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腳
讀散文名篇,《泰山挑夫》給我的印象是極深的,因為我也有著與泰山挑夫相似的經(jīng)歷。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的家鄉(xiāng)還是一個相當閉塞的小山溝。最近的鎮(zhèn)子離我們鄉(xiāng)還有二十來里路程,而且要翻越一座叫“南豐嶺”的大山,爬過一個叫“鳴水洞”的深澗。進出一趟真的令人畏懼。
而鄉(xiāng)民們日常生活所需的用品,卻只能通過這條羊腸小道挑進挑出。那時鄉(xiāng)里唯一的供銷社就是把收購來的土產(chǎn)品運出去,再從鎮(zhèn)上商店里批發(fā)貨物進來,運輸工具就是百姓肩頭的一根扁擔。
鄉(xiāng)親們把挑貨物的營生叫做“擔腳”。
擔腳的功夫非常辛苦,不是到了實在缺錢花的時候,是不會有人愿意干的。
真的是不幸,我尚在十三四歲的時候,就時常品嘗這擔腳的滋味。因為我家人多勞力少,且有個常年生病的母親,一家人一年到頭光靠生產(chǎn)隊里幾個工分是遠遠不夠維持生計的。于是一到手頭拮據(jù)的時候,父親便帶上我去擔腳。
我年小力微,大人每次能挑一百斤,我卻只能挑五十斤。父親便為我做了一副小籮筐,削了一根秀氣的小扁擔。剛上肩時,擔子在我肩上還算輕松,隨著有節(jié)奏的小跑步,扁擔一閃一閃的,繩子與籮筐的摩擦,還會唱出輕柔的歌聲??墒沁^不了多久,我就輕松不起來了。好像有人在加碼似的,擔子越來越沉重,腰腿越來越吃緊,籮筐發(fā)出的已不是歌聲,而是痛苦的呻吟。及至挑到一半左右路程時,肚子也提開了意見,早晨吃下的那點缺油少葷的飯菜,早不知跑到哪個爪哇國去了。而這還只是“往”的事兒,待到“返”的時候就更慘了。由于路程遠,我們一般要在鎮(zhèn)上吃頓午飯,鎮(zhèn)上的飯館里倒也有幾種飯菜,可我們挑一回腳,來去兩個一百斤才一塊八毛工錢,我減半只有九毛錢,因此貴一點的根本不敢想,只能吃一碗一毛二分錢的素面??窟@碗面要支撐翻山越嶺的二十里路程,且是在已經(jīng)筋疲力盡的時候,其艱難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擔腳雖苦,但我也樂在其中。我每擔一回腳,總會買上一毛錢的冬豆子糖,帶給幾個小弟妹吃。冬豆子糖大小就像一顆顆真的冬豆子,五顏六色,很漂亮的。這種糖很便宜,一分錢十顆,一毛錢可以買到一百顆。每回擔腳結完賬后,我便走到小店的柜臺前,小心翼翼地從幾毛錢的工錢中抽出一毛錢,遞給那個老干臉營業(yè)員?!袄细赡槨北阌靡粡埮f書紙卷成小喇叭筒,用一個平掌形的上面挖了十個小圓孔的木勺子,往裝了冬豆子糖的缸里邊一舀,便恰好舀上十顆,連舀十次,剛好一毛錢。回到家,我那些可憐的小弟妹們便也有了個盼頭,每人能分到十幾顆糖,都好像過年似的,揀一顆含在口里吸吮著,慢慢地品味,其余的舍不得吃,要持續(xù)兩三天才能吃完。我分完了糖,便把剩下的錢如數(shù)交給母親。母親總是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笑著接過錢,緊忙著為我張羅茶飯,嘴里還在念叨“這是幾個苦錢啊”!可我的心里卻充滿了大苦大累后的愉悅,充滿了短暫的成就感。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幫供銷社挑副食品。我和父親去時挑的是土產(chǎn),回時挑的是蘭花根——一種用油炸后又用糖拌了的又脆又香又甜的食品,小指頭粗細,一寸左右長短,因此又叫寸棗。那東西分量輕,五十斤剛好滿一擔。從鎮(zhèn)上出發(fā)時,父親用報紙把我的兩個籮筐蓋上,以防灰塵。吃過中飯,我們便往回趕路了。
出鎮(zhèn)子,過山?jīng)_,涉溪水,翻坂上,一路行來,便到了鳴水洞腳下。
鳴水洞的風景是絕無僅有的。高山峽谷間,一道瀑布懸空而下,濺起蔽日水霧,聲震數(shù)里之外。兩邊綠樹成蔭,四季繁花似錦。時有狐兔出沒,偶見錦雞飛翔。傳說中白居易、蘇東坡都曾在這里吟詩作對、觸景生情。要不是藏在這大山深處無人問津,沒準是時下開發(fā)商的青睞之處呢!
