此就萎謝了”;姑姑是個老處女,同輩女作家中她最欣賞蘇青等等。但是在這本書中,我們知道“九莉”跟電影導(dǎo)演曾經(jīng)愛過,彼此交情匪淺,“仿佛找回初戀的感覺”;在紐約為第二任丈夫賴雅打過胎;姑姑早就和家族中的一個子弟有過關(guān)系,還跟張愛玲母親的情人有過一段情。蘇青與胡蘭成也不是朋友這么簡單。更不用說,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故事,精彩得讓人發(fā)抖。
這部小說,其實已經(jīng)很難用文學(xué)價值去評判了,先入為主的閱讀經(jīng)驗讓讀者陷入了各種八卦迷陣?!熬爬颉焙汀皬垚哿帷钡膶Φ乳喿x,抹殺了這部小說的文學(xué)意義。確實,沒有張迷會把它看成一部純粹的小說的。而它能激起這許多人的熱情與興趣,也正是因為人們沒有把它看成一部文學(xué)意義上的作品。
悲哀的是,張愛玲的人生以及小說中的情節(jié),都已成為消費時代娛樂大眾的口水。至于小說本身的敘事目的,好像并沒有多少人關(guān)注了。
如果一個沒有張愛玲背景知識的讀者來看《小團圓》, 應(yīng)該可以比較客觀地評判吧?其實,張愛玲寫盛九莉與邵之雍的愛情只占了全書不到一半的篇幅,整部小說更用力描寫的是盛九莉的家族、九莉和母親的關(guān)系。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九莉?qū)δ赣H的怨恨情緒。
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觀念中對母親永遠(yuǎn)是歌頌的,母愛的偉大是亙古的事實,但是這里卻開始了另類敘事:對母親的審視。小說中九莉?qū)δ赣H的稱呼是“二嬸”,敘述中多用“蕊秋”,二人關(guān)系的疏離竟使母親對九莉的撫養(yǎng)成了九莉心中的重重的債,九莉長大之后將二兩黃金給母親,說:“那時候二嬸為我花了那么些錢,我一直心里過意不去,這是我還二嬸的”,完全不是通常的親情表達。而母親為此落淚痛言“虎毒不食兒”;對于九莉的成功,母親自然是滿意的,但是九莉卻“心里納罕道‘她也變得跟一般父母一樣,對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滿足”,可見母女之間的情感糾葛是多么深刻沉重。張愛玲開始重返中文寫作的1971年6月,在接受學(xué)者水晶訪談時,明確表態(tài):“我現(xiàn)在寫東西,完全是還債——還我欠下自己的債,因為從前自己曾經(jīng)許下心愿。我這個人是非常Stubborn(頑固)的?!睆垚哿岬降滓€什么債?是不是就是對母親、對家族的債?在《小團圓》中始終貫穿的就是她與母親的緊張關(guān)系和微妙情感。張在《私語》中寫過母親,散文小說集《張看》的《自序》中再次提到過姨祖母、母親和母親的家庭,夏志清讀了《自序》后就曾寫信建議她寫“祖父母與母親的事”,以至于她在1976年3月9日致夏志清信中回答:“你定做的那篇小說就是《小團圓》,而且長達十八萬字(!)?!蓖?月4日致宋淇信中對此又有進一步說明。所以,書寫母親和自己的家庭是她根深蒂固的一個心愿,絕非心血來潮,而是考慮很久了,她早晚要把自己對母親的復(fù)雜情感完整地寫出來。正如她自己1975年11月6日致宋淇的信中所言:“《小團圓》是寫過去的事”,“是我一直要寫的”,因此,《小團圓》表達的不僅是愛情的傾訴表白,更多的是張愛玲對自己與母親關(guān)系的回顧和審視,表達了自我成長中母親對其影響。
其實,我不喜歡《小團圓》,因為小說沒有以往張著的那種繁復(fù)華美的文字和精妙叫絕的比喻,這是我的閱讀快感的直接來源,也許是遠(yuǎn)離了中文語言環(huán)境而對漢語的駕馭有失水準(zhǔn),或者是年華老去而歸于平淡,知人論事已經(jīng)收斂了尖刻的鋒芒,嘲諷也顯得大度而寬容,小說的文字失去了以往的那種飛揚魅力,剩下的是平靜。平靜中是心靈的創(chuàng)痛、創(chuàng)傷,尤其是在寫她的母親和邵之雍的時候,總是顧不得收斂得緊張,敘事顯得跳躍而激憤。對于我這種尋找文字刺激的讀者來說,《小團圓》就不是合適的欣賞對象了,花的色彩自然也就不那么鮮艷了。
處在這樣一個靠刺激獲得享受的時代,好像真的很難有真心去體味一個女子人生的痛與樂了。最最佩服的是,張愛玲在《小團圓》里能夠像盧梭寫《懺悔錄》一樣有勇氣回顧并坦白自己的人生,包括那些性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