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丁

1

厚厚的窗簾低垂著,只留了一道縫隙,光線從外面生硬地擠進來,室內(nèi)有些朦朦朧朧,氣氛也有幾分曖昧。

門被男人帶上,外面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響。是中午的時光,他們從食堂吃完飯回來,走廊里寂靜無聲,一個人影也見不到,同學(xué)們都躲進了自己的房間里,不知在干什么。進了房間,他猶豫著,輕輕把門掩上。不大的空間只有他們倆,仿佛這個世界只剩下了他們二人。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簡單、安詳、和諧、溫馨,實際上,有一種緊張的氣氛在室內(nèi)彌漫,籠罩在他的心頭——他們都感覺到了。

女人蜷縮在床上,一縷頭發(fā)披了下來,面色有些憔悴,那是坐了15個小時夜車留下的痕跡。她和他是多年的朋友,住在同一個縣城里,她從他們共同居住的偏遠縣城趕來看他。兩個原本熟悉的人,突然離開固定的環(huán)境,相會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相聚在這狹小的空間,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變得有些微妙起來。他覺得她可親,又隔膜,他覺得她難以把握,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

女人大大方方的,像在自己家一樣,進屋就把鞋子脫了,削了一只梨,一邊吃梨,一邊吃爆米花(那爆米花是他特意為她買的),好像剛才在食堂沒有吃飽似的。他在這座北方城市學(xué)習(xí)四個月。來的時候天還熱著,而現(xiàn)在,天氣已經(jīng)有些涼意了。正好女人來這里開會,他愛人問他要不要厚衣服,讓女人捎來。他說不用了,因為還有半個月就要離開這座城市回家了。女人和他愛人很熟悉,她說,我給他買一件吧。他知道女人會來見他,女人發(fā)過兩次短信,告訴他某日到達,他盼著她來。聽愛人說過女人要給他買衣服的事兒,心里很溫暖。他愛人是個大度的女人,明明知道女人要來見他,還托女人捎?xùn)|西給他,讓他們見面,并不擔(dān)心什么。愛人還特意關(guān)照他,對女人要好一點。他的脾氣不太好,女人有一次曾打電話給他,他們在電話里吵起來,女人還哭了。妻子擔(dān)心他對女人不好,人家大老遠的趕去看他,還要給他買衣服,對她好一點是人之常情,應(yīng)該的。

你睡一會兒吧。男人體貼地說。女人坐了一夜火車,匆匆趕來,他心里有些感動。時間還早,應(yīng)該給她一點休息的時間,不能太自私了。

女人沒有說話,她靠在床頭的姿態(tài)很迷人,至少在男人的眼里是這樣,是她讓這間屋子突然變得生動起來。她在想什么?女人有時就是讓人摸不透,眼前這個女人更是難以捉摸。

你還記得吧,十年前,我們在上海。男人想掌握話題的方向,不能讓它偏離,看女人沒有睡的意思,他就挑起了話題。他必須直奔主題,不想扯不關(guān)痛癢的廢話,如果那樣,時間會過得飛快,一晃天就黑了,他要掌控局面。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或者說,他想盡快知道結(jié)果,無論是令人滿意的還是讓人失望的,他都能接受。

怎么不記得?一輩子都忘不掉。她說。一晃十年了,我們都老了。她的話帶著一種令人心酸的滄桑感。

是啊,那時她多么年輕啊。他們一起二十多人去上海療養(yǎng),一天晚上,他們悄悄地去了外灘。月亮滿滿地掛在天上,游人如織。暮春的風(fēng)從江面吹來,讓人覺得無比愜意。這里是年輕人的樂園,他們相擁著,親吻著,旁若無人。那時他倆都已經(jīng)成家,但是,眼前的良辰美景感染了他們,讓人心曠神怡,她像個孩子一樣快樂無比,她挽著他的胳膊,他們像一對情侶。終于找到空椅子,坐下來,她依偎著他,把腦袋放在了他的肩頭,兩個陌生的身子緊貼著,她充滿活力的身體讓他沖動。相識十年了,他們第一次這樣親近,一切都不在意料之中,又仿佛天賜良機,他覺得萬萬不能錯過。他用手試探著去摸她的長發(fā),她沒有說話。他又去摸她的臉蛋,近距離地望著她,她的眼里充滿了渴望的光芒。月色里,他發(fā)現(xiàn)她驚人的美麗,帶著萬般風(fēng)情,幾許羞澀。他去吻她,她的嘴巴像一道等待已久的閘門似的一下子就打開了,他急不可耐的舌頭像歡快的魚兒滑了進去。她的舌頭涼爽,濕滑,柔軟,還帶著幾分熱烈,被他緊緊吸吮住。像電流通過全身,她戰(zhàn)栗了一下,猛地摟緊了他,熱烈地回應(yīng)。他覺得她飽滿的乳房頂在他的胸前,他騰出一只手,伸到女人的衣服里,按住了它,小心翼翼地捏著。她小聲呻吟起來。那是一個多么漫長的吻啊,他們彼此“咬”住對方,舍不得分開。回到房間,他還不滿足,經(jīng)她的允許,他把她的胸罩掀開,那對乳房就像兩只肥碩的兔子從里面跳了出來。他含住了一顆櫻桃,一會兒又貪婪地去吃另一顆。那天晚上,她點燃了他,又把他燃起的欲火潑滅了。當(dāng)他得寸進尺時,她阻止了他。她想給自己留一些思考的時間和女人必要的矜持,或者想延長這種刺激的感覺,害怕那個結(jié)局來得太快,不想讓他一下子吃飽?？傊?她覺得把自己全部獻給他的時候還遠遠沒有到來,她便告訴他:“身上來了?！本瓦@四個字,輕易地把他擊退了。當(dāng)時他還不相信,用手摸了她的那個部位,是真的。他哪里知道,衛(wèi)生巾是真的,“身上來了”卻是一句假話。其實她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事了,不知為什么那天晚上出門時還要戴上那玩意,倒成了她臨時的擋箭牌,輕易地就把他騙過了。她也沒有想到,十年前那句有意無意的謊言卻把兩個人從彼此的世界里剝離出去,讓他們?nèi)艏慈綦x地一直走到今天。

那時,你的身邊總有一些女人,你在她們之間游移不定。女人看了一眼男人,眼神里有一種確認的意味。

我的工作你不是不知道,和她們打交道是難免的。

你和李小霞是什么關(guān)系?女人問。

普通關(guān)系,還不如和你密切呢。李小霞的模樣立刻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那是一個清秀的女孩,他們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如今那個女孩遠走他鄉(xiāng),恐怕已為人婦,為人母了。

女人又指出了另一個女孩,那女孩曾為他織過一件非常好看的毛衣。

男人笑了,你不幫我織,我還不能找別人織嗎?那件毛衣真好啊,此時正靜靜地躺在身邊的皮箱里,天氣再冷些他就會穿上。那個女孩用了三天的時間為他織了那件毛衣,一想到她一針一線,徹夜不眠為他織毛衣的情形他就感動不已?？墒?她不過是一朵美麗的云彩,從他眼前飄過,不見了蹤影。

我離開你就是因為你總是在猶豫。

男人皺了一下眉頭,沉默了。他認為,女人說這話就是為當(dāng)初她莫名其妙地疏遠他找個理由。女人天生就會這一手,總是把責(zé)任往別人身上推,他欲言又止。

他很在乎這次見面,好多天了,一直盼著她來。他在上課時接到她的短信,她已經(jīng)從賓館趕來了。路遠,他告訴了她乘車的路線。可是,等了很久,她還沒有到。他幾次下樓去迎接她,一直等到十一點鐘,她發(fā)來短信說她到了。從教室急匆匆地出來,他遠遠地看見她正在和門衛(wèi)師傅說話。她看見他走過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指責(zé)他:“你指錯車次了。害得我跑了這么遠的路!”

他笑笑,是嗎?他不想和她爭辯。

你不信?她說,我找你的短信給你看。

他想說,我信我信,別找了?？墒撬呀?jīng)在按手機上面的鍵了,他站在那里等她,心里很煩。你大老遠跑來,見面就訓(xùn)我,這又何必呢?事已至此,追究對和錯還有意義嗎?

