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維
A1
從天香樓的窗牖望去,雨像從天上剃下來的一撮撮黑色斷發(fā),往下掉。理發(fā)匠的刀好快,不停地剃,黑色斷發(fā)便掉個不停。
雖然是白天,雨,卻是黑的。
天香樓上,有個漢子手拿著一把劍,穿墨黑的衣服,黑得像會滴下墨汁來。禿頭。兩只鮮艷奪目的手,緋紅。右手握劍柄,左手撫著劍尖。劍很大,也很沉,漢子兩手下垂地拿著,這個人好像被黑色包裹著,只有頭和劍是亮的,亮得耀眼,甚至失真。便更襯托了那雙緋紅的手,像一雙美婦人具有的小手,簡直生錯了地方,不該長在黑衣禿頭漢子的身上。
他站立的姿勢有些昂然,臉部表情異常凜烈,似乎隨時要做出劇猛的運動。他兩只穿黑靴的腳呈八字,大大咧咧而又不以為然地撒開,就是說,他也可以持久地這樣站著,拿著劍,昂著頭,嘴向上撇著,仿佛進入恒定狀。他腳下扔著一堆布,或一身衣服。不,是躺著個穿著那身衣服的人,一動不動,可能死了。
持劍者目光注視著五米之距——兩個戴棕笠者正稍低首,竊竊私語,像商談什么,不讓持劍者聽到。一個背著他,另一個能夠看到臉,卻面色凝重、為難,眼瞼下垂,零亂且密集的胡須幾乎遮住了嘴,只看見高且直的鼻梁骨,以及鼻翼一邊的陰影,那種感覺是有些肅穆的。初看上去,好像人是被持劍者殺的,再看三人的情態(tài),隱約可發(fā)現持劍者可能是被殺者的朋友?;蛟S他聞訊而來,是要復仇的。卻被同來者止住,先問明情況再作反應。那位同來者就是跟另一個人竊竊私語而一臉肅穆的人。背對持劍者的,看似與被殺者有關,似乎還不僅是個目擊者的身份。他直接而又不失委婉地敘說禍起蕭墻的全過程,并打著一些含義不明的手勢,那手勢因說話時的激動,顯得有些亂七八糟。但他的敘述肯定較有說服力,且關鍵是殺人者已逃逸,所以聽者是安靜而耐心的。當聽明白事發(fā)的來龍去脈,知情者的臉色由莊重化為了肅穆,可能被殺者的結果大概是歸咎于自身,這仇也就沒法報了。
兩個低聲說話的人,說者叫左靖,聽者名為張草,持劍漢子就是后來廣為人知的軻。
軻長著一顆金光閃爍的頭顱,十分驕傲地昂著,或許他意識到自己有顆不錯的腦袋,并為之得意。后來有懸賞黃金百鎰求購此頭,他便出名了。人叫他金軻。他的朋友只喚他老軻、大軻、黑軻。
天香樓命案的真實經過可能與身處天香樓的目擊者左靖向張草的敘述略有出入,但大體一致。那天,原屬三國交界的邊鄙之地帽州,同時又是三國交會的要道邊城,逃亡的趙國名將牧在一家名叫天香樓的酒家樓上,遇上了久別的老友紫捷。
當時窗外正飄過來一股極濃的草灰氣息,還有樹木清氣和風的涼氣以及柴米油鹽的味道。一個持花男子像陽光一般經過。窗內滿是燒焦的鍋巴混雜著隔夜溲水和糞坑的污淖之氣,忽然有了酒的烈香。牧就看見一人側身欠腰,歪著臉,兩根手指頭捏著個紅得鮮艷的鼻子,聲勢浩大地狠勁擤鼻涕,像賭氣要跟那鼻子過不去。店小二招呼,也無暇作回應。好像天大的事,莫此為甚。這人就是紫捷。
牧將一頭惹人眼的紅發(fā)包扎著藏在一頂散發(fā)著桐油氣味的棕笠里。一張?zhí)油稣叩哪樑c過去相比,又黑又滄桑。只有兩只眼睛光彩不減。
看似的不期而遇,令二人都有些大喜過望。畢竟這年頭高興的事太少,尤其是亡國之臣的牧,一直在流浪與亡命他鄉(xiāng)的同時,盤算著復國滅秦。他甚至一廂情愿地認為像紫捷這種江湖豪客恰好可以成為他的幫手。牧與他可謂相識多年的故人,早在趙國,牧幫過他的忙,解決過幾次在他看來都是過不去的棘手的事。而這在當時身為趙國將軍的牧眼里不過區(qū)區(qū)小事。問題是紫捷是個刀客,他受雇殺人,不問緣由,在趙都作案不下七次,其中三次被捉,都是牧為他開脫了。紫捷第三次出來時樂呵呵對牧說,以后我這條命就是你的了。
這回紫捷遇上牧,不是巧合。牧在亡命,紫捷已受雇殺牧。這次看似無意中的邂逅,其實是個精心安排。
牧見到紫捷很高興,對方也盡量讓人看上去是快活的。寒暄過后,牧問,最近在干什么?
殺一個人,紫捷回答,干老本行。
牧沒問殺誰,這不該問。牧知道這是行當里的潛規(guī)則與秘密。殺人的秘密最好別去打聽。牧只說,來,喝酒。
紫捷興致勃勃,好像打算主動將自己要殺的那個人透露給故人。他說,我殺了這個人就洗手不干這營生了。
那好哇!牧笑道。他甚至覺得正中下懷,可以就此拉這哥們干更有意義的事。沒容他說出這層意思。紫捷臉一虎,道:好什么?我看不好。說罷,賭氣般一口喝光一碗酒。牧只顧笑,也將碗中酒飲盡,然后起身拎酒壇朝兩只黑釉澄亮的碗里倒酒,嘴里說,干嗎不好,像我,不做將軍了,就不殺人,心倒踏實了。只是話又得說回來,我之所以能夠屈辱地活到今日,便是有一個人我不得不殺!
