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元明
當一篇作品觸摸到文化給人類生存帶來悖論時,往往就顯示出動人的藝術氣魄。這樣的小說,就可以稱之為大小說。小說稱大,不在量,而在質?!栋装l(fā)如咒》不到三萬字,卻畫出了當今時代的文化沖突下的零余者形象,很是難得。
主人公唐朝一度在縣政治中心如魚得水,遭領導批評后,竟一夜白頭,成為驚弓之鳥。接踵而至的是夫妻離婚、事業(yè)失敗、父子危機……最終淪為孤家寡人。作家讓唐朝的生活翻天覆地的變化建立在領導那一罵之上,自然飽含諷刺,刻畫出小人物的可憐心態(tài)。不過,作家的高明之處,不僅僅在于這種戲劇性地諷刺,還在于對支撐唐朝的文化質素進行的反思,即究竟是何種文化造成了唐朝的悲劇?
唐朝的悲劇,不是個人的,而是文化的。
唐朝所秉持的文化心理主要是傳統(tǒng)的,在時代生活中格格不入。唐朝謹小慎微,訥于言而敏于行,然而,卻輸給了滿口黃段子而又不傷大雅的劉老師;在生活作風上,唐朝克己復禮、循規(guī)蹈矩,卻讓妻子覺得乏味,反而希望他在外面沾花惹草;在事業(yè)上,一身正氣,拒絕腐敗,卻落得寸步難行,一事無成;在教育兒子上,他處處耳提面命,奉行“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的古訓,結果兒子卻與自己越走越遠……唐朝做錯什么了嗎?沒有!他的所作所為幾乎可以稱之為“君子”,然而,生活似乎處處在和這個老實的君子作對,用小說中的話來說,他“看上去是個怪人,處處循規(guī)蹈矩,事事兢兢業(yè)業(yè),但又時時處處與世俗格格不入”。
當一個沒有做錯什么的“君子”卻被視為“怪人”時,那究竟是這個時代容不下君子,還是聲援“君子”的文化本來就出了問題?這個判斷暗含了作家對時代和文化的反思。不同的回答,便顯示出作家與作家之間的區(qū)別。細讀小說,隱約發(fā)現(xiàn)作家的態(tài)度游離于明暗之間。小說容納了劉老師的“黃段子”,對馬達曖昧的出軌心理也予以理解,這透露出作家對時代的默許、認可;同時,小說對“不貪不占,不嫖不賭,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堅持原則,埋頭苦干”的唐朝又不無贊賞,這意味著作家對傳統(tǒng)文化的青睞。然而,當時代與傳統(tǒng)文化之間危機重重,必須做出選擇時,作家沒有做出明確的選擇,顯出無奈。不過,這種無奈不是作家個人的,而是我們時代共同的隱痛。在我看來,小說所能達到的最好效果,就是將這個無奈展現(xiàn)到大家面前,得以正視。畢竟,時代與傳統(tǒng)文化的悖論是一個大難題,絕非某作家所能解決。如果一定要對這個難題做出粗疏的判斷的話,我愿意選擇歷史學家余英時先生論述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自我修養(yǎng)”時的一段話:
“中國人的自我觀念大體上是適合現(xiàn)代生活的,但是也有需要調整的地方。傳統(tǒng)的修養(yǎng)論過于重視人性中‘高層的一面,忽略了‘低層與‘深層的一面,而且往往把外在的社會規(guī)范和內在的價值之源混而不分(即弗洛伊德所謂“超自我”與“純罪感”的混而不分。)近代的行為科學,特別是深層心理正可補充中國傳統(tǒng)修養(yǎng)論的不足?!?/p>
《白發(fā)如咒》揭示了一個時代的難題,顯示出作家的厚重和深刻。更為重要的是,塑造出唐朝這樣一位時代的零余者形象,這在當下的文學作品中是不多見的。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早塑造零余者形象的是作家郁達夫。他小說中的“老郁”、“于質夫”等人物骨子里深受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然而遭遇了新文化的沖擊,于是就有了種種苦惱,生活也處處碰壁。本質上,這種痛苦來源于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生活的碰撞。就這一點而言,小說《白發(fā)如咒》是一脈相承的。
不過,從具體的技法層面來看,小說通過唐馬的作文來道出作家對人物的評判,自然含有皇帝新裝的意味——讓一個孩子來說出真相,可是未能給讀者一語中的、恍然大悟之感。此外,小說結尾唐朝將頭發(fā)重新染黑,想和馬達復婚,做她最好的舞伴等等一系列轉變,其內在動力也不甚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