她找到了那條短信,把手機遞過來給他看,他伸過腦袋看了一眼,原來他按錯了一個數(shù)字,把車次弄錯了,讓她多跑了冤枉路,還浪費了時間。

他笑了,申辯道:我告訴你地點了,你應(yīng)該看站牌,你坐的這趟車不到我們這個地方,你就不該坐這趟車。

我哪知道啊,我相信你,你讓我坐這趟車我就坐了。她委屈地說。

那還是你笨啊,怪不得別人。這句話在嘴邊打個轉(zhuǎn)就咽到肚子里了。他向她道歉,她這才笑了,她和門衛(wèi)道別,跟他往里走。他覺得他道歉是應(yīng)該的,讓她跑了冤枉路,但她那種不依不饒的勁頭讓他很不舒服,把見面時的好心情破壞了。

2

女人比男人小十四歲,男人在縣文化館,女人在環(huán)保局。兩家住得不遠。女人的老公他認識,在縣委宣傳部工作,比女人大十歲,在單位還像個男人,在家里,就成了奴隸。女人很受寵,養(yǎng)成了一種驕氣,覺得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該讓她三分。一次,因為一點小事,女人生氣了,晚上十一點多鐘打電話到男人家里興師問罪,后來還哭得嗚嗚的。男人覺得女人小題大做,開始不以為然,他想,我又不是你老公,干嗎讓著你?沒想到女人竟然氣哭了,男人沒有辦法,只好向她道歉。從那以后,男人對女人就有了看法。他讀過一篇拒絕和“70后”交朋友的文章,他同意作者的說法,七十年代出生的這些人是非常自私的一類,凡事以自我為中心,目中無人,狂妄自大,他們永遠有理,還死不認錯,自己不能受一點委屈。傷害他人,從不考慮對方的感受。這樣一分析,他對待這個女人就注意保持一定的距離了?？墒桥司褪枪?就像你的影子,你追的時候她就在前面跑,讓你追不上;等你退回來時,她也朝你逼過來。你追不上,又甩不掉,她們就這樣逗你玩。有時女人可愛得讓你心動,有時又令人生厭和鄙視。她沒有因為他的疏遠而減弱對他的親密,反而與他交往更頻繁了。他的生日,她記得非常清楚,每次都要送蛋糕或鮮花;他有困難,她知道了就會主動幫忙;有時,她和老公一起到男人家里坐坐,打打升級,彼此非常融洽。在吵吵鬧鬧中,她就是這樣與男人保持著異性間的友誼,不遠也不近,讓男人有些想法又不敢抱多大希望。不過,時間一長男人也習(xí)慣了,把女人看作朋友,不想節(jié)外生枝了。

可是,一聽說她要來,他的心就亂了。他收到她的兩條短信,說的是相同的內(nèi)容,告訴他,她某日到達這座城市,很簡短,似乎不必多說。她并沒有說要來見他(他只是聽夫人說過她要為他買衣服),她這樣語焉不詳,更說明她對這次會面的重視。他不能不想起十年前發(fā)生在上海外灘的事情。這十年里,他無數(shù)次地想起那個月夜,那個甜蜜的時刻。他希望能重新回到那種狀態(tài)中去,這只能是一廂情愿。她似乎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人生有幾個十年?他沒有想到,十年后,這樣的機會再次出現(xiàn)了。他想重溫舊夢,可是,他卻不知所措。正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十年之后,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難免淪為朋友。他們一直都是朋友,看來很難升格為情人了,但他不甘心,又抱著很大的希望。他有一種觀點,男人接觸女人越多,受到女人的傷害越大,他的自信心就越來越小,膽子也越來越小;女人相反,接觸男人越多,她就越發(fā)成熟,越發(fā)大膽。這十年,依他的觀察和判斷,她的生活中不可能沒有男人出現(xiàn)。這樣推理,他也希望在這短暫的幾天里,他們之間能發(fā)生什么事情。什么事情?無非是男女間的那點兒事情。在眼下這個年代,對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和三十多歲的女人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呢?不過,他已經(jīng)做好了兩種心理準備,十年前從上?；氐絾挝?她疏遠他時,他難過了很久。那時畢竟年輕,現(xiàn)在的他完全可以從容面對情感上的挫折,不那么容易受傷了。

在同學(xué)中,他和一位廣東人很能談得來,他把女人要來的事情告訴廣東同學(xué)了。他之所以把事情告訴廣東同學(xué),是因為他在交談中發(fā)現(xiàn),那人經(jīng)歷豐富,尤其對女人非常有經(jīng)驗,他們無話不談。那位同學(xué)的生活里曾經(jīng)有過幾個女人,直至現(xiàn)在,還和一個女人保持著情人關(guān)系。他說,現(xiàn)在這個情人是有夫之婦,想見她了,就打個電話,去某個賓館開個房間,備好酒菜,吃完就上床,然后各走各的。他講這些的時候有些炫耀的意味,又有些教訓(xùn)的成分。同學(xué)問,你和她上床了沒有?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還沒有,可是又補充說,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非常親密了。為了證明這一點,不讓對方小瞧自己,他講起了十年前在上海外灘的月夜發(fā)生的故事,那個漫長的吻和一對豐滿誘人的乳房,講的時候,他多少有點兒渲染。廣東同學(xué)用一個過來人的口吻告訴他,和女人上床千萬要慎重啦,一旦上了床,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會打亂。只要不上床,她就拿你沒辦法,上了床就不好說啦,有可能你很難控制局面。他講起原來的一個情人,那女人離異了,沒有成家,這樣的女人沒有丈夫,沒有什么麻煩和危險,招之即來,可是也麻煩,你除了她,還有老婆,而對她來說,你是她的唯一。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她特別寂寞,要你陪她,你不去,她就會很傷心。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分手了。總之,找女人不是那么好玩的。廣東那位同學(xué)這樣下了結(jié)論,可是這個結(jié)論有什么實際意義嗎?沒有。誰都知道這個道理,現(xiàn)在的問題是,那個女人就要來到他的身邊,如何應(yīng)對。廣東同學(xué)最后說,這一次,你最好把她拿下。這樣吧,她來了你讓我見一見,憑著我三寸不爛之舌,我來說服她。

中午,他們沒有出去吃飯,而是在學(xué)校的食堂用餐。同學(xué)加上老師,擠了滿滿屋。男人把女人介紹給廣東那位同學(xué),廣東同學(xué)對女人調(diào)侃道,他對你可是望眼欲穿啊。其他男女同學(xué)都把目光投了過來。女人大方地笑了,沒有說話,只顧吃飯。廣東同學(xué)看了他一眼,眼神是鼓勵的。守著眾人,他只能點到為止,不能多說什么,只能用眼神交流。此時,男人坐在椅子上與女人交談的時候,又想起那個同學(xué)鼓勵的目光。他嘆了一口氣,有一種預(yù)感,對手已今非昔比,不是那么容易“拿下”的,事情的進展不會如想象的那樣順利。

3

女人接著說起了她的苦惱。果然像他猜測的那樣,她后來遇到過幾個男人,但都不是她喜歡的。就在前天,她還把一個老纏著她的男人叫到辦公室里來,正義凜然地告訴他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他們徹底斷了。他沒有想到,她的周圍還有這樣厚顏無恥的男人。相比之下,他算是謙謙君子了。他由此推斷,她再也不是十年前在溶溶月色里躺在他懷里的那個單純的她了,女人一旦復(fù)雜就不好玩了,誰都不會喜歡一個有心計的女人。當(dāng)年,他幾乎沒有費什么勁就把她搞到手,如果不是她身上來例假,他就把她搞定了。她好像還告訴過他,有一個時期,她非常痛苦,曾在深夜蒙著被子痛哭過。她沒有告訴他是什么原因,他也沒有問,是誰讓她如此傷心?他以為是她的丈夫有了外遇,或者在工作上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情?，F(xiàn)在想起這事,他斷定與情感有關(guān),與某個男人有關(guān)。女人和男人打交道多了,就摸清了各類男人的德性,也就有了對付男人的一套辦法。她難道成了這樣的女人?他望著她,心里猜想。

