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婭
在廈大圖書館的書架間巡游,有時會碰到一本不到300頁的小32開書,廈門大學出版社1989年出版。此書裝幀極為清麗素樸,原色銅版紙的封面中央依稀可見幾枝疏落的毋忘我,淺淺的紫色。靠右行《現(xiàn)代閩籍作家散論》八個豎排楷體墨字,淋漓濕潤,似呼之欲出。作者“任偉光”,一個沒有絲毫脂粉氣的名字。不識任偉光的人,也許不太會想這是一個女性,更不會想到這還是個異常美麗的女性。
不能推理她是如何讓人產(chǎn)生如此美感的。因為她并沒有飄逸如絲的長發(fā)、苗條有致的身材、細膩白晰的皮膚,她也從來不穿時裝,更不沾任何化妝品。我常欣賞這世上眾多的美女,但我也清楚地知道這更是一些假相美女。假相美女的美需要青春,需要健康,需要身材,需要打扮,需要作態(tài),需要角度,需要光線等等附加因素的多方相助才顯得出美;但她不要,不管何時何地,何情何景,她都在顯示美的真身。在看到她的第一時間里,她是美的;在看到她以后的無數(shù)時間里,她依然是美的。她的美無意著,坦露著,從來素面朝天,卻攝魂奪魄,令人“絕望”。
她是廈門大學中文系現(xiàn)當代文學教研室的老師。她沒有給我上過課。但我聽上過她課的學長才子們傳說,那時她還是個小助教,偶爾來給學生上輔導課,善逃課的學長們不僅是來得齊整,而且一改搶坐后位的習慣,盡往前擠。80年代中,任偉光給我擔任班主任的班級做輔導員,90年代后,她給我擔任班主任的班級上過課,印象深刻的是最野性的學生也服她的勸導,最懶散的學生也齊刷刷地來上她的課。他們像多年前的學長那樣擠坐在前排,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聽著她用十分純正悅耳的語音講授現(xiàn)代文學。曾經(jīng)聽同學們私下里自嘲道:一任障目,耳盲心瞽。說的是光顧看她,可忘了聽課。但我留意看同學這門課的作業(yè)與考試,卻是出奇地認真與出色,大約沒有一位同學愿意在任老師面前表現(xiàn)自己學業(yè)的劣等。在她最后給學生上課的那一學期,折磨她多年的癌細胞已擴散至她腰椎內(nèi),她連站立都倍感困難。她的生命之火其實已快被病魔吞噬盡了,無法想象她是如何忍受這樣的病痛的。而她的美麗又恰好掩蓋了她肉體機能的衰竭。因為眾所周知病人幾乎是沒有條件美麗的,不是有人曾專文論證過作為病人的林黛玉不可能是美女嗎,以前我信這樣的論證,然而經(jīng)過了任偉光,我始信生命自另有奇跡。
現(xiàn)實生活中的病人任偉光,確有著無與倫比的美——直到她去世,她依然顏色如花,面容如雕,清麗而高貴——而且,還有著無與倫比的勇氣。她用比常人還要自律甚嚴的讀書、教書與寫書,表現(xiàn)了即使是須眉男子恐也難以做到的鎮(zhèn)定、自如與豁達。1991年12月,江澤民總書記到廈門參加特區(qū)十周年慶典,誰也沒料到他會在排得滿滿的慶典活動中,突然提議要來廈大看望師生們并瞻仰魯迅在廈大的故居。誰來擔任2耀故居的講解人呢。一個電話打給了任老師。很快地,她出現(xiàn)在魯迅紀念館里的中央領(lǐng)導們身邊。每當想起此事,我不禁深為我們系能提供出這么一位學識功底扎實、且又如此大方美麗的人尖子感到驕傲,她無疑為素有“南方之強”的美麗廈大很爭了光。
現(xiàn)在我們所能讀到的這本書,字字句句,正是她用生命一分一厘的消損作為代價換來的。在這本書中,她獨到地論及了十五位閩藉現(xiàn)代作家,包括冰心、鄭振鐸、廬隱、許地山、林語堂、梁遇春、胡也頻、楊騷、馬寧、林微因、林庚、林林、司馬文森、郭風和林默涵等,其中有的作家已彪炳文學史,有的是文學史上頗有爭議的或為人少提及的作家。而關(guān)于她自己的文字,全書卻只占用了三個小四號宋體的字幅。這本書沒有別的書常見的作者附照與介紹,如此,讀者真的要對這本書的作者一無所知了。好在本書有序,序出北大亦已作古的著名學者王瑤先生之手。王瑤在對本書做了非常認真的專業(yè)推薦之外,涉及作者的內(nèi)容有:王先生在76年10月間來廈大參加一個有關(guān)紀念魯迅的學術(shù)討論會時,他在難免還顯千篇一律的會議論文中發(fā)現(xiàn)一篇頗有新意、寫得不錯的論文,署名是陌生的“任偉光”三個字,經(jīng)人指點,方知是位年輕的姑娘。兩年后,學校派任偉光上北大進修,王先生對她的評價是:“很用功,學習刻苦,思想敏銳,在討論問題時多有新見,成績很突出……她發(fā)表的論文,頗引起同行的重視”。87年王先生因參加“海外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又來廈大,見任偉光“言談間仍然保持著她一貫的謙虛樸實的作風。”及至讀了這本書稿,王瑤先生認為:“如此大的時間跨度,如此廣的研究范圍,如此繁復的文學現(xiàn)象,如此風格各異的研究對象,給研究工作帶來的難度是可想而知的,但正是在這些地方顯示了作者的功力與成就?!薄爸劣谫Y料翔實,文筆曉暢,論述平實謹嚴,則是她一貫的作風”。王瑤先生在這篇序里沒有提到任偉光非凡的美麗與她的抱病寫作,前者可能是因為與學術(shù)無關(guān),后者可能是因為遠在北京的王瑤先生更不知她當時的身體狀況,但在我的私心里,覺得正是這二個因素,使這本凝結(jié)了她學術(shù)生命結(jié)晶的書,有著無以復加的美麗、厚重、實在與動人的內(nèi)涵。
1994年冬天,我最后一次見到任老師。那時,她剛又被送進醫(yī)院,因癌細胞擴散至腦而昏迷不醒。我凝視著躺在病床上垂目屏息的她,我知道生命正在離開依然美麗異常的她。但在她離開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在圖書館的藏書中看到了她異常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