不過我那時對這些景致是無暇顧及的。行至洞下,抬頭望去,眼前只有那條天梯般的小道,沿著山澗蜿蜒向上,直插云天。抬頭酸頸脖子,舉步脹腿肚子,沒走幾步就渾身汗珠子。任是如畫似歌,我哪有欣賞的工夫啊!
爬不多時,我就有點支撐不住了,眼冒金花,雙腿發(fā)軟,盡管不停地換肩,擔子還是越來越往下沉。就在這時,我忽然聞到了一種誘人的香味,那香味來自我的兩個籮筐,此刻是如此地濃烈,令我不可遏止。然而我也清楚,那既是好吃的,也是要用錢買的,是不能隨便享用的。一旦到供銷社對秤少了斤兩,麻煩就大了。我于是咬緊了牙關,忍住饑和累,艱難地向上攀登。走了不幾步,腦海里又展開了斗爭,想這么一擔,我就拿一根,料不會少秤的。再說這肚子里也實在是頂不住了啊!就這樣幾經(jīng)反復,我終于顫抖地伸出了無奈的手。拿了一根,嘗到了那點滋味,就一發(fā)而不可收了。自己好像沒吃幾根,可到供銷社一稱,足足少了半斤!要知道半斤蘭花根就是五毛錢啊,我挑五十斤的工錢才四毛五,還得倒賠幾分。這下惱了我父親,一來掙不到錢還要貼本,二來我這是好吃,丟了他的面子,怎不氣人?于是大聲呵責起來。我當時眼里噙滿了淚水,心里的那個悔呀,真的是無地自容。就在這時,只聽供銷社主任嘆了口氣,摸了一下我低著的頭,對我父親說,算了吧,孩子也挺可憐的,這么小怎么挑得起啊。這次我來處理,不要賠錢,工錢照付。他轉身對我說,小鬼,以后可要注意,挑的貨是不能隨便動的啊。那會兒,我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就差點沒叫主任萬歲呢!
人間的巧事往往會不期而遇。幾年后,我當上了鄉(xiāng)村老師,那位供銷社主任的女兒恰好成了我的學生。可以想象,我會以怎樣的報恩之心去教育他的女兒了。這是不是“好心必有好報”的因果相連?我也說不清楚。題外之話,就不贅述了。
■東津軼事
1970年,國家決定開工建設東津水電站。
不知道是經(jīng)濟緊張還是別的原因,那時國家的重點工程中途停工的特別多,人們習慣叫“上馬”“下馬”,工程開工了就叫上馬了,建不下去了就叫下馬了。比如九江長江大橋是上世紀60年代末上馬的,70年代初期就下馬了,直到改革開放后的80年代中后期才一鼓作氣重新建成。東津水電站也一樣,開工不到兩年,就成了個爛尾工程?,F(xiàn)在造福于民的那個水電站,是上世紀90年代重新建起來的。
只是,那一段艱難困苦的歲月,卻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腦中。
本來修電站是要抽調壯勞力去的,可我找到生產(chǎn)隊長死纏硬磨,以一往無前的決心請戰(zhàn)。隊長看我態(tài)度堅決,只好答應了我的請求。
其實我當時的真正目的,是想吃到一碗飽飯。因為在家里要么是薯絲青菜,要么是一碗稀粥,實在是吃怕了啊。而只要參加重點工程建設,便能混到一碗飽飯吃,起碼每天一斤半大米外加蘿卜白菜,隔三差五地還有一頓紅燒肉打打牙祭呢!
那一年,我剛滿十五歲。
東津離我家有八十余里地,是一個修電站的極好地址。崇山峻嶺壁立千仞,猿啼鳥鳴虎嘯狼嗥;一條大河蜿蜒而過,灘險水深波濤洶涌。我們到達的時候,先頭部隊已經(jīng)扎下營寨,布好陣腳。到達壩址的路口上,一個高大的彩門橫跨其間,上書一副氣勢非凡的魏書對聯(lián),道是:
攔腰斬崇河,迎擊千重浪;
揮臂掃九嶺,劈開萬丈山!