你喜歡的男人是什么樣的?他問完,發(fā)現(xiàn)心跳得有些厲害,這是一句問話,她必須作出明確回答,而這個回答對他來說很重要。

怎么說呢?總之,要有品位。

很模糊的答案,明顯在繞彎子。不過總算扯到這個話題上來了。

你看我是不是你喜歡的那種男人?他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我們不合適。她淡淡地說。你和我的脾氣是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讓誰。

不一定,如果我們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改變,我的脾氣也會變好的。他不甘心立刻敗下陣來。不過,女人這樣說話,等于拒絕他了,這多少讓他感到意外。

女人笑了,還揮了一下手臂。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呀?你改不了的。為了說明男人和她合不來,女人說起了兩件讓她氣憤的事情,除了上面提到的打電話的事,還有一樁。一次去市里參加活動,他們縣去了六個人,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道是誰惹她不高興了,她不和他們在一起,故意和其他縣的與會者打得火熱。在結(jié)束時,主辦方安排了一次游玩,她在吃飯時說,要去某個景點,她希望大家跟她一起游玩,至少他要跟她去,可是,包括男人在內(nèi)的幾個人都不想去那個景點。她說,我們縣的人沒有一點兒集體主義觀念,讓人家看不起。說完,她就跟其他縣的同志走了。這兩件事他并沒有忘記,正是由于這兩件事,他對她有了不好的印象。今天,她卻舊事重提,作為他的罪狀對他提出批評,他覺得好笑,但很無奈。他不想和她爭執(zhí),只好接著剛才她的話,半真半假地說:你說我們不合適,把我的自信全部打垮了。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坦誠,一切又都是無比朦朧的,男人克制著自己,空氣中有一種壓抑,看似輕松交流的樣子,內(nèi)心卻充滿了刀光劍影的交鋒。一切似乎被女人控制著,女人掌握了主動,男人像一只被她誘惑的獵物,一步步向她設(shè)置的陷阱跑去,并且心甘情愿,渾然不覺。他并不知道下一秒鐘會發(fā)生什么,他的心情有些灰暗,表情也有些僵硬、麻木、陰郁。

我說句話你不要生氣。她忽然說。

他心里開始緊張起來,不知道她要說什么話。不過,她的提醒告訴他,這肯定是一句對他很不利的話。

你說吧,我聽著。

她說,我都是被你帶壞的。十年前,在上海外灘。

他有些意外,接著還有點心痛。他當(dāng)然知道她的話是指什么,他讓一個純潔的女子變壞了,這是罪過啊。可是,他又覺得委屈,為什么把責(zé)任都推到我的身上?你就沒有錯嗎?那個月夜不是你誘惑我的嗎?再說了,我只是吻了你,摸了你的乳房而已,事情到此為止,我不是無恥的暴徒。相反,我們那天都很快樂,那個晚上難道你不快活嗎?至于你今天是否已經(jīng)變壞,答案是否定的,你能承認自己變壞了嗎?應(yīng)該說,你比以前更成熟了。如果從那以后,你和男人打交道多了,那也不是變壞,只能讓你在與男人的周旋中變得更老到了,更富有人生的經(jīng)驗了,這就是我教給你的處世哲學(xué)。女人總要在與男人的周旋中慢慢成熟,你就算沒有遇到我,也會遇到別的男人,說不定那是一個更壞的男人,你的結(jié)局或許更糟糕。對于十年前的那個月夜里發(fā)生的事情,你可以沒有絲毫的感激之情,可是也不必來指責(zé)我……男人聽了女人的話,無語,心里在反思自己的同時也在用力對她進行反駁。表面上,他不動聲色,心里卻百感交集。

4

周圍還是安靜。電腦開著,一首名叫《神秘花園》的曲子纏綿悱惻,若隱若現(xiàn),聽著令人傷感,迎合了男人的情緒。女人靠在床上,蓋著被子,她的身體被遮蔽了,他看不到,只看到一個大致的形體。昨天晚上,和在列車上顛簸的她一樣,他也沒有休息好,夜里醒來好幾次。睡在這張床上的他想象著她來的情形,虛構(gòu)著沒有發(fā)生的事實。他真切地感到她就睡在床上,睡在他的身邊。他甚至聞到了她身體的氣味,觸摸到她柔軟的肌膚,她那對久違的乳房就在眼前晃動,他的心里騷動不安。豐富的想象造成了真切又強烈的感覺,這種感覺反過來又刺激了想象,他進入亦真亦幻的境界。他看見她坐在他身上,披頭散發(fā),像是在跳舞。衛(wèi)生間的燈光從后面照過來,勾勒出她的剪影。她的動作非?？鋸?看上去有些放蕩。后來,她終于累了,像貓一樣安靜地睡在他身邊,把臉貼在他的胸前,她輕微地喘著。房間里的陳設(shè)隱約可見,她的裸體在昏暗的光線中閃著動人的光芒。這個場景在他大腦里像電影鏡頭一樣不斷播放……

剛才的不快煙消云散,他變得興奮起來,居然敢把這種想象說了出來。他說得有點兒保守,并不露骨,他只是想把這個信息通告給女人,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反應(yīng)。這種話平時是難以啟齒的,可是現(xiàn)在,環(huán)境讓他變得大膽了,他就是想說出來,憋在肚子里很難受。不能做還不能說嗎?想象是一種釋放,訴說也是一種宣泄,他就是想釋放和宣泄。他還要像擠牙膏一樣,把女人的想法從心里擠出來,慢慢地擊敗她。

女人笑了。她的笑,以不變應(yīng)萬變。你真會想象啊,她說。

男人并不死心,他看了女人一眼,她正睡在他的床上,難道不是在等他主動出擊嗎?近在咫尺,一步就跨過去了,問題也許就解決了,為什么要為難自己?連試探一下的勇氣都沒有?想象中,他走過去了,坐在床邊,讓她平躺下,把被子掖好,然后摸著她的秀發(fā),再撫摸她的臉蛋,把臉貼過去,從近處看她。這時,她沒有過激的表示,也許閉上了眼睛,他就可以放心地吻她了。一旦吻住她,接下來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她的嘴唇柔軟濕滑,舌頭涼涼的,像一條小魚歡蹦亂跳,十年前的感覺已經(jīng)回來了,還是那么美好……

他沒有忘記要去鎖門。剛才從外面進來,他把房門輕輕地帶上了,并沒有鎖上,當(dāng)時他想鎖門來著,可是他擔(dān)心她會像那種警惕的女人一樣問他,你鎖門干什么?那樣,他會很尷尬。眼下,她躺在床上,他想采取進一步行動,不鎖門是不行了。去鎖門時,他征求意見似的問她:我把門鎖上啦?

她說,我以為你已經(jīng)鎖上了,原來沒有鎖啊。

他心里竊喜,又埋怨自己太笨了,不如女人反應(yīng)快。

鎖上門回來時,他看到她已經(jīng)蓋上被子躺下了。她說:我睡一會兒,太累了。

你睡吧。男人不得不這樣說。前面他已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做出了一副體貼女人的姿態(tài),現(xiàn)在,這個坐了一夜火車的女人想睡覺,有什么比讓她睡覺更通情達理的呢?不過,她的這一決定打消了他剛才萌生的所有念頭,也打亂了他的一整套計劃,讓他突然不知所措。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隨手拿起一本書,是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他輕輕地翻動書頁,可是那些字怎么也抓不住他的眼神,他的眼前一片恍惚。懺悔什么呢?他這輩子連值得懺悔的事情也沒有做過啊。那就把好人做到底吧。他想著,覺得索然。他看了一下表,已經(jīng)兩點半了。他的睡意也襲上來,就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打起盹來。

陽光在窗簾外徘徊,溜進來的那點陽光也模糊不清了,它的光芒已經(jīng)沒有了威力,強度也有些削弱。太陽已經(jīng)偏西。樓下有人在說話,聲音從低處往高處走,盡管清晰,響亮,卻又讓你聽不清楚內(nèi)容,不知是同學(xué)還是院校的員工。電腦里的曲子換成了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悠揚,舒緩,讓人想起湖面上水波蕩漾的皎潔月光,又像酒吧里的背景音樂,游絲般輕柔。