紫捷似乎聽出了什么,嘿嘿地笑,你是來找我殺人的吧。
牧說先別提這事,來來,再喝一個。
我知道你想殺誰!紫捷盯著牧的眼睛說道。牧警覺,眼也像刀子似的盯著他。紫捷面帶笑,不以為意地說:不就是想捅破天嗎!
天?——牧看四周,唯恐別人聽見,未置可否地詭秘一笑,說:天要下雨呢。紫捷渾不在意,只管大大咧咧地說道:我想過幫你干這事,可現在干不成,恐怕以后也沒法干。
為什么?
不為什么,你干嗎不自己殺了他?你可是威名赫赫的將軍啊!
將軍只在戰(zhàn)場取人首級,牧說,在千軍萬馬之中才能找到殺人的勇氣。
紫捷斜睨他一眼,現在呢!難道就膽小得連殺個把人的膽子都沒有了嗎?是不是!所以你要找我?
牧不語,仿佛陷入難堪,又像在找個合適的借口來回答。他說,我已經很久不做將軍了,只是個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的逃亡者。再說,我不做暗中殺人的事,那是你們的活兒。
嘖嘖,紫捷不屑,顯然對牧的這番話不滿。
一只麻身蒼蠅很不合時宜地在眼前晃,發(fā)出討厭的嗡嗡聲,紫捷兩只大手帶著莫名的憤懣出其不意地將蒼蠅夾擊其中,拍打的聲音豐滿而嘹亮。
他將黏著蒼蠅的左手掌向牧攤開,那只倒霉的東西早已成了稀爛的一粒癟屎。紫捷像是朝牧出示了一道謎,說道:知道我手頭接的是樁殺什么人的買賣嗎?又發(fā)牢騷似的罵一句他媽的,我本來不想接的,不想!
可你還是接了,是嗎?或者說,你總得吃飯吧。
你說對了,紫捷抓過酒壇往自己碗里猛倒酒,好像把另一只空碗忘了。他咕嚕就下去一碗,用很臟的袖口擦擦胡子上的酒水珠子,說:我這樁買賣的主顧可大大有來頭,付的酬金也大。我只要做了這一回,下半生吃喝都不用愁了,哈哈!我他娘的不想做,也得做。你說呢!兄,我說你該為我做成這樣的買賣高興,來,今天我們一醉方休,酒錢我付了。老板,拿酒來,再拿兩大壇酒來!咱兄弟醉死在這,也要死……死他媽個痛快——痛快!呃,我做了這回,以后就不為啥事犯愁了,不!
噢,這對你可是樁美事。愚兄為你高興,喝。
牧的臉上始終帶著固定不變的笑意,使他的下巴有一條皺紋特別突出,那似乎是一種天神式的憐憫。他不可能不注意到紫捷在說那些話時情緒起伏很大,悲喜不明,滿是血絲的眼里噙著淚,兩顆眼珠似在血水里沉浮、掙扎。
……兄。告……告訴你!我這回受雇要殺的可不是一般人。
哦?
過去殺的不算,都不值錢。這回總算碰上一個值錢的,錢這東西,他老人家最大!紫捷笑了笑,說:殺了這人之后我就不再殺……殺人了。呃!紫捷邊說話邊打著響亮的酒嗝。一只手卻將放在旁邊靠著凳腳的刀,擱到凳面上。
說到錢這東西嘛,再多也有用光的時候,牧慢悠悠說道,到時你又不殺人了,總不能做打草鞋或者屠狗的勾當吧?
窗欄外的街市,傳來嘈雜的喧鬧,聽上去又像茶水燒沸的聲音,喧騰、悶灼,像在一把壺里。
紫捷咕地笑起來,像放一串古怪的響屁。他說,我打的是一勞永逸的懶主意。
一勞永逸?牧皺了皺眉,那個將要被殺的主兒,值得那么多錢么?
值。人家說——準值!
那就好,來,咱兄弟接著把這碗干嘍,祝紫捷走運。
唉,紫捷端著酒碗卻長嘆一口氣,很是無奈,好像剛才的興致全讓這聲嘆氣帶跑了。怎么?牧也停碗,問。
只怕我殺不了那個人,紫捷說。
牧眉頭凝起,他本事太高?
紫捷沒接話,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笑個不停。弄得牧有些不好意思——你在笑我,牧說:是在笑我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紫捷忙說,兄,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笑,沒別的,真沒別的意思。
持花男子的身影又從窗外經過,他很瘦削,好像在等一個人,來回走動。持花男子有很細膩的五官,走路的姿勢也好看。他穿著未渲染的原色的大紅衣裳,一望便知是個藝人。他手中的花卻是金黃色的,像雙手捧著金子,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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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遭同行譏諷并視為異類的清末民初歷史學者顧鴻年晚年為打發(fā)無聊時光而虛構的小說里,帽州可能是帝國唯一的一座不設防的開放城市,正因其不設防或許才免于兵焚,正由于其開放,才使這個城市魚龍混雜而日益龐大。在秦定四方之后,闊大的版圖上,它與京城形成兩個向度,帝都以不可動搖的面目集權勢與財富為核心成為世人無不向往之地,它給胸懷進取者提供了廣闊的夢想和不竭的激情,它是帝國蒸蒸日上的光榮與象征。帽州作為另一個向度中的城市顯然是朝下的,它是改朝換代之際的一個緩沖地帶,是失意者流亡者投向的宿地,是收攏是非的中轉站,甚至是帝國的一個白日夢幻者大腦中浮現的最后一座海市蜃樓。這座城市在清末民初的失意歷史學家顧鴻年構思的小說里繁復而雜亂,如同一個預設的陰謀,機關重重又危險四伏,進去容易出來難,人轉在里面除了偶遇,有心要找一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它蛛網般的街道仿佛是誰設定的迷魂陣。在大秦帝國建立之初這座城市既氣息奄奄又暗藏活力,以一種頹廢而華麗的末世氛圍吸引著眾多的流落者。
也許每一個失意者都可以來帽州,但只有一個人不能來,可是她卻來了。
昔日相國的美麗千金游游孤身前來帽州是和一個人約定來會面的。但是她一踏進帽州,沒有見到約定的人,卻意外地碰上了兇狠的帝國斥候。
那不是游游小姐嗎?年輕英俊的斥候騎士蒙嘉也是出身帝國的上層子弟,其父親是當年戰(zhàn)死沙場的猛將蒙驁,在陌生之地年輕人一眼就認出了娉婷出眾的游游。沒,沒錯,那是——是相府的小姐。犬嘴斥候結巴,話多,總是不失時機說話,她她她,怎么到到到帽州來——來了?