橫批是:
戰(zhàn)天斗地其樂無窮!
九嶺和崇河都是當?shù)氐纳健⑺Q。在這里攔河筑壩,可建一座裝機容量十多萬千瓦的大型電站,無論對開發(fā)能源還是蓄水調洪,都有很大的益處。
那時的民工一律按軍隊建制,編為團、營、連,一般一個公社編為一個營,一個生產(chǎn)大隊編為一個連。每天一上工地,都是人山人海,紅旗飄揚。各營連都配備有宣傳員,手舉土廣播筒,不斷地高喊毛主席語錄助威,或是表揚一些革命加拼命的好人好事,以激發(fā)大家的干勁。工地上“喔呼”掀天,不時掀起震天的勞動號子,煞是熱鬧。
我的運氣很好。因為年紀小,雖然沒上幾天學,卻也讀了不少書,還算有點文化水平,營長就叫我當了個宣傳員,省得挖土挑擔太累。我于是起勁地廣播,還學著電影《南征北戰(zhàn)》,把民工中的好人好事自編成一些快板什么的,夾雜在語錄中廣播,為此還受了表揚呢!
可是好景不長。
眼看冬天到了。山里的冬天冷得快也冷得狠,特別是三班倒輪到晚班,工地的氣氛就與白天大不相同,沒有了騰騰熱氣,只有寒氣侵肌;沒有了勞動號子,只有北風呼號。挖挑土的人們還能借使力氣抵抗寒冷,可我這個廣播的差使就苦了,站在山坡上,風就像一根根鞭子,抽打在頭上臉上,又像一根根鋼針,刺透了全身。這時再播什么人們也懶得聽,自己也喊得聲音發(fā)抖。想去勞動又沒有工具,而且這時人困馬乏,也干不動了。于是我便想到了躲藏。一天深夜,我實在熬不過,便放下土廣播筒,四處找躲藏之處。走到一個山根下,發(fā)現(xiàn)有一個土洞,洞邊還有許多散亂的稻草,我便摸索著爬了進去。洞子約有五六米深,大小容下一個人還有點余,洞的最頂頭還有一堆稻草。山洞是冬暖夏涼,我經(jīng)外面一凍,早已寒透骨髓,猛地鉆到這么個溫暖的地方,不知有多舒服,沒來由的瞌睡立刻鋪天蓋地襲來,迅即躺在稻草上進入了夢鄉(xiāng)。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陣棍棒推醒,猛一爬起來,頭碰到洞壁上,疼得我“哎喲”大叫。這一叫不打緊,倒把洞外的人嚇了個半死。原來這個洞不是別的,正是炸山專業(yè)隊挖的土炮洞。他們頭天挖好洞,第二天早上前來填炸藥,中午收工時點火放炮。這天裝炸藥包的人是個責任心很強的人,他在往里推的時候,發(fā)現(xiàn)洞底軟軟的,就想昨天挖洞的人用來墊屁股的稻草留在洞里的太多,這樣裝的炸藥就會少一些,達不到應有的炸山效果。于是他想把稻草清理出來,不料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睡了一個小孩!幾個人大驚失色,紛紛指責我說,你真的是命大,要是就這么埋在里面,一炮炸響,你怕連灰都找不到了啊!
我也嚇傻了眼。抬頭看看天,日頭早已升上山邊,工地上已換上了別的連隊的民工。我到處找我的土廣播筒,但怎么也找不到。后來我才知道,是下晚班時我們連長收走了。他立刻向營長告了我的狀,我的宣傳員的職務也便告終結。
為了將功補過,我自告奮勇加入了突擊隊,擔負大壩壩基的水下作業(yè)。那是既辛苦又危險的工作。大壩基礎工程中,有幾架抽水機日夜作業(yè),抽到水淺了后,需要人工潛到水下,挖出深坑,以便于抽水機的吸水頭吸得到水。我自小略知水性,所以有資格當突擊隊員。那些天,我們排好小組,輪流作業(yè)。輪到下水時,先喝幾口烈酒,再脫掉衣服,用酒擦遍全身,待到渾身發(fā)熱后,大吼一聲跳進水中。由于是大冷的冬天,有時還飄著雪花,挖上半小時,上來就牙打戰(zhàn)了。
我得承認,那時的領導還是講人性的。許是見我年紀太小,還是考慮到我在突擊隊干得不錯,反正不多久,我又被分配到一個美差。
其時已是初春,水電站的大涵管已開始澆灌,我的任務就是負責不停地轉動涵管內剛鋪的水泥地上的幾十根竹筒,那是預留給埋設線路用的。這工作很輕松,但偷不得懶,因為水泥干了竹筒就轉不動了,要打破竹筒清理就很麻煩。起初我還干得很好,可后來還是因為晚上貪睡誤了事。一到下半夜,排頭轉下去,再一個個轉回來,幾個來回頭就暈了,一坐下就犯困?,F(xiàn)在想起來,真是對不起那一斤半米飯!