時間一分一秒地消失了,分別的時刻在沉默中越來越近。

也就是二十分鐘的樣子,她先醒了,去衛(wèi)生間,插門的聲音驚動了他。他想,插什么門呢,他又不會闖進去。他想象過她在這里洗澡時他闖進去的情形,她沒有鎖門,正洗著,她讓他送一樣什么必需的東西給她,女人把門開了一道縫,接過東西。他想推門進去,她欲關(guān)門擋住他,但她沒有他的力氣大,門還是開了,她只好退讓,把他放了進來。他上前抱住她,吻她,蓮蓬頭的水嘩嘩地往下流,他的衣服全濕了……現(xiàn)在,這一切都不可能發(fā)生了,只能像虛幻的電影片斷在眼前播放。他為自己的天真有些難為情。

她說過晚上要回去的,走前還有一項任務(wù)要去完成:去商場為他買一件衣服。

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了他一眼,問他:咱們出去走走吧,給你買件衣服。

別買了。他說,表面看是客氣,其實他知道,她一出這個門,這次相見就算結(jié)束了。他想再聊下去,雖然聊得非常乏味,話不投機,可是聊天的話題沒有偏離方向,他還想作最后的努力。

走吧,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她說。

他沒有不同意的理由了,有些賭氣地站了起來。

幾分鐘后,來到戶外,他才發(fā)現(xiàn),屋里的氣氛實在太壓抑了。

5

下了樓,院子里非常安靜。女人說,好安靜,你們同學(xué)呢?

男人說,都在房間里吧。吃飯的時候才能看見人,其余時間都在自己的房間里,很少走動。去串門都會打個電話,如果貿(mào)然去,就會打擾別人。

哦。女人若有所思。

你晚上住在這里吧。男人不失時機地說。說完這話,他就去看女人的臉,這話有點兒唐突,他擔(dān)心她會生氣。

女人平靜地說,我睡哪兒?

睡哪兒都行。他想說我們睡在一起吧,但又說不出口,故意說得模糊不清。女同學(xué)的房間也可以住。他補了一句。

不行,我明天早晨開會,這么遠的路,我怕遲到。

他又后悔,為什么不說想說的那句話呢?

走出院子就是車水馬龍的大街。他們一邊聊著,一邊往附近的一家超市走去。秋天的城市氣候宜人,風(fēng)善解人意地吹著,男人長舒了一口氣,他覺得不像剛才那樣壓抑了。風(fēng)不可能把他心里的煩惱帶走,看著都市高大的樓房和街道,人流如潮、車水馬龍的繁華,有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撞擊著他。有那么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想起了那座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小縣城,那么遙遠,卻也溫暖。而身邊這個女人一時間變得虛幻了,像個陌生人。雖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無法靠近。

他們之間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正像這些年情感生活中的他們那樣,若即若離。他經(jīng)常在街上看見她挎著老公的胳膊走路的樣子,呈現(xiàn)給人們的是一種依戀。每次看到他們這樣,他就故意避開?，F(xiàn)在,他們走在大街上,她會挎著他的胳膊嗎?不是說陌生的環(huán)境可以讓女人改變心態(tài)嗎?她對他仍然沒有感覺。他突然感到沮喪,甚至覺得這么多年,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還有那些原來聚集在他身邊如今已經(jīng)不知去向的女孩子。他又覺得,此時身邊的她很親切,他們正在趕往超市的路上,她要在超市里用她的錢為他買一件可以御寒的衣服,她不好嗎?你還想要什么?他罵自己渾蛋。雖然他不想要什么衣服,然而對她的一番好意,他應(yīng)該感激?，F(xiàn)在,他只能按著既定的程序走,絕不能節(jié)外生枝,不能破壞或改變事態(tài)發(fā)展的進程。

路上,見到一位同學(xué),那同學(xué)也許看見他們了,但沒有主動打招呼,而是低著頭從他們身邊走過,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一男一女走在一起,他們的關(guān)系你是很難確定的,大家都裝糊涂。就拿這位同學(xué)來說吧,他和班里一位女同學(xué)經(jīng)常外出,他們的關(guān)系曖昧不清。同學(xué)中,今天男同學(xué)帶個女的來了,明天女同學(xué)帶個男的來了,都很正常嘛,也沒有人去打聽。也許本來就沒有事,就像他們現(xiàn)在一樣。

那是我們同學(xué)。他對女人說,還說了那人和一位女同學(xué)的曖昧關(guān)系。男人一直把話題往這里引,就是要讓女人知道他的想法。他是獵人,面對這個獵物,他實在舍不得讓她在槍口下逃掉。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女人引用了一位哲學(xué)家的名言。

她的回答讓男人非常不滿。對別人她看得開,自己卻保守得像舊時代的女子。

他想起了廣東同學(xué)。我有個同學(xué),和我關(guān)系很要好,我對他說過你要來,他讓我抓住機會,把你給拿下。

你們這些男人啊。女人接著說起了另一件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她的成功躲閃讓男人撲了個空。

在超市,她看中了一件T恤衫,讓他試一下。他穿上,在鏡子前看了一下。她問,怎么樣?他答,我也不知道。女人說,沒有相中,那就再轉(zhuǎn)轉(zhuǎn)。

其實,那件衣服很貴,他不想讓她破費,換句話說,他不想領(lǐng)她的情。你就給我買一件汗衫吧。他說。

女人馬上說,不行,天冷了,汗衫不能穿了。

又試了一件,男人還沒有同意,女人就付了錢。

在超市買東西的時候,她非常像他的妻子,他有時會產(chǎn)生錯覺,可是,他很快就會從錯覺里跳出來,認清他們當(dāng)下真實的關(guān)系和身份。

出了超市,天色明顯暗了下來。他們走在天橋上,女人問他想吃什么,麥當(dāng)勞還是肯德基?他都不想吃,就說,你自己吃吧,我回學(xué)校食堂吃晚飯。

那我也不吃了。趁天還亮,我趕回去。

男人心想,我又錯了,為什么不請她吃頓飯呢?她買了一件衣服送給他,他應(yīng)該請她吃飯啊,這是人之常情。因為是女人先問他想吃什么,他不想讓她再破費,就說什么也不吃,他就沒有想到要主動請客,這讓他后悔不迭。他又想,如果喝點酒,她興致好了,或者有些醉意,加上天晚了,說不定她就不走了。他忙說,那我還是陪你吃飯吧。

我還是回去吧。你送我去等車。女人果斷地說。

看來是執(zhí)意要走了,男人只好送女人去車站。他一邊走,一邊想,可能她不會再來了,她只有三天的會期,擠出一天時間來看他,已經(jīng)很為難她了。

到了等車處,有一對戀人摟抱著,在光天化日下親昵,他們視而不見,心里又羨慕年輕人,愛得坦然,大膽。他想起了自己的那場戀情,像沒有盛開的花朵,風(fēng)吹雨打就凋零了。都說初戀是美好的,可是,他的初戀是苦澀的,留下的只有痛苦的回憶。他這個年齡的男人,已經(jīng)進入生命的秋季,殘存的那點激情像就要落山的太陽,已經(jīng)沒有多少能量了。他拼命想抓住什么,有一種莫名的焦慮。

等車的時候,他們都沒有什么話可說,心里想說的話很多,就是說不出口。車遲遲不來,留給他們說話的時間本來是充足的,他們卻沉默著,茫然地看著陌生的人群和車輛,這段時間變得漫長而又難熬。說什么?在房間里該說的都說了,在大街上,守著一群人還能說什么?

