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白居易 《性習相近遠賦》 藝術特征

摘 要:白居易的《性習相近遠賦》是唐代科場試賦中的典范作品。作者切中題意鋪衍成文,自覺迎合時代精神,語必宗經(jīng),言中章句,顯示出其深厚的經(jīng)學根底。文章依所限官韻次序押用,句式靈活多變,結構謹嚴,神韻靈動,從而形成了筆精思密的藝術特征。

賦是唐代科舉考試中的重要文體之一?！杜f唐書·崔祐甫傳》稱:“非以辭賦登科者,莫得進用?！雹儆捎谠囐x具有強烈的功利性和鮮明的目的性,應試者為求登第極盡歌頌風雅、粉飾太平之能事,加之有司限題、限韻和限制篇幅等程式規(guī)定,造成了試賦思想性單薄的特點。也正是因為如此,試賦歷來沒有受到研究者的足夠重視,不僅系統(tǒng)研究無幾,甚至有“唐無賦”之說。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需要,唐代“以賦取士”自有其合理性和歷史必然性,這是不需分說的。客觀而言,唐代試賦確因與政治的特殊關系而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其文學性,但無可否認依然涌現(xiàn)出許多優(yōu)秀作品,而且專門名家樊然競出,其中不乏“振金聲于寰海,增紙價于京師”②者,如黎逢、李程等因賦而被擢為狀元。在這一方面,白居易及其所試《性習相近遠賦》極具典型性,以至“新進士競相傳于京”③。

五代王定?！短妻浴肪砣洞榷魉骂}名游賞賦詠雜紀》條載:

白樂天一舉及第,詩曰:“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睒诽鞎r年二十七。省試《性習相近遠賦》、《玉水記方流詩》。攜之謁李涼公逢吉。公時為校書郎,于時將他適。白遽造之,逢吉行攜行看,初不以為意;及覽賦頭,曰:“噫!下自人上,達由君成,德以慎立,而性由習分?！狈昙笃嬷?遂寫二十余本。其日,十七本都出。④

可見白居易《性習相近遠賦》頗引人注目!為便于論述,茲引白氏此賦全文云:

噫!下自人,上達君,咸德以慎立,而性由習分。習則生常,將俾夫善惡區(qū)別;慎之在始,必辨乎是非糾紛。原夫性相近者,豈不以有教無類,其歸于一揆;習相遠者,豈不以殊途異致,乃差于千里?；杳鞑ㄗ?導為愚智之原;邪正歧分,開成理亂之軌。安得不稽其本,謀其始,觀所由,察所以?？汲蓴《∩?審臧否而行止。俾流遁者返迷途于騷人,積習者遵要道于君子。且夫德莫德于老氏,乃曰道是從矣;圣莫圣于宣尼,亦曰非生知之。則知德在修身,將見素而抱樸;圣由志學,必切問而近思。在乎積藝業(yè)于黍累,慎言行于毫厘。故得其門,志彌篤兮,性彌近矣;由其徑,習愈精而,道愈遠而。其旨可顯,其義可舉。勿謂習之近,徇跡而相背重阻;勿謂性之遠,反真而相去幾許。亦猶一源派別,隨渾澄而或濁或清;一氣脈分,任吹煦而為寒為暑。是以君子稽古于時習之初,辯惑于成性之所。然則性者中之和,習者外之徇。中和思于馴致,外徇誡于妄進。非所習而習則性傷,得所習而習則性順。故圣與狂由乎念與罔念,福與禍在乎慎與不慎。慎之義莫匪乎率道為本,見善則遷,觀炯誡于既往,審進退于未然。故得之則至性大同,若水濟水也;失之則眾心不等,猶面如面焉。誠哉習性之說,吾將以為教先。⑤

此賦之所以能夠使“逢吉大奇之”和“新進士競相傳于京”乃至模范后世,應該用“筆精思密”四字概括?！肮P精”主要指其遣詞造句,“思密”則包括了作者對命題者命題意圖的體察和把握,同時在所限官韻和篇幅的雙重規(guī)范下通過迎合命題旨趣來展現(xiàn)自己的學優(yōu)才高,而這些又是在謹嚴的結構中完成的。這兩者相輔相成,密不可分。

