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帆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常常用一個問題為難自己:有朋自遠方來,如何向他們炫耀我的故鄉(xiāng)?
福州仿佛是一個撤退到山坳里的城市,隱藏于一塊不大的盆地之中。站在寓所的陽臺上,望得見這個城市四周起伏的鋼藍色山脈。燕趙的慷慨悲歌或者赤壁古戰(zhàn)場的云煙已經被重重疊疊的山巒擋在了北面。這個城市居民的老祖宗多半是從中原逃過來的。中原大地英雄輩出,旌旗變幻,一個又一個的王朝走馬燈似地輪換;然而,刀光劍影的縫隙,一批又一批螻蟻小民扶老攜幼,倉皇奔走,東一撮西一撮地躲進了中國南部的大山皺折里面。太平盛世的時候,幾個講究情趣的皇帝抽暇會到稱之為“江南”的后花園逛一逛,可是,騷人墨客“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贊頌的是杭州。杭州以南的偌大地盤一下子滑出了歷史的視野,只有逃難的時候才想得起來。福州的歷史上僅有過兩個皇帝的足跡:南宋的趙昰和明唐王朱聿鍵。他們都是王朝將傾之際乘亂南逃的皇室成員,匆匆在福州登基稱帝,試圖在這個小小的盆地里重新拼接破碎的山河。這兩個人都未能如愿,福州并沒有在千古興亡的輪回之中成為一個顯眼的驛站。談起歷史,福州人只得到中原追溯自己遙遠的族譜。他們對北方的朋友說,福州方言才是正統(tǒng)的中原古音。當年老祖宗帶來的中原古音分別演變成為福州方言、閩南方言和客家方言。這時,北方的朋友總是流露出滿臉的懷疑神色——是嗎?
兩千多年前,漢高祖封一個叫無諸的人統(tǒng)率閩越國,定都冶山。它就是福州城的前身。更為有趣的是另一個傳說:春秋時期的鑄劍名家歐冶子曾經在冶山麓設灶鑄劍,淬火的池塘至今猶存。我的寓所距離冶山沒有幾步路。暮色蒼茫之際,我時常到這一帶漫步。如今這個小山坡上的樓房鱗次櫛比。更深夜靜的時候,不知多少人還能聽得到兩千多年前的青銅古劍正在地底下呼嘯長吟?
這些年我不斷地來到北方,許多城市的名字曾經頻繁地出現于各種傳奇演義之中。奇怪的是,我總是在久負盛名的異鄉(xiāng)想起福州來。推開旅館房間的窗戶,干枯的樹枝與如血的夕陽令人生悲,這多半令我想到福州的黃花槐。它們生長在我常年來往的馬路兩旁,從不落葉,一年之中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興高采烈地開著小黃花。至于福州的那些根須發(fā)達的大榕樹如同安詳的王者,冠蓋如云下面的樹蔭擺得了十來桌的酒席。北方的空氣干燥而且粗糙,常常要把鼻腔磨出血來。福州的空氣卻濕潤柔軟,沁人心脾,那條澎湃的大江穿城而過,一絲絲的潮氣揮之不去。多年前炎熱的夏天,我常常傍晚泡在江里游泳,然后在沙灘上將自己曬得像一條泥鰍。福州的西湖的確只是一個淺淺的水洼。可是,那是我小時候秘密釣魚的地方。公園的管理員逮不住這些頑童,就放出了一條大黃狗,嚇得我們撒開腳丫拼命地跑……我忽然明白了過來:我不是路過這個城市的匆匆旅人。故鄉(xiāng)是我生活的地方,而不是用來吹牛的。這如同我們不在乎父母擁有多大的官銜,或者多么英俊的外表;即使衣裳襤褸滿臉皺紋,父母仍然是我們一輩子的庇蔭。
定下心之后,我一下子就想起這個城市的巷子來了。我曾經說過,巷子如同一柄利刃剖開了城市底部的經絡。少年時期的一些日子,我常常獨自逛蕩于福州許多陌生的巷子。那些闃無一人的寂靜巷子總是讓我涌出一種難言的悸動,每一扇門背后仿佛都含著一個沉甸甸的秘密:江湖奇人?一樁驚天陰謀?一個可人的女孩兒?有些巷子兩旁的灰墻特別高,夾縫之中的天空只剩了窄窄的一線。墻的高處開了一扇小小的方窗,不知什么時候那里會伸出一只蒼白的纖纖素手?當然,現在這些巷子已經越來越少。鏟車和推土機正在拆毀巷子兩旁的老房子,這個城市要在那些塵土飛揚的工地上蓋起一幢幢鑲有玻璃幕墻的高樓。如今,我的大部分時間也是縮在某一幢高樓里面愜意地享受空調。但是,某一個下雨的日子,我會突然強烈地懷念那些巷子——我會突然想到,還能不能在巷子里逢上“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