車來了,龐然大物似的停下了,車門像一只野獸的大嘴張開了,又“砰”地合上,把她嬌小的身子吞沒了。他看見她擠在人流中,回頭沖他笑笑,他朝她揮揮手,車立刻把她帶走了。他往學(xué)校的方向走去,手里拎著她買的衣物,心里有一種無法排遣的失落感。生活節(jié)奏的變化太快,讓他有些不適應(yīng),剛才他們還在學(xué)校的房間里交談,眼下,他和她就被湮沒在都市的海洋里,分道揚鑣。

在陌生的城市,在喧囂的人群中,他的身影是那樣的孤獨,無助。

回到房間,他感到這里還殘留著她的氣息,桌子上放著沒有吃完的爆米花。這是她喜歡吃的,他跑了很遠的路才為她買到了一袋。她一進屋就看見了,還說了一句“你真好”,坐下就吃。一只梨,一瓶酸奶,都被她干掉了,只剩下了這些爆米花。

他倒在床上,像散了架。

手機響了,是班長發(fā)來的短信:明天晚上七點半,去看戲。

什么戲?他發(fā)短信問。

現(xiàn)代劇《辦公室的故事》。

明天晚上有時間的話,你來我這里,我們一起去看戲,在人民劇場。他給女人發(fā)了短信。

女人回復(fù):好的,我直接去,劇場門口見。

6

晚上,熄燈后,衛(wèi)生間的光線朦朧地射過來,屋里的陳設(shè)隱約可見,他又看到女人身體的剪影,夸張的動作。他閉上眼睛,想讓這個場景盡快消失。他不愿意去想它,現(xiàn)在的心情不一樣了,想象的效果也不一樣?？墒?一線希望又從心底升騰起來:明天她會再來,機會還在。也許那場戲結(jié)束時已經(jīng)很晚了,或者沒有回去的車,他就有了挽留她的理由。那么,很難說這一幕會不會在房間里上演。

下午回到房間,他發(fā)了一條短信給她,表示了他的遺憾和失落。她回復(fù)道,放棄有時也是一種明智。他放棄她了嗎?沒有獲得,何談放棄?是埋怨他嗎?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心里有許多話想找個人傾訴,他來到廣東同學(xué)的房間,那位同學(xué)見他來,起身關(guān)上了房間的門,問:“怎么樣?把她拿下了沒有?”

“不行?！彼麚u搖頭。

“她走啦?”

他點點頭。

“為什么沒有把她留下來?”

“她不回去不行啊,和她一起來的還有一個人呢?！彼跒樗依碛伞?/p>

廣東同學(xué)嘆了口氣:“她不是跟你進房間了嗎?你們做什么沒有?”

“她睡在床上……”

“哇,你們……”

“我坐在椅子上,”他說,“我們聊天來著?！?/p>

廣東同學(xué)笑出聲來。他的笑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來,又尖又細,像個放蕩的女人在尖叫。

“你笑什么?”

那人笑得更厲害了。笑完了,他說:“在哪里不能聊天?現(xiàn)在是動手的時候,不是耍嘴皮的時候,你有沒有搞錯啊?”

想想他的話也有道理。但他不想成為被嘲笑的對象?！拔铱偛荒軓姳┧?”

“你不主動啦。你試探了沒有啊?比如拉住她的手,抱抱她啦?！?/p>

他沒有進行任何試探,在這一點上,他承認自己不主動,坐失良機了。如果在十年前,他會動手,不用想太多?？墒乾F(xiàn)在他沉穩(wěn)了,也優(yōu)柔寡斷了,是年齡大的緣故還是自尊心在作怪?她說他們不合適,這一句話足以讓他的所有勇氣消失殆盡。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欲望并不強烈,甚至對于那個結(jié)果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這或許是年齡的原因,生理上對性的渴求遠不如從前。也可能是多年來與她相處的習(xí)慣使然,他們已經(jīng)形成了那種固定的關(guān)系,很難改變。在心理上,他一直認為她是個很聰明的女人,也是個很現(xiàn)實的女人。而最關(guān)鍵的是,她為什么要說他們不合適?而且是很直率地說出來,這只能證明她對他同樣沒有什么興趣了,只想保持目前這種友情,極有可能她心里已經(jīng)有了人。說這種話的女人應(yīng)該是害羞的,臉要發(fā)紅,頭要低垂,聲音也是微弱的,可是她沒有。她說話時太平靜,平靜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他把自己的說法對廣東同學(xué)說了。

反正我覺得你是失敗了。三個小時你們是怎么過的?孤男寡女在一個房間里,鎖著門,居然聊了三個小時,你不覺得好玩嗎?真是好玩死啦。如果是我,到嘴的鴨子是不會讓她飛掉的啦。

他默認了。兩人接著聊。

為什么會這樣?廣東同學(xué)提出了一個問題。

他說,性格決定命運。他的性格在長成的過程中受到了壓抑,如果追溯起來的話,他揮之不去的恐懼感在“文革”時就滋生了。他的父親是右派,死于勞改農(nóng)場。外祖父是地主,還有個大姨在海外。像這樣家庭的孩子經(jīng)常被人欺負,自幼養(yǎng)成了懦弱的性格。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社會是強大的,個人渺小得像螞蟻,所有人都不可靠,因為人心是險惡的。他說起了剛剛參加工作的一件事,也就是他的初戀。那時他才十九歲,剛到單位就參加了一場文藝演出。他會拉二胡,表演的節(jié)目是二胡獨奏《賽馬》,博得了熱烈的掌聲。有位姑娘出于愛慕,主動和他談起了戀愛。他們幾乎天天廝守在一起,難舍難分。他從來不敢在姑娘那里過夜,再晚也得回到自己的宿舍去。夜深人靜,他還不想走,想留在那里。每當(dāng)必須走的時候,他都會非常難過。更讓他痛苦的是,他們從來不敢做出格的事。在她動情呻吟的時候,他也不得不克制自己。他對生理知識一竅不通,怕出事,如果姑娘懷孕了,不光他的前途受影響,也給家里人丟了臉。后來,他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找上門來,團委書記和勞資科長先后找他談話,批評他剛參加工作就不把精力放在工作上,不要求進步,談戀愛是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在作怪。領(lǐng)導(dǎo)明確告訴他,如果再這樣下去,就調(diào)換他的工作。后來,他不得不收斂一些?？墒?姑娘卻不高興了,說他態(tài)度不堅決,愛情不忠誠,提出和他分手。就在這時,他被調(diào)到一個新單位,那個單位三班倒,很辛苦。他聽領(lǐng)導(dǎo)的話,改正缺點了,可戀人卻離他而去,領(lǐng)導(dǎo)也食言了。這是他走上社會遇到的第一個打擊,它和小時候受到的創(chuàng)傷一起,對他的性格形成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同學(xué)說,聽了你的經(jīng)歷,我終于理解你了。你的性格形成是有問題的,落下了一個病根兒。從那個時候起,在許多關(guān)鍵的時刻你都會猶豫不決,優(yōu)柔寡斷。

他說,明天晚上看戲,她說她還來。

同學(xué)說:她來,就說明還有希望,你一定要抓住機會,這樣的機會太難得了。你想想,你們關(guān)系這么好,兩個人同時出差來這里,十年了,你才等來了這一回,今后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你按兵不動,以為自己很崇高啊,其實,她可能正在等你動手呢,你再不進攻,人家會想,這家伙是不是生理上有毛病啊。

他笑了,承認同學(xué)的話有道理,但他對明天晚上的事情一點把握也沒有。他越來越弄不懂自己了,怎么一點激情也沒有?為什么和她在一起總是沒有感覺?問題可能還是出在她身上,她好像穿著堅硬的盔甲,刀槍不入。多年來,他們的交往一直很正常,雖然沒有進一步發(fā)展,但他們的關(guān)系畢竟非同一般。今天的事情讓他覺得多少有些不正常。她大老遠來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只是為了看看他嗎?他越來越看不透她了。

7

中午,一位同學(xué)過生日,邀請他參加聚餐。他突然問,我?guī)€女朋友可以嗎?那人說歡迎。這個班的女同學(xué)很少,加上年老色衰,讓人提不起興趣。他給她發(fā)了短信,說中午請她過來吃飯。她回復(fù),中午過來,因為他們下午自由活動。

同學(xué)在一家豪華的酒店設(shè)宴。她姍姍來遲,但還是受到了大家的歡迎。她今天穿得很時尚,里面是黑色背心,那對誘人的乳房鼓鼓的。外面是一件短衫,牛仔褲,白球鞋。臉上也化了妝,一看就知道精心打扮了一番,特別迷人。加上她那副魔鬼身材,他悄悄對她說: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

她得意地問:沒有給你丟人吧?