看來帽州的確是個不尋常的地方啊!褚哮說。
我上去問問?年輕斥候此時顯得十分活躍。去吧!褚哮說,不過要客氣些。別暴露我們的來意。
初來乍到帽州的游游被銅匠街古色斑斕的銅器鋪吸引了,銅的光澤和氣息使她沒有了陌生感,反而令她對鋪架上的精美銅器滿是好奇,對銅匠爐火純青的技藝深懷敬意。她的臉美麗紅潤,生氣勃勃地在一張張各種各樣的青銅面具間逗留,那些出自精湛匠人之手的面具無比生動,幾乎包含了人世的各種表情。游游的臉停在一張毫無表情的面具前。準確地說,這是一張寡臉。
我是銅匠和和,小姐對這張面具感興趣嗎?銅匠上前主動打招呼。
噢,不。游游看到銅匠和和竟有一張和那副面具一般無二的臉,她笑了。
這是你做的嗎?
那個不好,我要告訴小姐的意思就是那是所有面具里最糟的面具。銅匠和和很真誠地說,若是小姐對在下的手藝信得過,我可以為你打一個最精美的面具。
游游只是笑,眼光又在其他銅器上瀏覽。和和介紹,我這里還做銅人銅馬銅鳥。又不無自豪地說,本城原先的州守大人就是在我這里定做了一對銅鶴和一輛銅馬車,然后戴著青銅面具去了京城,據說他是要把銅鶴和銅馬車作為禮物敬獻給皇上。
我不要那些無用的東西。游游說,你還是給我打一把青銅短劍吧!
小姐斯文優(yōu)雅,又生得如此美貌,要打這男人用的東西干什么?銅匠和和深為不解,他說,何況丞相已頒下了禁武令,沒收天下兵器,我這小店早也不干那營生了,店名也改成了和字號,只求和和氣氣,不再做打打殺殺的東西了。
游游眼睫一眨,哦,你改得好快呀!想必你原先也不叫銅匠和和了?
小姐冰雪聰明,在下原來只叫銅佬。和和說。
銅佬,這名字好,游游說,這才是男人的名字。
和和苦笑,那豈是名字,只不過一諢號。游游眉毛一挑,有這諢號也不錯,強似叫別扭的和和。
和和雙手一攤,老實地說,其實在下就是一個銅佬。
好的,銅佬,游游說,我多付你兩倍的價錢,你給我打把銅劍吧。
哎呀小姐,你看看我這里有的是銅鳥、銅馬、銅面具,還有銅燈具、銅壺、銅馬鐙,我甚至還可以為你做銅首飾,你再看看,這里頭做哪一樣為好!
銅匠和和一臉為難地對游游說。
游游不改口,我只需要一把上好的銅劍。銅匠和和說,小姐若是做劍,別說是我這里,就是別的鋪子也不敢做這種生意,我勸小姐還是打消做劍念頭。
哈,游游也來了千金小姐的脾氣,在椅子上坐下來,撂下話說,本小姐就看中了你的手藝,還非在這做把劍不可了!
銅匠和和轉轉眼珠,揣摩游游的來頭,出語小心道,敢問一句,小姐做劍干什么用?
游游頭一揚,防身。
防身?這天下太平了,朗朗乾坤,連男人也用不著劍了,一個小姐要用劍防什么身吶!怕是尋仇吧?
好,那我就要你為我做一把尋仇的劍。
恕在下嘴笨,小姐笑話銅匠了,和和左手輕輕在嘴上扇了一下,右手從貨架上取下一張?zhí)栃蚊婢?有意轉移話題地說,我可以為你做一個新穎的月亮面具,你看,剛好和這個太陽面具配成一對,你帶上月亮面具,就可以把這個太陽面具送給一個你喜歡的男人。
游游安靜了,看著銅匠和和手拿的面具,像是有些動心,重復他說的后一句話,把太陽面具送給喜歡的男人?
對,銅匠和和鼓勵說,把這個金光閃閃的太陽面具送給他!
你怎知道有我喜歡的男人?游游忽然問,臉上有些不高興。銅匠和和說,小姐這么美,天下喜歡小姐的男人該要排長隊了……
你是說喜歡我的男人,不是說我喜歡的男人!
我是說天下喜歡小姐的男人那么多,小姐一定能從里面挑到一個自己喜歡的。
銅匠可曾成過親?游游又忽然問。
和和像刺到了痛處,一直缺乏表情的臉上抽搐了一下,說,銅匠這輩子怕是只能跟這些銅人銅鳥銅面具成親了。
怪不得你的面具做得這么出色了!游游出人意料地說。
銅匠和和趕緊接過她的話說,是的小姐,沒有比我的鋪子里做得再好的面具了,你戴上它,面具可以保護你的,它比一把劍防身更有用。
你是說一個人要靠面具的保護嗎?