如同許多城市一樣,無數的鏟車和推土機正在像蝗蟲似地吞噬舊城。福州只有三坊七巷驕傲地領到了豁免證書。三坊七巷是這個城市的一個奇跡。這個區(qū)域大約四至五平方公里,迄今仍有二百余座始建于明清的深宅大院。這些老房子縱橫羅列,形成了若干條著名的巷子。當年眾多的高官大儒和名流巨商不約地云集到這里,一個又一個響亮的名字如同午后的驚雷一陣陣滾動在歷史著作之中:林則徐,沈葆楨,薩鎮(zhèn)冰,嚴復,林覺民,林旭,陳寶琛,鄭孝胥,林紓,林徽音,謝冰心,廬隱……他們或者是師生,或者是姻親關系,或者知己老友。如此短暫的時間,如此之多杰出的人物聚首于如此狹小的區(qū)域,這不是天作之合又是什么?歷史的能量暗暗地積攢了這么久,福州終于在這一刻顯出了非凡的重量。
其實,這是因為歷史視野的改變。數百年來,整個中國開始緩緩地轉過身來,終于看到了遼闊的海洋。當初,我們的老祖宗跌跌撞撞地向南奔來,一步三回頭,北方的中原大地始終牽住了他們眷戀的目光。他們的巨大夢幻是返回故土,身后的大海從未引起他們激動的想象。少量的冒險分子爬上幾艘小船闖入了浩淼的水域,飄洋過海抵達東南亞或者更遠的地方。多少代之后,他們的后裔才傳回了消息——這時我們終于聽說海外還存在另一個奇怪的世界。中國古代最偉大的航海壯舉是明朝的鄭和下西洋。這個原先姓馬的太監(jiān)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率領龐大的船隊游歷世界,這是歷史上一個饒有趣味的謎團。明成祖朱棣打入南京,從侄兒建文帝手里奪得了皇位??墒撬]有找到建文帝的尸體。建文帝的去向湮沒在各種傳說之中,朱棣甚至懷疑他逃到了海外。一些歷史學家猜測,鄭和七下西洋的目的是查詢這個前朝皇帝的下落。這種故事情節(jié)離奇,懸念叢生,以至于人們常常忽略了一個細節(jié):福州是鄭和下西洋之際出發(fā)的碼頭。鄭和的船隊從江蘇的劉家港南下,泊在福州的長樂港等待冬季的東北風,通常都得逗留數月。這種故事留下的啟示是,如果轉身面向海洋,福州就會從歷史的后排一躍而成為先鋒。遺憾的是,這個啟示一直到晚清才被讀懂,啟蒙我們的是海面上英法聯軍的隆隆炮聲。這時我們終于意識到,歷史的另一幕已經從海上開始了。林則徐、沈葆楨、薩鎮(zhèn)冰、嚴復這些人只有在這個時候才可能站到了歷史的聚光燈之下。
當然,我在寓所的陽臺上是看不到海的。我看到的是寓所陽臺下方的一條八九米寬的小河。偶爾會有一葉扁舟悠然飄過,一個戴了大斗笠的人坐在船上打撈河里的泡沫、塑料袋、爛菜葉之類飄浮垃圾。聽說這個一百多萬人口的城市竟然縱橫交錯著四十多條類似的小河,誰都得大吃一驚。行走于鬧市之間,一轉身就會發(fā)現路旁的樹蔭里一條小河旁若無人地潺潺流動。不過,寓所陽臺下方的這一條小河非同尋常,它是福州舊址的護城河。附近的社區(qū)再度拆遷,拆毀的民房內部發(fā)現了一堵舊城墻??脊艑<诣b定,這一堵城墻修于唐末。我倚在陽臺的欄柵之上,遙想當年鼓角連營,旌旗翻飛,古戰(zhàn)場風沙撲面,一將手執(zhí)長矛飛馬來到城門之下……當然,這種廉價的構思多半只到這里就會打住。到了這個年齡早已明白,站在陽臺上閑適地吹一吹涼風,遠比投入那些不三不四的英雄傳奇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