他說:我都被你迷住了。女人笑而不語。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把她“拿下”。

對于女人的身份,眾人猜疑,他故意說是女朋友,讓他們猜去吧。有幾個男同學(xué)自來熟,立刻和她開起了不大不小的玩笑,把她逗得咯咯直笑,他們好像早就是朋友了。她今天和昨天相比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非常開朗。他發(fā)現(xiàn),她很照顧他的心情,有時還要擠到他身邊來,和他私語一番,顯得很親密的樣子。

路過一家蛋糕房,他悄悄溜進去,給同學(xué)訂了一只蛋糕。

她自然被安排到了他的身邊,她似乎成了主角。同學(xué)中有兩位女士參加,只能當(dāng)配角,那個過生日的同學(xué)更是被人遺忘了。當(dāng)生日蛋糕送來的時候,人們才想起今天的聚會是為了什么。過生日的同學(xué)很意外,當(dāng)知道是他訂的蛋糕時,同學(xué)非常感動。點上蠟燭,熄燈,然后唱歌:“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許愿,吹蠟燭,鼓掌,拍照。

酒過三巡,大家都放開了,輪流敬酒。她也活泛起來,像老朋友似的和在座的一一碰杯。她有些酒量,他看著她喝,并不阻攔。他甚至希望她爛醉如泥,他把她背回宿舍。他又開始聯(lián)想,等她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他的身邊,她搗了他一拳,罵他壞,不要臉,然后翻過身去,不理他。他把她摟住了,她又轉(zhuǎn)過來,鉆到他的懷里……又一個電影鏡頭,他想。

她高興,他心里很受用。他想,多年后,她一定會想起這場聚會的吧,想起這個開心的時刻。如果剛才想象的那一幕實現(xiàn)了,她更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個日子。

廣東同學(xué)喝了不少酒,頻頻用眼光看他和她,笑得意義不明。他開始講段子。從前有個女人,看到隔壁人家窗前掛著一塊臘肉,動了偷的念頭。一天,她趁那家沒人,便翻過院墻去偷那塊臘肉,正巧被那家男人抓到。男人指責(zé)她的偷盜行為,女人說,反正被你抓住了,你看怎么辦吧。男人看女人有幾分姿色,便說,你讓我親一下。那女人想了一下,就同意了。那個男人正在親那個女人,偏巧讓他的老婆看到了,于是老婆大怒,上來給了那個女人一巴掌。女人委屈地哭了,捂著臉跑開了,臘肉掉在了地上。男人撿起掉在地上的臘肉,不顧一切地向那個女人追去……他講完這個故事,說,這個男人是個好男人啊,他要兌現(xiàn)他的承諾,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他都義無反顧。有個女同學(xué)說,這樣的男人好是好,可惜現(xiàn)在找不到了。廣東同學(xué)手指著他,眼睛看著她說,怎么找不到啦,我們這位同學(xué)就是一個守信的好男人。

大家都會意地笑了,她也笑了。她說,我了解他,他人好,我們認識十幾年了。

你說他是好人嗎?廣東同學(xué)問她。

當(dāng)然是好人。她答。

不對。男人說他是好人他才是好人,女人要說他是好人,他就沒戲。女人要說他是壞人,那就OK啦。

她似有所悟,笑著說:我看你就是一個壞人。

哈哈,廣東同學(xué)發(fā)出女人般尖細的笑聲,那我就有戲啦。

有個同學(xué)念了席慕容的一句詩:如果你是一個含淚的射手,我就是一只決定不再躲閃的白鳥。他問女人:我的這位同學(xué),就是含淚的射手啊。你做不做決定不再躲閃的白鳥?

女人笑了,端起酒杯說:來,為射手干杯!

他喝了不少酒,來了興致,也講了一個故事。說一個老漢,去一個村辦事,那個村叫高潮村。他上了公交車,到站了,他問售票員,高潮到了嗎?售票員說沒有。又到一站,他又問售票員:高潮到了嗎?答:還沒有。又到了一站,老漢再問時,售票員不耐煩了,說:你別問了,高潮到了,我會叫的。眾人大笑。他偷看她,她也在看他,笑得很性感。他講這個故事前有過猶豫,要不要講。后來他決定講,有三個原因:一是這個故事很好笑,特別是那個售票員,傻得可愛;二,他很喜歡高潮這個詞,他也贊同高潮到了就要叫的道理,這有利于身心健康;還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他是想講給她聽。

散場后,為了讓她開心,他說,我請客,大家去唱歌。大家都熱烈響應(yīng),包括兩位女同學(xué)。

8

唱歌這種活動對大家來說都不陌生,全國各地都要唱歌吧?從遠古開始,祖先們在勞動的時候就“嗨唷”“嗨唷”唱歌了。只是現(xiàn)在的唱歌與以往大不相同了,這哪里是唱歌啊。他和她很少跳舞,只有一次,在縣里搞的聯(lián)歡會上,他們跳過。他倆都能歌善舞,所以他才建議唱歌。有一個時期,他和單位的同事喜歡去歌廳唱歌,事先在飯店里喝了酒,帶著一些醉意,去的時候大家就放得開了,要了幾個小姐,大家就特別起勁,如果有什么不檢點,都可以怪罪于酒了,那個時候,原來斯文的人也粗俗不堪。他是唱歌的,每次別人摟著小姐跳舞的時候,他就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好像他是來為大家盡義務(wù)的。他唱得雖然好,但聽眾都在忙別的,根本沒有人聽他唱歌。他偶爾和小姐跳舞,也是保持一定距離,話很少,不像其他人,把臉貼上去,咬耳朵講話……走在去歌廳的路上,他想象抱著她跳舞的情形,身子貼緊點兒,把臉湊上去,咬耳朵講話。

大家來到一家歌舞廳,服務(wù)生送來了啤酒、水果和點心,大家唱起來。全國的歌舞廳都差不多吧?一樣隱秘的房間,一樣曖昧的燈光,一樣的流行歌曲和音響,一樣影影綽綽的歌者舞者,男男女女,一副得過且過、醉生夢死相。喝了酒的感覺還真不錯,就是有一種過了今天不想明天的勁頭。在唱歌的時候,快樂是存在的,不然,誰還唱歌呢?不論這種快樂是屬于哪個層次的。

你方唱罷我登場,都成了歌星。有幾個女性在場,所以就沒有要小姐,男人們只好把心思放在唱歌上,點的歌排了好長。輪到他唱了,他說:每個人都有故鄉(xiāng)情結(jié),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的故鄉(xiāng)都在遠方,我們都在漂泊狀態(tài)中。所以,我把這首《橄欖樹》獻給大家,希望大家能夠喜歡。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

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

流浪……

他唱得很投入,眼里有些潮濕。他想,她到底是什么感覺?此時,在這座城市里,在這個包間里,在這些人中間,他們難道不是最親密的人嗎?他瞟了她一眼,看她正在和一位同學(xué)講話,還交換了手機號。他的歌聲她充耳不聞。

廣東同學(xué)唱歌,唱的是《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他五音不全,咬字不準,他說,把這首歌獻給他和她,他們鼓掌,他拉起她,和她跳舞。

你們這些同學(xué)都挺好的。她說。

嗯。他答。

他們對你評價都很高啊。

我本來就是好嘛,你知道的。

知道。她對著他耳語。

人和人是有感應(yīng)的,有的人一見如故,有的人在一起一輩子也找不到感覺。他說。

她看了他一眼。

他心里一跳。

以前,我不敢這樣,怕人家誤會,現(xiàn)在我不在乎了,你不做,人家也要誤會你,干嗎小心翼翼的?