大凡考試,應試者多須在所司限定題目或材料下發(fā)揮,正如王芑孫《讀賦卮言》所云“唐試賦題,皆所司所命”⑥,這樣就使考試和判卷具有了相對統(tǒng)一的標準。所司命題雖“或用古事,或用今事,亦無定程”⑦,但并非隨心所欲,而是要有所本。這就須要考生首先審清題目的出處,只有這樣才能恰切把握命題旨趣,做到構思行文有的放矢。

白居易所試《性習相近遠賦》亦屬命題作文,且以“君子之所慎焉”為官韻。據(jù)現(xiàn)存唐代科場試賦作品考察,唐代科舉試賦命題基本以儒經(jīng)為主。“性相近也,習相遠也”{8}是《論語》中人們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理論,貞元十六年(800年)進士科試賦以《性習相近遠賦》為題,正表現(xiàn)出唐人對這一命題的時代思考。梁皇侃《論語義疏》曰:

性者,人所稟以生也。習者,謂生后有百儀常所行習之事也。人俱稟天地之氣以生,雖復厚薄有殊,而同是稟氣,故曰相近也。及至識,若值善友則相效為善,若逢惡友則相效為惡,惡善既殊,故云相遠也。⑨

在審題方面,所限官韻通常起著注解或概括題目的作用,即王芑孫《讀賦卮言》所云“官韻之設,所以注題目之解”⑩意也?！缎粤曄嘟h賦》所限韻“君子之所慎焉”系出漢孔安國語“君子慎所習”{11}。也就是說,不管是題目還是官韻,都是圍繞《論語》設計的。而且,賦題和賦韻共同確定了此賦命題的旨趣,“言君子當慎其所習也”{12},即要求應試者關于學習和慎重選擇學習內容對于人社會本性養(yǎng)成這一問題陳述己見。

白居易深切體察到了命題者的意圖,一改“我皇”、“國家”、“嗟乎”等傳統(tǒng)發(fā)語的模式,用一個“噫”字喚起讀者的注意,簡潔痛快!接下來又以壯句和長句綴于發(fā)語詞后,破題點明“慎”、“習”之重要,既是當頭棒喝,又顯語重心長,既貼切題意,籠罩全文,又開門見山,出手不凡。然后一路論來,談學習對于個人社會本性養(yǎng)成的重要,以及選擇學習內容的關鍵性。首先,作者對“慎”、“習”進行解釋,“習”在于平常對善惡的區(qū)別,“慎”重于起初就能辨別是非糾紛。自“原夫”至“差于千里”分析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人的本性中與生俱來的先天因素是相近的,即所謂“性相近”也,所以孔子提倡“有教無類”;但由于所處環(huán)境和所受教育不同,人的本性中后天的因素則顯出很大差別,即所謂“習相遠”也,以至“殊途異致,乃差于千里”?！盎杳鳌眱删湟浴渡袝ぶ軙ふ僬a》“注疏”為本,強調“始欲學習為善,則善矣。若能為善,天必授之以賢智之命,是此賢智之命由己行善而來,是自遺智命矣。初習為惡則惡矣,若其為惡,天必授之以頑愚之命,亦是自遺愚命矣。……愚智由學習而至,是無不在其初生”{13}。人從初始習善則得賢智之命,習惡則得愚命,因此不管愚還是智,都是學習的結果。由于學習善惡不同而導致“邪正歧分”,便成明顯不同的兩條發(fā)展道路了。因此教化一個人要審慎地觀察其行止作為,勸善抑惡,或許這樣能使迷者返途,遵于要道。

接下來談教和學的內容,作者認為一是老子所提倡的德,一是孔子所強調的圣,二者皆屬人的內在修養(yǎng),是人社會本性的內在體現(xiàn)?！暗略谛奚怼?“見素抱樸,少私寡欲”{14};“圣由志學”,“切問于己所學未悟之事”,“思己所未能及之事”{15}。學習在于點滴積累,言行絲毫不能馬虎。得其法必然會離善良的本性越來越近,反之學習越精,距離善的本性就會越遠,所以說一個人社會本性的遠近在于他對學習內容的選擇。學習應該摒棄“妄進”,“順其陰柔之道,習而不已”{16},習善避惡,才能成性之順而去性之傷。圣人與狂人的區(qū)別在能否克制罔念,福與禍的不同在于做事謹慎與否。謹慎的要義無過于遷善改過,以道為本,吸取過去的教訓,以避免將來可能出現(xiàn)的失誤。明白了以上道理猶如用水融入水中,在不知不覺中達到“至性大同”,反之就像人心如同面容一樣因人而異。最后,作者回應主題,表明“以為教先”的態(tài)度,顯得觀點鮮明,結構謹嚴,不枝不蔓。