不知咋的,修電站那時,肚子特別難得滿足,一餐五兩米,剛吃完就餓;尤其是晚上,生活很單調,不像現(xiàn)在起碼有臺電視機看,收工后就是洗腳、吃飯、睡覺,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就像肚子里長了手,直抓喉管,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說來也難怪,都是十幾二十歲的黃牯后生,天天都是高強度的勞動,而吃的雖是白米飯,但菜卻不敢恭維,幾百人的大食堂,菜就像煮豬潲,煮熟了就成,不僅談不上色香味,連油都沒有,吃下去不餓才怪。餓怎么辦?那就只能躺在通鋪上瞎吹牛了。年輕人在一起,吹得最多的當然是葷段子。無非是工地上哪個姑娘長得好,哪個女的最風流之類。說得最多的是一位上海知青,電站廣播站的播音員。那女的也真?zhèn)€出眾,苗條高個,腰細臀圓,柳葉彎眉,櫻桃小口,走起路來兩條辮子在肩上一搖一擺,像跳舞似的,特別惹人心動。有個色鬼幾乎夜夜都要提起她,幻想著只要能和她“交換血脈五分鐘”,死了也值!后來大家就嘲笑地叫他“五分鐘”了。我太小,只有聽的份,但有時也把看過的《今古奇觀》之類的一些故事講給大伙兒聽,像“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蘇小妹三難新郎”、“賣油郎獨占花魁”、“灌園叟晚逢仙女”等等,葷素搭配,不白不文的,也會讓大伙聽得如癡如醉,關鍵處還會長吁短嘆,替古人擔憂呢。
上世紀70年代還是個商品極為短缺的時代,那時工地上只有一個國營商店,晚上還不開門。私人是斷不可做買賣的,那是資本主義尾巴,見著就割!再說我們兜里也沒幾個錢,不可能買東西吃。一般從家里來時,都會賣些稻谷薯絲換點糧票,放在身上備用,好像那時糧票倒比錢還精貴。誰知這個“商機”被一個老太太給抓住了。那是我們的房東,五十多歲,慈眉善目,非常精明。不知從哪一天起,一到夜里九十點鐘,她就偷偷地一手用撮箕端上一些油炸的食品,一手晃著手電筒,輕聲叫著:“油貨,一兩糧票三個!”我們便也做賊般地換個一二兩。那東西還真不賴,是用紅薯泥做的,捏成馬蹄形,用油炸得金黃,再用白糖一拌,吃起來又香又甜,在餓得發(fā)昏的時候,咬上幾個,味道不知有多好,至今我還難以忘懷!
后來我才知道,老太太是走投無路迫不得已,老伴得了重病無錢醫(yī)治,她才冒了天大的風險做這點小生意的,好在一直都沒有被發(fā)現(xiàn)查處。只是后來聽說她賺的這點錢是杯水車薪,根本不濟事,一年多后,她那可憐的老伴就駕鶴西歸了。
我在這里大概干了年把時間,就隨著電站的下馬回家了。家里人說我混大了身子,長高了許多。而我心有所悟的,卻是嘗盡了辛酸苦水,也收獲了勇敢堅強。你想,有如此的苦難經(jīng)歷墊底,人生還有什么不可戰(zhàn)勝的呢?