他沒有說話,摟住她,她沒有拒絕。

接下來是迪斯科舞曲,大家上去扭。她扭的動作很狂放,有幾分野性,又充滿青春活力。燈光里,她的表情壓抑,憂傷。他看著很享受,也很意外。平時看她總是一副斯文的樣子,沒有想到她也有放縱的一面。女人身體的剪影再次出現(xiàn),他閉上眼睛,音樂在耳邊轟鳴……

幾個小時過去,茶幾上堆著水果皮,啤酒瓶也空了,時間不早了,晚上還要看戲,大家準備撤。他拿起話筒,唱最后一首歌,是張學(xué)友的《祝?！贰Ｒ魳讽懫?大家都站了起來,把酒倒上,然后碰杯,相互說著祝福的話。他動情地唱著:

不要問,不要說,

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一刻,圍著燭光讓我們靜靜地度過

莫揮手,莫回頭

當(dāng)我唱起這首歌,

怕只怕淚水輕輕地滑落

……

傷離別,離別雖然在眼前,

說再見,再見不會太遙遠……

有幾個人跟著他唱起來,歌聲表達了大家的真誠,在這個昏暗的小小空間里,營造了一種溫暖的氣氛。

出了歌廳,廣東同學(xué)請客,吃的是當(dāng)?shù)氐男〕?。時間倉促,加上沒有食欲,所以很快就結(jié)束了。大家坐公交車去劇場。廣東同學(xué)好像還沒有從酒中醒過來,在車上,還唱著張學(xué)友的《祝?！?引來許多人的側(cè)目。

9

散場后你找個同學(xué)送我去地鐵,然后你們再走,天黑,我有點怕。她一到劇場就對他說。

他本想說:你別走了,去我們學(xué)校吧。可是,他說出的話卻是一個字:好。接著,他就對廣東同學(xué)說,散場后咱們一起送她去坐地鐵。

廣東同學(xué)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把他拉到一邊,對他說:你怎么這么笨啊,你挽留她。你們提前回學(xué)校,今晚就搞定啦。

他之所以沒有挽留她,完全不是他不想這樣做,而是他滿懷希望等待夢想成真的時候,怎么也沒有想到她會讓他散場后送她去地鐵。既然這樣,他就賭氣似的順著她的意愿,同意了。長期以來,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采用這種方式,凡事就是要擰著來,誰也不愿意讓步。他也知道這樣不好,他比她大許多,又是男人,干嗎不讓著她不哄著她呢?

他們坐在一起,旁邊是幾位同學(xué)。這是一種實驗劇,劇中有五人,二男三女。主要演員是李小明和蘭蘭。此劇名為《辦公室的故事》,描寫了某事業(yè)單位辦公室里職員的鉤心斗角,他們每天都處于緊張的工作節(jié)奏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困惑和煩惱,特別是李小明,更是備受擠兌。他追求蘭蘭,人家嫌他沒有車,沒有房,自己還住在辦公室里。看到這里,他覺得女人都是現(xiàn)實的,如果他長得像周潤發(fā),富得像比爾·蓋茨,身邊的這個女人能不愛我嗎?難道她心里真的有人了?那個人是誰?他到底好在哪里呢?他又推測,是不是小縣城的人就是目光短淺,心胸狹隘,思想不開放?這個戲有些荒誕,但反映了當(dāng)下不盡如人意的現(xiàn)實。小劇場的道具不多,演員只有幾個,但在有限的空間里把現(xiàn)實生活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深刻,有些場景令人沉思和感動。燈光、音響、精彩的道白和演員富有情趣的表演吸引著現(xiàn)場的觀眾,博得了陣陣掌聲。她看得很來勁,有時大笑,有時鼓掌。但他們交流得很少,他沒有主動,她似乎也沒有交流的欲望。

劇中還熄燈幾次,是劇情的需要,他想,這個時候抓住她的手是個好時機,但他沒有動彈。劇場內(nèi)很安靜,有人在低聲交談,但他沒有,只和同學(xué)低語了幾句。在等待開場的時間里,他問她后面幾天的安排,她告訴他,明天參加活動,后天出去游玩。大后天去逛街,買點東西,晚上的車就回去了。他一想,除了今晚,沒有時間了。

演出后,舉行抽獎活動,領(lǐng)到獎品的人還可以說幾句話。身邊的同學(xué)對他說,我們走吧。他便站了起來,先離開了劇場。

出來后,其他幾位同學(xué)都要坐地鐵,正好和她同路。他說好了讓廣東同學(xué)等他,但她不愿意等了,他只好隨著大家一起去坐地鐵。他邊走邊給廣東同學(xué)打了電話,讓他別等了,他們先走了。

從劇場出來,沒想到空中飄著小雨,這是秋天的第幾場雨了?氣候有些寒冷,他們急匆匆地走著,誰也不說話。他知道,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很有限了,便把手里的一份宣傳資料遞給她,讓她遮雨。她接過來,說了聲“謝謝?！彼X得要說些話才好,就和她說起了剛剛看過的這個劇,她也發(fā)表了她的看法。其他同學(xué)故意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想讓他們談?wù)?可是,他們實在沒有什么好談的。

來到地鐵站,她和他們正好相反方向,一列地鐵來了,她急匆匆地奔下臺階,匯入了人流,擠進了地鐵,一眨眼不見了。她往東,他往西,他忽然想到一個詞:各奔東西。是啊,生活是多么有趣啊。同行的一位同學(xué)對他說:你不送送她?他說:不用送。他說完笑了,笑得有些苦澀。

回到房間,他的心情灰暗到了極點。本來設(shè)想的一些場景沒有在這里上演,只成了可笑的想象。他躺在床上,眼前浮現(xiàn)出她的音容笑貌,半天時間里,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在飯桌上,在歌舞廳里,在劇場,大家為了他,都奉承她,像眾星捧月似的對待她,她就沒有一點感覺嗎?我太失敗了。他又想起她匆匆奔下臺階跑向地鐵的背影。他想,難道她今天晚上來是為了看戲嗎?她真的是對看戲有興趣嗎?她真不想跟我一起回學(xué)校嗎?女人的話你要真正領(lǐng)會,有的時候,你不能按正常的思維去思考她們的話。他又想,難道他傷害了她嗎?他馬上否認了,他沒有傷害他,是她傷害了他,他的心明明在痛。

哦,算了吧,就這樣忘了吧。

該放就放,再想也沒有用。

傻傻等待,她也不會回來,你總該為自己想想未來。

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

廣東同學(xué)的歌聲在他耳邊回蕩著。

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眼看十一點了,他馬上洗澡,不然就沒有熱水了。從浴室里出來時,他覺得身上輕松了,心里的煩惱卻沒有被洗掉。

10

上QQ,立刻有了當(dāng)當(dāng)?shù)摹扒瞄T”聲,他看見廣東同學(xué)上來了。他發(fā)給對方一個捂著嘴巴笑的QQ表情。

同學(xué):你一人?

他:惱(No)。

同學(xué):一個強的手勢。

他:她在我床上睡著等我呢!

同學(xué):我一接你的電話就知道事情搞定了。祝賀你!

他:但是,我要去你那,今晚和你打通腿。

同學(xué):不要這樣啦,你逗我干什么啦。

他:真的。

同學(xué):好吧,你馬上來我房間。

他:OK。

一見他,廣東同學(xué)就掩上房門,問他:你騙我吧?

騙你,我是小狗。他坐到床上,說,她走了。

啊?廣東同學(xué)瞪大了雙眼。我不相信,你敢讓我去你房間看看嗎?

你去吧,肯定會失望的。一張空床,還不如昨天下午,床上還有個女人躺在那上面。

我暈。你完蛋啦。說完,他笑起來。你打電話說你們先走了,讓我別等了,我以為搞定了呢。

她坐地鐵,我們幾個同學(xué)都坐地鐵,一起去了。她往東,我們往西,這叫各奔東西啊。

神經(jīng)病啊,廣東同學(xué)氣憤地說,這不合常規(guī)啊。要么不來,要么就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嘛,真是搞不懂。

那不一定吧。她就是來看看我,壓根兒就沒有其他想法。

這樣的女人太沒勁了,你覺得有勁嗎?