噢,不完全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人有些時候還是需要面具的,比如說在帽州,在這座城市里,你不認識誰,也不想讓別人認出你,或者不愿讓別人看出你的內心,最好的方法就是戴一副面具。
你的這張臉就是一副最好的面具,看不出你的表情,游游說,又舉起手中沒有放下的寡臉面具,這是你的臉嗎?
銅匠和和說,在下是為所有人做臉。
我看見對面也有一家面具鋪呢?游游的眼光穿過琳瑯滿目的青銅面具,投向對門一家店鋪。
這條街有二十一間銅器鋪,每一家都做銅面具。銅匠和和說到這,稍停了一下,又說,不過,只有對面的那家鋪子是專為死人做面具的。
死人?
對,死去的人。
死人還要戴面具嗎?
要的,死去的人樣子會很難看,所以要戴上一個面具,這樣活人看見死人就不害怕了。據說死人戴著面具到了另一個世界,他也不害怕。
死人的面具,一定很嚇人吧?
恰恰相反,死人的面具是最好看的面具。
這是怎么回事?
活人以死人的面具嚇人,死人以活人的面具嚇鬼。據說鬼是最怕好看的面具的。
咯咯咯咯,游游不由讓銅匠和和說得開心地笑了起來,這倒真有意思!她笑著說。和和的臉也略微動了動,說,是啊!這是帽州的風俗。
古怪的風俗,游游說,太古怪了,你不覺得古怪嗎?
你說得對,這風俗又悠久又古老,并且還將延續(xù)下去。銅匠和和說。
我答應訂一對面具,同時你也要答應為我做一把青銅短劍,就算我沒白白到你的銅器鋪來一趟。
我答應你??墒?小姐,我只能暗里偷偷為你做一把劍,時間可能要長些,這可是做違禁的事,違禁就是犯法,犯法就得殺頭……
不必多說了,我會多付你錢的。
嗯嗯!銅匠和和允諾,抬頭,見一個軍官從馬上下來,徑直往他鋪里走,便有些做賊心虛地犯疑——怎就有官兵來了呢?
小姐,府里的人正找您呢,年輕斥候過來恭恭敬敬行個禮,說,不想小姐到了這里。蒙校尉,你是來找我的嗎?游游單刀直入地說,本小姐對京城厭了,出來散散心,不行嗎?
哪里哪里,我們是例行公務來帽州,不想與小姐不期而遇,實在是太巧了。斥候蒙嘉說得陽光燦爛,且掩飾不住意外的興奮。
蒙嘉,我還以為你是奉命來拿我呢!游游半是玩笑半是不屑地說。她的嘴角有一道笑靨,很深的笑靨,像刀割的,美得驚心。
就是給我豹子膽,也不敢拿你,蒙嘉說,何況,我也決不會那樣做!游游聽出了蒙嘉的表白,她說,那你們是來執(zhí)行什么公務呀?
我們是——蒙嘉欲言又止,只說,小姐,這事跟你沒關系,真的,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們只是辦點急事,完了就回京。
很急嗎?游游說,你們斥候總是急如星火且又神神秘秘的,我是說你們的事辦得還順利嗎?蒙嘉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怎么說呢,我們也剛到不久,事才剛剛有點線索,哦,不說了。我過來是和你打個招呼,我是想告訴你,在這里能見到你,我感到意外的驚喜。
意外嗎?
是呀!我覺得太意外了,你是一個人嗎?
是我一個人。
那你要當心,這里很亂。
亂?我倒覺得挺好,好像比京城還安全。
好,不說這些了,我得趕上隊伍,說不定我們在這里還能遇上。
說不定?
是,說不定!
我想——可能也是。
看著蒙嘉匆匆而去的背影,游游有意朝在街口向這邊探頭探腦的褚哮放大聲音喊:嘿,我說蒙校尉,別忘了替我問候褚將軍!
褚哮趕忙轉過頭,裝作沒聽見也沒看見似的,眼望別的地方,那里一個身背藥簍的老漢在矮墻邊走過,他簍中的新鮮藥材山花爛漫,郁郁蔥蔥。
你小小子,是不不是看看上她她她了,犬嘴斥候對回來的蒙嘉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人家是相府千金吶!蒙嘉說,我怎敢想人家。
她還差點成了我們的王后呢!另一個斥候說。就是嘛!蒙嘉托一句,好像以此表明自己不會作非分之想。
犬嘴斥候卻說,現在她她,她,什么也不不,不是!
你們都扯什么?褚哮黑著臉發(fā)怒,難道忘了我們的使命么!又對蒙嘉道,問了她來帽州干什么嗎?
她說是散散心。
散心,這是個散心之地嗎?褚哮沉思道,我看或許是另有他心。
將軍!蒙嘉請示,吹簫人沒找到,我們下一步怎么辦?
找不到吹簫人,我想帽州府衙總是可以找到的。褚哮因沒找到吹簫人心有不甘而對這座古怪的城市滿腹怨氣,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這個城市任找誰都像大海撈針,但唯有一個人是容易找到的——那就是地方官。他要坐地吃糧,一找準一個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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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紫捷與趙國亡命之將牧聚飲帽州天香樓時,他的一位早年合伙做殺人勾當的哥們老軻,正拉著書生張草從千里之外趕到了帽州城下。
二人下馬,張草是個瘸子,腿腳有毛病,走路時身體不平衡,一拐一拐的。陌生的帽州城池引起書生張草的好奇,他東張西望,打量上百號身穿黑衣的工匠正在忙忙碌碌擴建城墻。工匠們表情詭異,夸張的號子和叮叮當當的錘打石頭的聲音混成一片,空曠而嘹亮,仿佛要用這種方式改變什么,或嚴格實現城池設計者的意圖。老軻猛揪他一把衣袖,道:
瞅個屁呀,進城啊!