■燒炭
我這輩子學什么都想得到,就是沒想到會學燒炭。
那是在東津修水電站期間,我曾幸運地被抽調到上海勘測設計院當學徒。
和現(xiàn)在不一樣,那時人們羨慕和向往的是兩種人,一種是軍人,一種是工人。能當上兵是最光榮的,草綠色的軍裝一穿,人見人愛,不論城鄉(xiāng),姑娘找對象,軍人總是搶手貨。其次就是工人了。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嘛,那套藍色的工作服也會令許多年輕人垂涎欲滴。至于現(xiàn)在的所謂大腕、大款們,那時好像也沒有,即使有也不受青睞。因此,我突然一下子成了光榮的學徒工,那高興勁兒自然就沒法提了。
上??睖y設計院就駐扎在水庫工地邊上,依山傍水建了幾排簡易工棚。我開始是分配在機修部,學修柴油機。我的師傅叫陳育民,浙江人,瘦高個,當過兵,干事雷厲風行,性格相當爽快。既能手把手地耐心教我工藝,但也異常嚴格,學得慢了是會挨剋的??伤钪袇s對我無微不至地關懷。我那時還小,洗衣服什么的還很不利索,他便常常幫著我干。尤其是我們的生活費很低,吃得相當差,經(jīng)常是一餐飯只能就著一分錢的辣椒丁了事。陳師傅總是要我用他的飯票買些好菜,可我知道他的工資也不高,怎么會用他的呢?他于是就經(jīng)常自己多買一些,吃的時候就撥到我的飯碗里。他很喜歡釣魚,每逢周末,他總是要我和他一起去挖蚯蚓,一到星期天,我們倆就到河邊去釣魚。他用一個大竹筒裝魚餌,竹筒上蓋一塊木板,用繩子穿上,還可給我當?shù)首幼?。迎著朝?我們一前一后,他在前面扛著釣魚竿,我在后面提著竹筒,沿河而行。找到河邊僻靜之處,一坐就是大半天。下午爺兒倆再忙乎半天,晚上就有一頓上好的魚宴了。陳師傅愛釣魚卻不愛吃魚,每次他都是把魚煮好,在邊上喝點酒,看我美滋滋地吃著,臉上漾著愉悅的笑容。
在我的記憶里,那真的是一段很美妙的時光。
眼看到了秋天,山里的雷陣雨隔三差五地下了起來。俗話說,“一場秋雨一場涼”,盛夏酷暑的淫威還未從心中抹去,秋風就掃了過來,早晚不及時加衣,就會患感冒。設計院的領導們開始想到了冬天取暖的問題。那時的南方,別說在鄉(xiāng)下,就是城里,也沒有空調、暖氣,取暖全靠木炭、煤塊之類。我們雖然在山里,但因為修電站聚集了成千上萬的人,木炭的價格也飛漲起來。院領導決定,為節(jié)省開支,自己組織進山燒炭。于是這一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就當然地落到了我們幾個學徒工身上。
可悲的是,我們幾個只知道烤木炭火,卻從未燒過炭,對這檔子事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然而這個任務是鐵命令,再說了,設計院的師傅們都是城里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不叫我們去叫誰去呢?有人告訴我們,山里有往年人家燒過的舊窯,可揀那些好點的再燒,不過這樣做危險很大,要特別當心。我立馬想到了張思德,頭皮就有點發(fā)麻。沒辦法,赴湯蹈火也得走一遭了。我們真的有點像《紅燈記》里的李玉和,大義凜然地踏上了征程。
我們還算運氣好,轉了幾個山頭就找到了一眼較好的舊窯。這眼窯開在半山坡上,窯體較大,窯頂還算結實,雖然燒過木炭,還沒有損壞多少。我們又不會挖窯,只好略作修改,將就著用了。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就在旁邊整出一塊地,支開帳篷,埋下鍋灶,安營扎寨。
正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燒炭原來的確是個極苦的功夫。我們先要滿山遍野地砍樹砍柴,燒炭用的一般都是小棘木,這種木柴質硬、耐燒,但難砍、難扛,砍一根要多費好多力氣,還得選不大不小一般粗細的,否則燒起來粗的沒到火候,細的又燒過了頭。扛的時候就更費勁,一次打個七八根的捆就壓得肩膀生疼。而且附近已經(jīng)被人砍過幾遍,我們得跑到遠些的山上才能砍到,這樣一天幾個來回,就累得快趴下了。