沒勁。不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反倒好,我輕松些。

你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廣東同學(xué)說。實話告訴你吧,我早就看出來了,她是個很精明的女人,絕對不會跟你上床的。你今天花了多少心思啊,我們也都幫你啦,可是你看,她就這樣一走了之。算啦,天下好女人多啦,別去想她啦。他拍了失戀者的肩膀一下,后者有點感動。

兩人又聊了半天,他告辭了。雖然是深夜了,但他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在校園里漫步。空中,月亮很圓,很大,把銀輝灑了一地,如同白晝。濃密的樹陰,在地上投下了巨大的陰影,秋風(fēng)吹來,樹葉沙沙。風(fēng)吹在身上,很涼爽。草叢里傳來蟋蟀的鳴叫。深秋了,天開始冷了,它們的日子快到頭了。這些蟲子,雄性的鳴叫,是為了吸引異性。為了展示自己的魅力,它們像比賽唱歌一樣大叫。有位作家卻說它們鳴叫是大哭,因為它們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它們在為自己悲歌。他突然想起自己,還不如一只蟋蟀。他四十六歲了,走入了男人的秋天,生命的好時光已經(jīng)不多。多年來,他的身邊也有幾個女性,和他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他總是給人一種謙和、溫厚的長者形象,她們有困難、有苦惱都喜歡找他傾訴,他曾為此而自豪。可是時間長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知心的女友也沒有。他的苦惱卻不能找她們訴說,只有自己一個人往肚子里咽。這是他想要的嗎?不是。正像廣東同學(xué)說的那樣,女人說你是好人,開始尊敬你的時候,你已經(jīng)沒戲了。就在昨天,女人問他“想要短暫的情愛還是要長久的友誼”時,他無法回答。誰都知道問話的人是什么意思,二者中一個卑微,一個崇高。他想要“短暫的情愛”,但不便說出口;他不想要“長久的友誼”,那不實惠,可是,長久的友誼畢竟是美好的。廣東同學(xué)開導(dǎo)他說,你可以對她說嘛,這二者不是矛盾的嘛?；蛘吣憔透纱嗾f,我就要短暫的情愛,看她怎么樣。女人啊,你不要問她啦,你問她,她怎么回答你呀。你要行動,行動,你知道嗎?像打仗一樣,你不進攻,她就不會投降。怎么教你你也學(xué)不會,你真是一頭蠢驢啦!

他聽了,笑了。他不得不佩服這位同學(xué)。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可是他竟違背了。是他把簡單的事情弄復(fù)雜了。其實,應(yīng)該把復(fù)雜的事情簡單化。女人有時就喜歡被征服的感覺,你粗魯一些,她可能會更喜歡。你想做個好人嗎?那你就把好人做到底吧,不要存一絲雜念。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不會叫的蟋蟀,異性是不會光顧的。秋天的寒冷最終將他淹沒,讓他在瑟瑟的戰(zhàn)栗中度過余生……

他看見兩個人影進了校園大門,躲在大樹后面,他看見了那是一對男女,剛從外面回來,他們以為周圍沒有眼睛,便抱著熱吻了一會兒。是他的同學(xué)。已經(jīng)深夜了,該入睡的時間,這對寂寞男女彼此撫慰,戀戀不舍。

他想起自己的茶杯忘在了廣東同學(xué)房間里,又想把新的發(fā)現(xiàn)告訴同學(xué)。走到門前,他推門,沒有推動。貼近門一聽,里面有一種聲音隱約傳來,是一種男女混雜的聲音,他好生奇怪,又立刻明白了,便躡手躡腳地離開,像逃犯一樣溜回了自己的房間。

電腦還開著,音樂還在播放,似有若無,還是那首《神秘花園》。

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聽自己的心跳。這真是一個不安寧的夜晚啊,生活向他展示的東西真是太豐富了。不知為什么,對于這種事,他平生第一次沒有羨慕的感覺,相反,只覺得有些空虛、無聊。

過了很久,他的心情平靜下來了,他翻了個身,趴在床上,突然發(fā)現(xiàn)被子上有根頭發(fā),用手捏起來,是一根長長的頭發(fā),他端詳著,這根頭發(fā)又細又軟,被染過,呈現(xiàn)褐色,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是她的。他的房間沒有來過任何女性,這根頭發(fā)只能是她的。幸運的是,這樣細小的頭發(fā)被他發(fā)現(xiàn)了,那是她的青絲啊,在她無意的一次撫摸中,從它們的伙伴中掉了下來,從此走散。這根細細的發(fā)絲讓他激動不安,他珍愛地把它夾在書頁中,心里充滿了一股暖流。相處十幾年了,他今天才發(fā)現(xiàn)她還是很可愛的,或者說他還是愛她,盡管她今天沒有滿足他,這種愛很復(fù)雜。做不成夫妻,又做不成情人,難道就沒有其他選擇了嗎?這種并不以身體的占有為目的情愛不崇高嗎?她沒有輕易地把自己交出來,也許是對貞操的堅守或?qū)φ煞虻闹艺\,這不是值得贊美的嗎?她并不反對他找情人,甚至希望他在妻子之外能遇到屬于自己的女人。如果說今天他們之間發(fā)動了一場戰(zhàn)爭的話,較量的結(jié)果是,他們沒有失敗者,誰也沒有讓自己成為性的俘虜。他現(xiàn)在才意識到,今天這種結(jié)果,原來正是他最想得到的。他感謝她處事的冷靜,否則事情肯定不是這個結(jié)局,這讓他慶幸。過兩天,她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他竟有些戀戀不舍,如果她再來,他一定會好好待她,熱情而不失禮節(jié)。這幾天,他孤獨、寂寞、迷茫,她兩次趕來和他相聚,雖然相處的時間短暫,他們連手都沒有碰一下,她不是同樣帶給他許多快樂嗎?他除此以外還想從她身上得到什么呢?人啊,不能太貪心,要學(xué)會知足。她就要回到他們共同生活的那座小縣城,今后的日子里,他們一如既往地在同一個縣城生活下去。她還會在他過生日時送蛋糕給他,還會和丈夫一起來他家打升級,她照樣可以在電話里和他吵架甚至痛哭流涕,在電話里向他訴說滿腹委屈……他想,她才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朋友,這種朋友雖不能帶給你肉體的快樂,卻可以給你心靈的撫慰。他甚至覺得,由于心存雜念,他沒有給予她應(yīng)有的關(guān)心,一樣?xùn)|西也沒有給她買。此時,他的心里充滿歉疚。但是,他對自己今天的表現(xiàn)還是滿意的,他既表達了對她的愛慕之情,又沒有對她無禮,在她的心里,他的形象不會受到損害,今后,當(dāng)他面對她和她愛人的時候,他會坦然。是啊,今天,他的不快樂,根源就在于他是自尋煩惱。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所有的不愉快都是自己找來的。

他感到無比的輕松。盡管深夜了,他還是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謝謝你。他不想多說什么,只想含糊一些。他估計她不能理解這三個字的深層含義,也不可能知道他此時復(fù)雜的情感。

可是,發(fā)完短信,他又想起了廣東同學(xué)說過的那句話:女人對男人的非分之想很敏感,而男人對女人的意圖卻往往無法領(lǐng)會。有道理啊,他剛才對女人所下的判斷難道真的是正確的嗎?他覺得自己依然無法弄清楚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蛘咚南敕ê退限@北轍?

熄燈后,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打消那些混亂的念頭,好好享受一下睡眠。這時,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想起了上高中的女兒。他想妻子的時間要多一些,她長得很漂亮,也很豐腴。他想她的柔順,她的體香,她的嬌喘,還有她的潮濕……他突然冒出個想法,讓妻子來看他,他要在這間屋里,在微弱燈光的映照下,真切地看到女人身體的剪影,夸張的動作和令人迷亂的呻吟,那才是真正屬于他的讓人安寧的快樂。

樓下的蟋蟀在拼命地叫著,床上的男人進入了溫暖的夢鄉(xiāng)……

白丁 男,江蘇鎮(zhèn)江人。迄今在各類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轉(zhuǎn)載,曾獲得全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芳草》文學(xué)獎、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獎。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九期高研班學(xué)員。

責(zé)任編輯 劉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