儒經(jīng)在唐人的社會生活中被視為“古先哲王致理之式”{17},特別是唐初《五經(jīng)正義》的頒習和德宗時期《令應選人習〈三禮〉詔》的頒布,使儒經(jīng)被充分意識形態(tài)化了,成了統(tǒng)一社會思想的工具。不僅有司要以儒經(jīng)為題,而且考生還要以儒經(jīng)為文,在闡發(fā)題意的過程中做到言中章句。所以,試賦已經(jīng)不能被簡單地視為單純的科考試項,它極大程度上成了時代文化精神的載體。應試者只有把握了這一點,才能在行文中自覺地迎合宗經(jīng)的時代精神!

白居易在闡明“習性之說”時,不僅切中題意鋪衍文章,而且大量引用和化用經(jīng)言,渾然無跡,如同己出,顯示出其深厚的經(jīng)學根底。因題目和官韻皆系圍繞《論語》設計,所以白居易自然要多用《論語》中的言語,此外他還旁涉《周易》《尚書》《春秋左傳》和《孝經(jīng)》等。如“有教無類”出自《論語·衛(wèi)靈公》:“子曰:‘有教無類?！眥18}“其歸于一揆”出自《尚書·序》:“至于夏、商、周之書,雖設教不倫,雅誥奧義,其歸一揆?！眥19}“觀所由,察所以”出自《論語·為政》:“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眥20}“非生知之”出自《論語·述而》:“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眥21}“圣由志學,必切問而近思”出自《論語·子張》:“子夏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眥22}“一源派別”出自《孝經(jīng)·序》:“去圣愈遠,源流益別。”{23}“圣與狂由乎念與罔念”出自《尚書·周書·多方》:“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眥24}“見善則遷”出自《周易·下經(jīng)·咸》:“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眥25}“得之則至性大同,若水濟水也”出自《春秋左傳·昭公二十年》:“君所謂可,據(jù)亦曰可;君所謂否,據(jù)亦曰否。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26}“失之則眾心不等,猶面如面焉”出自《春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子產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豈敢謂子面如吾面乎?”{27}

道家創(chuàng)始人老子對于李唐皇室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他們不僅尊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而且頒布詔令將《道德經(jīng)》確定為生徒學習和考試的內容,“宜令習老子《道德經(jīng)》以代《爾雅》,其進士同大經(jīng)例帖”{28}。如此以最高文件的形式宣布“《道德經(jīng)》以代《爾雅》”,可見不是權宜性的照顧,而是將《道德經(jīng)》與儒經(jīng)并列看待的。所以,白居易也極合時宜地將老子與孔子對舉,引用《老子》中的言辭入賦,如“道是從矣”出自《老子》第十七章:“孔得之容,惟道是從?！眥29}“見素而抱樸”出自《老子》第十五章:“見素抱樸,少私寡欲?！?/p>

徐師曾《文章明辯序說·律賦》論試賦云“要之以音律協(xié)諧,對偶精切為工”{30},白居易《性習相近遠賦》在這一方面表現(xiàn)出了“筆精”的特點。首先從所限官韻來說,“君子之所慎焉”,雖然沒有句內對的整飭鏗鏘,但六字的平仄順序也充滿了樂感。按《宋本廣韻》,“君”屬平聲文韻,“子”屬上聲止韻,“之”屬平聲之韻,“所”屬上聲語韻,“慎”屬去聲震韻,“焉”屬平聲仙韻,六字自然形成了平仄平仄仄平的結構,漫而不散。文章又是按照六字先后順序押用的,所以全文的韻部結構也就帶上了樂律美。即便同一韻部之內,也做到了韻律協(xié)諧,以讓李逢吉大奇之的賦頭為例,“下自人,上達君。咸德以慎立,而性由習分。習則生常,將俾夫善惡區(qū)別;慎之在始,必辨乎是非糾紛”,“君”、“分”、“紛”同為平聲文韻,處于偶數(shù)句的末尾,屬隔句用韻,抑揚應節(jié),張弛有度。