干活太累,加上吃的油水又不多,所以肚子特別餓,一到晚上就咕咕叫。實在堅持不了,我們就趁黑摸下山,潛入民工營的菜地里偷菜,心想反正是公家的,誰吃都是吃,不偷白不偷。下到山邊,留一人放哨兼保管,其他人戴上安全帽,把摘到的辣椒茄子藏在里面,即便碰到人也不易發(fā)現(xiàn)??墒怯幸淮瓮的瞎暇捅蛔チ?那東西抱在手上目標太大,可見偷東西也要控制欲望啊!不過他們看見我們身穿工作服,是設計院的,也就沒有多糾纏,說幾句放行了事。
那時餓極了,我們也曾謀劃過到老鄉(xiāng)家里去偷雞;但想到那就真的是小偷了,是缺德的事,而且老百姓養(yǎng)只雞多不容易啊,良心也過不去,咱工人階級堅決不能干,終是保住了清白。
燒炭期間最慘的一次,是半夜遇到了暴風雨。
我們五六個人合住一個帳篷,帳篷里鋪上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面再放棉被。那時雖已進深秋,蚊子不多了,但老蛇還在活動,不可不防。因此我們在帳篷周圍壓上了一圈泥土,把帳篷壓得牢牢實實、穩(wěn)穩(wěn)當當,既能防蛇又能抗風,晚上也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
大約進山七八天左右,天突然變臉了。下午的太陽就時有時無,天空的云層不斷增厚,空氣也顯得沉悶凝滯。睡到半夜時,我們突然被一陣金屬聲驚醒,趕忙爬起來,一出帳篷,就被狂風夾帶豆大的雨點打了回來,緊接著就見偌大的帳篷竟被連樁拔起,飛出幾十米遠,斜掛在雜樹上,那些鍋碗瓢盆們還在山坡上不停地跳舞,金屬撞擊石頭,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在山谷里回旋。我們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緊緊地抱著身邊的樹木不敢松開。
這一陣妖風足足刮了半個多小時,方才停息。等我們緩過神來,一看“營盤”,已是一片狼藉。帳篷里的稻草和衣被什物有的掛上了樹梢,有的不見了蹤影。風停了,雨還在下,天空仍然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只能抱成一團,一任凄風冷雨淋頭澆身,渾身發(fā)抖無所適從。
天亮后,我們滿山遍野找東西,還是丟了不少也壞了不少。五六個人幾乎全都得了感冒。
木柴砍得差不多了,就要開始燒窯了。老實說,我們都是不信鬼神的,可那一天,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神秘了起來,年紀最大的老盧還特地買好了一掛鞭炮。上工的時候,鞭炮一響,我們都向天空作了三個揖,祈求老天保佑,不要把我們埋在炭窯里,畢竟我們誰都不愿意當張思德第二啊!
燒炭的第一道工序是架木柴。窯小而低,木柴要一根接一根傳遞進去。我個頭最小,所以在最里面。那時我是邊架邊發(fā)抖,要知道這畢竟是一眼別人遺棄的破窯啊,誰知道到底牢不牢呢?沒準木柴沒架完,人先光榮了,那才真的不值啊。我還小,年還沒過夠,還想多吃幾頓年飯啊!每次從窯里出來時,我都慶幸不已。后來看《三國》,每每看到孔明搖著鵝毛扇,神秘兮兮地說“我命在天”時,我就會相信天意是有的。
沒有師傅,摸索著做的事總是不可能順利的。我們連燒了三次,才基本掌握了火候,在恰到好處時關門封頂,潑水降溫,這樣燒出來的木炭質地較好,廢頭不多,達到了易燃、耐燒、無煙的效果。后來我們又找了幾眼舊窯,同時工作,加大了產(chǎn)量。也真的塌過一次窯,好得那是在裝完窯之后,人都撤了出來,只不過浪費了一窯的木柴。到冬天來臨之前,我們已經(jīng)為設計院提供了數(shù)千斤木炭,不僅解決了全院取暖過冬的問題,還節(jié)省了一筆不小的資金,受到了院領導的嘉獎。
直到現(xiàn)在,我只要一看到木炭,就會想起少年時燒炭的那一段經(jīng)歷,我所得到的,不僅是“勞其筋骨”的磨煉,還悟出了“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的道理。
朱法元 1956年生,江西修水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散文學會發(fā)起人和創(chuàng)建者之一,江西省散文學會副會長。著有《驀然回首》《寒秋一葉》《沉靜的山歌》等。
責任編輯 許 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