張草身子一趔趄,絆到石頭,險些栽倒。老軻笑,腳邁得卻急。
張草無奈,嘆口氣,被他拽入了帽州城門。帽州城里皆是狗屎色的房子,空氣中滿是臭烘烘的味道,張草打了個響亮且清脆的噴嚏,兩匹馬跟在身后,一匹白,一匹黑。黑的邊走邊屙出一坨屎來。
紫捷從座上起身一步跨過去,不知是想為牧加酒,還是以示朋友的親熱??傊@個動作尚未完成,大腿卻將擱在凳子上的刀嗆啷一下碰落到地上。牧欠身,仿佛要去拾。紫捷搶前,手摸到地上的刀柄。兩人欠身在桌下對視一眼,都有些尷尬,接著又不約而同地爆出一陣大笑。
牧兄,你膽子變小嘍!紫捷開玩笑似的說。
是啊,久不用刀,膽子反而小了,牧自嘲道,刀就是人的膽吶!
紫捷摸著刀說,我不知刀是不是人的膽,可這刀是我討食的家伙。
牧滿臉是笑,向紫捷伸手,讓我看看你們刀客的刀,到底是什么樣的,若是我以后死在這樣的刀下,也明明白白。
面對一臉客氣伸手過來要刀的手,紫捷怔住了,說:刀客的刀,一般是絕不會給人看的。說罷,他還是大大方方將刀遞過去,不無豪爽地,你是我朋友,例外。
牧接過刀,眼盯著紫捷緩慢而又認真地抽出刀,刀的身子在抽出的過程中,紫捷只看著那刀,一臉心滿意足的憨笑,像看著自己的孩子。
然而一把殺人的刀絕不是孩子,它一經出鞘,空氣頓時變得寒冷。牧拎著這把殺人不眨眼的刀,仍盯著紫捷。紫捷的笑好像僵在臉上。
牧熟練地將刀在空中做了個漂亮的劈殺動作,刀就不見了,像是活的,自動收回了刀鞘。牧笑吟吟將刀還給紫捷,嘴里說,好刀。
紫捷反而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接回自己的刀。牧誠心誠意地向他遞過去,說,不知誰有幸成為最后一個讓這把刀殺了的人。
紫捷噢一聲,如夢方醒,接過刀,仿佛找回了刀客的身份和感覺。刀在他手上如同嬰兒被捧在懷里,顯得格外愛撫又唯恐再讓人奪去。他長滿絡腮胡的臉上恢復了自然,也恢復了自信。他冷冷地甚至是很不客氣地拋出一句,那一大筆金子要最后死在這把刀下的人是個名將。
名將?
對,一位國破身存、逃亡在外的名將。
這樣的亡國之將,在當今至少有上百個。牧慢條斯理地說,這把刀要殺的,會是哪一個呢?
紫捷眉毛一揚,——最有名的一個!
刀客紫捷的一對眼是吊的,像白額吊睛的老虎,兩處上眼泡虛浮,好似撐開的傘,大而張揚,眼皮似要把眼睛遮住,但他說話時總努力揚起眉毛,將眼睜大,那兩把傘就時時像頂著勁風。
誰?牧盯住他的上眼泡道。
你——不認識——,紫捷的眼皮往下一搭。
我?不認識?
你,知道!
不——哪兒會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為什么要知道?
他和你一樣。
沒人和我一樣,沒有。
他不可能不和你一樣。
嘿嘿,這世上沒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哪怕是孿生兄弟,也不一樣。
他不是孿生兄弟。他、和、你,就是一模一樣的——一個人。
你是說——
窗外有男子甕聲甕氣故意放大的嗓門在喚一個女人,玉豆,玉豆——婆,——玉——豆!就有女人哎的急忙一聲回應,尖細而悠揚。兩個聲音都似從燒開的茶壺里冒出來的。——女人就是梭葉子,紫捷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梭葉子,什么梭葉子?牧摸不著頭腦。紫捷就笑,答非所問地話入正題。
對,所以我說你知道他是你也是我的朋友。只是,我不想殺他,又不得不殺了他。
哈,你是在說梭葉子,這是一個玩笑吧!
玩笑?不,我不是在說梭葉子,對一個刀客來說從來沒有玩笑,刀客壓根就不明白玩笑是什么東西。
那么,你打算怎么辦?
我考慮了很久,面對雇主付的那一大筆酬金,我不能不動心。
我想你是對的。付你酬金的人,肯定是秦王。
不錯,這可是當今世上最大的主顧了,算他看得起我。
你殺人很有名。
慚愧,只是一直沒有富起來,否則早就洗手了。
洗得干凈那雙殺人的手嗎?
天下最大的殺手洗手之后都可以當皇帝,天下最小的殺手為什么不可以洗手做財主。紫捷理直氣壯說過這句話后把頭揚得很高,仿佛他在為自己尋找一個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理由。
牧擊掌,一下、兩下、三下,口里說:好,說得好!