就句式而言,唐人無名氏《賦譜》中所強調的壯、緊、長、隔、漫、發(fā)等式,在白居易《性習相近遠賦》中無一偏舍,如壯句有“下自人,上達君”、“稽其本,謀其始,觀所由,察所以”,緊句有“志彌篤兮,性彌近矣”、“習愈精而,道愈遠而”、“其旨可顯,其義可舉”,長句有“考成敗而取舍,審臧否而行止”,“流遁者返迷途于騷人,積習者遵要道于君子”、“非所習而習則性傷,得所習而習則性順”、“圣與狂由乎念與罔念,福與禍在乎慎與不慎”,隔句中屬于輕隔的有“昏明波注,導為愚智之原;邪正歧分,開成理亂之軌”,屬于重隔的有“得之則至性大同,若水濟水也;失之則眾心不等,猶面如面焉”,屬于疏隔的有“得其門,志彌篤兮,性彌近矣;由其徑,習愈精而,道愈遠而”,屬于密隔的有“勿謂習之近,徇跡而相背重阻;勿謂性之遠,反真而相去幾許”,屬于雜隔的有“性相近者,豈不以有教無類,其歸于一揆;習相遠者,豈不以殊途異致,乃差于千里”,漫句有“誠哉習性之說,吾將以為教先”,發(fā)語有“且夫”、“是以”、“然則”、“故”等。與相對板滯的單純四六句式相比,白居易交織多變的句式,使文章充滿了靈動的神韻!

以上所列諸句無一例外屬于對句,從三字對如“下自人,上達君”至十余字對如“性相近者,豈不以有教無類,其歸于一揆;習相遠者,豈不以殊途異致,乃差于千里”。在這些對句中,既有句句相對,又有句內相對,如“一源派別,隨渾澄而或濁或清”與“一氣脈分,任吹煦而為寒為暑”本屬句句相對,同時上句內“或濁或清”“濁”對“清”,下句內“為寒為暑”“寒”對“暑”,分別又構成了句內對,可謂精切有加!

總而言之,白居易的《性習相近遠賦》是唐代科場試賦作品中的典范。作者不僅切中題意鋪衍成文,而且自覺迎合時代精神,語必宗經(jīng),言中章句,顯示出其深厚的經(jīng)學根底;同時在程式的規(guī)范下通過迎合命題旨趣展現(xiàn)了自己的學優(yōu)才高。文章觀點鮮明,結構謹嚴,不枝不蔓,以協(xié)諧的韻律和靈活多變的句式形成了其靈動的神韻。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王士祥,博士生,鄭州大學文學院、中原文化資源與發(fā)展研究中心教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文獻學及中原文化的教學與研究工作。

①③ 劉昫等《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440頁,第4356頁。

② 白居易《賦賦》,見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681頁。

④ 王定保《唐摭言》,叢書集成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6頁。

⑤ 李昉等《文苑英華》,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422頁。

⑥ 王芑孫《讀賦卮言》,見何沛雄《賦話六種》,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版,第15頁。

⑦ 王芑孫《讀賦卮言》,見何沛雄《賦話六種》,第15頁。

⑧ 劉寶楠《論語正義》,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367頁。

⑨ 程樹德《論語集解》,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81頁。

⑩ 王芑孫《讀賦卮言》,見何沛雄《賦話六種》,第19頁。

{11}{12}{15}{18}{19}{20}{21}{22} 邢昺《論語注疏》,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13頁,第113頁,第125頁,第103頁,第6頁,第112頁第46頁,第125頁。

{13} 孔穎達《尚書注疏》,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46頁。

{14} 魏源《老子本義》,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13頁。

{16} 孔穎達《周易注疏》,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7頁。

{17} 歸崇敬《辟雍議》,見董誥等《全唐文》,第3848頁。

{23} 邢昺《孝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5頁。

{24} 孔穎達《尚書注疏》,第167頁。

{25} 孔穎達《周易注疏》,第65頁。

{26} 孔穎達《春秋左傳注疏》,第543頁。

{27} 孔穎達《春秋左傳注疏》,第438頁。

{28} 唐德宗《明經(jīng)舉人更習老子詔》,見董誥等《全唐文》,第564頁。

{29} 魏源《老子本義》,第16頁。

{30} 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1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