B2
陸陸續(xù)續(xù)逃入帽州的六國流亡貴族日漸增多,雖然他們費盡心機隱瞞身份,喬裝打扮,變易姓名,但曾經的頤指氣使,和非同草民的氣質,以及無法掩飾的落寞與感傷,使他們與這座城市難以混同,甚至一望而知。帽州的州守一度認為這里是處藏污納垢之地,復雜與兇險并存,曾數次試圖清查藏身于此的身份不明者,以除大秦隱患。但帽州本身就是一座原本歸屬不明的城市,由流民所建。秦制以前,與任何國家既搭界又不相關,天下歸秦了,所設三十六郡,帽州也很難說歸屬于哪一郡屬轄,仿佛它在三十六郡之外,朝廷委派了州守,卻不強行推以秦律,便帶有明顯自治色彩。因此州守清查整頓的想法屢屢難以實施。據說有一位叫葛的幕僚,他給帽州州守老魚出謀劃策,說,既然進入帽州的身份不明者絡繹不絕,他們也多是逃入其間以避禍,尋求一種安全感,那么索性就將城擴建,用不斷增加的繁復曲折的街道把來者困住在里面,讓他們安安心心在里面避世,也就無法出來作亂,威脅到大秦的安全了。州守老魚在無計可尋之下采用了此策。幕僚葛隨后獻上了一張曲折如迷局般的城市街道改造擴建設計圖。州守老魚看了半天,眼里只是一團亂麻,搖頭說不好,這個設計沒頭沒腦,不氣派,一點也不像大秦帝國治轄的城市。幕僚葛卻笑瞇瞇道,大人哪,這個設計心思就花在這個亂字上,要讓所有居住在帽州的城民都被紛亂如麻的街道困住手腳,他們哪也去不了,啥也做不成,就只有老老實實呆在里面自生自滅。你看,這一條條看似亂七八糟的街道,像不像一條條繩子……州守老魚聞聽此言,方才稱妙。幕僚葛便被任命帽州城永久的設計師。因為外來人好像永遠在增加,于是城市街道也就永遠在改造擴建,城市不停地改建,也隱約使一座內部彌漫著亡國氣息的帽州城外部卻看似充滿了活力。為此州守老魚也得到了朝廷的大力提拔,成為了大秦帝國三十六郡中一郡的郡守。他把帽州州守的位置留給了他身為城市設計師的幕僚葛,此時葛已成了他的小舅子。他將自己的斜眼三妹嫁給了小葛,作為對其城市擴建設計與工程的最大獎賞。令業(yè)已榮升州守的小葛喜出望外的是,他娶的斜眼夫人在洞房之夜向他出示了暗中帶來的陪嫁之物,一件江湖上傳揚已久的精致名劍春夢無痕。
新任的州守小葛所住的半邊樓里藏著繁復的城市設計圖,那張圖既有預示著城市未來更為繁復且迷局重重的街道擴建方向,又有州守小葛親自用紅筆線條標明的步出迷局般街道的機關秘密。然而在這之后,還藏著一把叫春夢無痕的名劍。
A3
過了很久以后牧都沒弄懂,想得那么清楚的刀客紫捷當時為什么還那么多廢話,為什么不早早趁他不備,動手一刀結果了他。為什么,想急了的時候他甚至會犯糊涂。也許牧確實是將到處殺人作案的刀客紫捷看簡單了。但他清楚地記得紫捷臨死之前跟他說過的話。
那天在帽州酒樓里,當刀客紫捷喝完第二壇酒時,渾身都散發(fā)出酒氣。像一個從酒壇里拎出來的人,可他沒醉,酒跟他的關系,就像女人,他說,越喝越親,酒就成了他的老婆。紫捷行走江湖,也他媽的就不是一條光棍。
紫捷喝酒,難免會說些混話,但那回他的話,句句說得明白,牧倒糊涂了。牧明明意識到紫捷是秦王遣來要將他置于死地的殺手,自己反而一身輕松起來。而紫捷卻在猶疑與掙扎。他將抱在胸前的刀重新支放到凳腳上。說,當我好不容易面對那個殺了可以讓我發(fā)財的人,我他媽的竟沒出息般地下不了手。
你怕他,還是殺不了他?;蛘呤桥伦约簹⒉涣怂?牧說,他的話幾乎不動聲色。好像他們完全在談一個不在場的人,甚至兩個人有商有量地在為殺害他們中的一個而出主意?!憧梢韵率值?牧仿佛是用不無鼓勵的口吻對刀客紫捷說:你可以殺了他,最好在他不知情之前。
可我還是說破了,這樣對我要殺的人更公平,紫捷坦然地說,他說這話的時候好像自己不是個做黑道生意的殺手,而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俠客。
為什么要說破?
因為他有恩于我。
恩?這世道,人還記得“恩”這個字。
記得,我在趙國殺人,受到他的幫助。
哦,你還記著呢!
所以我要把一切都說破,這樣就是為了公平一些,如果他殺了我,也認命。
雜沓的腳步聲從樓下升上來,升到一定高度,就停在窗外。亂七八糟的腳步像是從不同角落相約而至,錯落紛繁。它們停在一起,偶爾有幾聲挪移,男人腳大,步沉。女人金蓮三寸,落足小心,透著輕微的謹慎。誰踢到一枚石子,吾操,罵。
看來你沒有殺他的底氣,牧說。眼光一直沒有從紫捷的臉上移開。他伸手去抓對方的碗,準備為之添酒。手指挨到碗沿之際,被紫捷突然按住。牧雙眉一揚,眼色凌厲。紫捷出乎意外地問:兄,你是不是覺得我紫捷不夠義氣,是個小人?
沒有,牧笑著、細聲細氣地說,你不是挺講義氣的一個人嘛!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臟,只認錢?
人生于世,許多事都不能按常理論,比如人命,生生死死恐怕是這世上最尋常之事。一個人活著也夠不容易,文士靠嘴皮子游說四方蹭飯吃,武人只能刀口舔血混日子了。談不上臟不臟的。
兄,你真是個好人,難得的好人!好人自有天佑。
身為人臣,本當國破之日就該死的,我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因為那樁復仇的大事未了,否則這顆頭隨時可以讓人拿去,也絕不憐惜。牧說著在酒樓憑欄遠望,他的神思也隨目光飛去。你看到那座山了嗎?——遠處那座山就是當年秦王殺人的地方,也就是我的國人受死之地。秦王所殺的人的尸體堆起來如山頭環(huán)繞的白云一樣多。秦王的宮殿是尸體堆砌而成的,他的王城是由無數死者搭建的,那笙歌宴舞的繁華宮殿下鋪的是死難者的累累骸骨。死者的亡魂卻被排斥在宮殿之外,勝利者在里面狂歡浪舞,失敗者的游魂在外面哭泣哀號……說到這里,牧黯然神傷。
紫捷聽著牧一番話,有些不知所措,面部表情竟然變得尷尷尬尬地僵在那兒。還是牧先緩過神,伸左手從后頸部掏出一支黑亮的鐵簫來,右手無限憐惜地撫摸著,幽幽地說:要不要聽我為你吹一曲?
紫捷恍若自夢中驚醒,搖頭晃腦只說——又是《梅花破》吧!不要吹。他將手勢晃得很零亂,說,你的簫聲會引來很多鬼魂的。
牧不語,把鐵簫默默插回背上,轉過身,背朝紫捷。
慚愧呀!紫捷大聲道,螢蟲真不能與明月相比,燭焰怎可與太陽爭輝呢!兄,我很慚愧,我早就說過這條命是你的,現在我給你了。
窗外一家肉鋪里,屠戶曹喝飽了黃湯,正揮舞油膩膩的蒲扇大的巴掌,在酣暢淋漓地將自家婦人——那被他有事沒事大呼小叫的玉豆——按在長凳上打屁股。玉豆年方三十,真?zhèn)€生得膚色似玉,腰窄如握,而臀大如鼓,熱切起來散發(fā)出一種肉欲氣息。屠戶曹每在巴掌使向老婆如鼓般翹起的臀上前,必朝掌心狠啐兩口白唾沫,用勁搓,直搓得掌上鮮紅,便擼開老婆圓鼓鼓的白屁股,嘴里喚一聲——玉豆婆,看你還聽我使喚啵!巴掌就啪地落下,肥碩的屁股便活潑地擺動,由白而紅,煞是好看。婦人隨即發(fā)出殺豬般的號叫,引來三五小兒閑觀。屠戶曹便將巴掌舞得呼呼生響,屁股上愈發(fā)有了一種快活節(jié)奏,他嘴里還哼歌般念念有詞。仿佛這是他酒后的余興或每日必做的功課。
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屠夫曹那么一張圓圓的小嘴竟喂養(yǎng)出自己那么肥大的身子,其實看似高大威猛的屠戶曹雞巴無能已是街坊四鄰的不宣之秘。屠戶的婦人玉豆每日必被蒲扇大手拍打一通。時間久了,人不見屠戶打老婆,或聽不到婦人玉豆殺豬般的號叫,反覺得不正常。生活的猥瑣與庸碌,如那豬宰了又賣,賣了又宰,幾乎是冗長而了無盡期的重復,令屠戶曹感到日子寡淡如水。只有那手掌在玉豆豐碩的屁股上靈動有加時,偶爾才使他體會到生命的質量。婦人玉豆挨了揍,隔三差五,便會沒事似的在黃昏溜入天香樓老板方頭屋里廝混幾個時辰出來。屠戶曹明知,也不計較。好像婦人的屁股歸他巴掌所有就足夠了,至于其他,跟自己不相干。屠戶曹每日打婦人屁股,就如同在宣告,玉豆那肥滾滾的屁股的所有權還在他手里,由他掌握,他愿怎么著就怎么著。屠戶曹打得威風八面,婦人玉豆號叫得也就既夸張又歡暢,仿佛給男人掙足了面子。
屠戶曹揍完婦人,總會扔下一句話,作結束語——狗日的讓狗——日去吧!
這話既像將婦人從手中放生般饒過,又似是一種公開的準許,讓婦人玉豆可以跟別人去搞。若此時恰好臨近黃昏,婦人玉豆從長凳上爬起來,眼睛斜睨到酒樓的一扇窗牖,朝站在那簾后的人影拋一個曖昧而得意的眼神,像發(fā)暗號,人影旋即從窗口消失,像是為接下來發(fā)生的好事,進入稍許的等待。婦人玉豆便若無其事地收拾東西,見屠戶一身油汗,還會遞把小扇給他——那是婦人的團扇,婦人玉豆仿佛甚是憐惜他剛才所花的力氣,還搬張竹椅來讓男人坐下歇息,顯得煞是溫柔體貼。
屠戶曹扇著汗,坐在椅上,儼然心滿意足、功成名就。將右手舉到眼前,仔仔細細欣賞玩味著那只剛才打過老婆屁股的手——婦人玉豆的屁股白里生出粉紅、滑膩而柔軟,極富彈性,是一處操練巴掌的好地方。屠戶每次打老婆總是敞開毛茸茸的黑色胸脯,環(huán)眼圓睜,煞是威猛的樣子,臉上兩塊肉幫子,隨每一次打下的手掌與婦人的屁股同時有力地抖動。屠戶的巴掌往往在老婆的屁股上打得回環(huán)往復、得心應手,使那肉與肉的碰響極有韻致。婦人的哼叫也日見婉轉而悠揚,令人不知不覺、見怪不怪當作了一種不必付銀子的享受,甚至有人在家里聽到屠戶打老婆的聲音,也會和著那節(jié)拍搖頭晃腦地嘴里哼唱起來。
屠戶曹用每回都有新發(fā)現的眼光端詳自己的手,那的的確確是只比常人要大得多的手掌,不似他肥厚的肉身,竟然很薄,他為自己的身子居然生出這么副巴掌來而感到不可思議。屠戶曹得意的是,這副巴掌扇起來呼呼帶響,仿佛里面藏著扇不盡的風,稍許一揮,風就噌噌地竄出來,往婦人屁股上跑,好像那是風兒比賽的操場。屠夫曹每次觀看自己這副非同小可的巴掌,眼里都會由衷露出敬意。他感覺手從婦人屁股上凱旋般收回來,十根手指上都有在豬油攪過、插過的雞巴感覺,逍遙快意。就在屠戶曹端詳那副偉大的手而陶醉得不能自拔時,婦人玉豆已到屋里打了一轉出來,鵝蛋形的臉上敷了層薄粉,恰到好處地遮住了雀斑——生活的疲憊仍掩抑不住婦人胸部一樣豐滿的性欲渴望。她換了一身桃紅掛綠的裙子,滿臉笑吟吟,屁股扭幅極大地從屠戶跟前走過。屠戶曹仿佛視而不見,只對那傳奇般的巴掌嘖嘖贊嘆不已。
忽一日,朝廷丞相斯制定了不準男人欺侮女人的律令,那是包括不能打老婆在內的,而且很是嚴厲。有違者以殺人論處,重則斬首,輕則罰三十年修長城的苦役。男人不能打老婆,屠戶曹認為這很沒道理。心有不滿和怨氣,又不敢發(fā)作,每日殺豬賣肉完事之后,便無甚可做,荒廢了一雙天生打老婆的好手,既為之惋惜又覺得不習慣。生活一時也味同嚼蠟,婦人也感到頗不自在。兩人相對,竟是無限落寞。某日,屠戶曹對婦人玉豆感嘆一聲,道:這日子沒法過了。便挾一把厚重鋒快的剁肉刀出走了?!獡f他是尋找一個可以打婦人屁股的世外桃源去了,又說屠戶做了俠客,后來干了一樁極其轟動的事——就是把天香樓老板方頭殺了,并將人家的雞巴單割下來油燜了下酒,方揚長而去。再后來,人就發(fā)現他死在一個臭氣熏天的豬圈里,這自然是更后來發(fā)生的事。
天香樓主人生得方頭大臉,表皮白白凈凈的,一副官相。干的竟是個開店賣酒的營生,人也就叫他方頭,叫著叫著反忘了真實姓名。方頭闊鼻大眼,貌雖不雅,也是長身而立,似乎不乏倜儻,有些軒昂之氣。只是方頭老婆卻一味的冷淡,冷到床頭被窩里,令天香樓主人感到興味索然,難得強行同房一次,也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很不來事。屠戶娘子不同,身子肥而不胖,水蜜桃般豐潤,不想一惹就得了手,就似前世的冤家一般,屢試不爽。就這么七弄八弄誰料竟好端端弄丟了性命?!@都是后話。
牧自窗牖前轉過身來,哦也一聲,見紫捷坐在地上,身子軟耷耷靠著桌腳,那把刀,開了主人的膛,像一個屠夫熟練地剖開了豬腹。紫捷的嘴是歪的,嘴角似笑非笑,仿佛帶著一絲歉意。一把滿是鮮血的刀橫在肚子上,一伙蒼蠅趴在上面快活有加地宴飲??v是見過無數殺戮場面的牧,也覺得奇慘無比。他將紫捷的身子放平,然后脫下自己的外衣,小心地包住他上身,不讓其血創(chuàng)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并將自己的棕笠取下,蓋住死者面孔。
幾乎在刀客紫捷飲刀自盡的同時,距天香樓四條小巷前后不足二里的帽州甚為有名的雁寺,一個疾病纏身而又不得超度苦海的老和尚釋然——將自殺演化為了一種高雅的陰謀。
釋然從雁寺最高處縱身而下之際,在欲落未落的半空,未忘牢牢按捂住胸口。他塵土飛揚地摔死在黃土地上面容安詳,枯枝般的左手仍擺在右胸,人們打開他的衣服,在右胸襟里掏出了一本經冊《金剛》,是他用針尖般細的筆畫,仔仔細細工工整整寫在一沓黃卷上的。
《金剛》對老僧自身行為的暗喻不言自明,他遺容上心滿意足的微笑,似乎是對金剛不壞之意的肯定,而他摔得骨斷腰折又仿佛成為一種悖論。
釋然的弟子問休篤信金剛的意志,是個練就一身不壞金剛之軀的武僧,他不像師父一副病弱之身,常年咳聲不斷,喉嚨里就像有泡永遠咳不出的痰。正相反,和尚問休在嚴冬的雪地上光膀打坐,連個噴嚏都沒打過。只是雁寺臭不可聞的茅廁,偶爾會嗆得他發(fā)出數聲干咳。
帽州的人說,在雁寺釋然和尚自殺的一瞬,有只灰色的大鳥從城上空掠過,發(fā)出一兩聲哀鳴。而且其正是在飛經天香樓和雁寺兩處時哀鳴的。
B3
是你嗎?一個女子問,很熟的聲音,帶著不確定的置疑。
你找誰!男人半是問半是答。
你可能是別人,但那個我要找的人似乎失約了,你就成了我要找的人。女子說,這個城市很奇怪,我一來就迷路了,你能不能領我去你落腳的地方?至少不使我迷路。
我是個流浪者,沒有固定的落腳之處。男人說,但你跟著我走,至少比你在這座城市里瞎碰亂撞要好。
你要把我?guī)蚰睦?是一處客棧,還是一個熟人家里?女子問。她把手摸索似的伸向男人,男人沒接她的手,只是說,我沒有熟人,他們都死了。你跟我去的地方也許是一處廢寺,也許是一個客棧。那好像是專為你我這樣的人準備的。
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女子說。
不要告訴我你的名字!男人說,你也只當我是個陌生人,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這樣的事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
每時每刻,不。女子說,我遇到過的似乎都是熟人,包括你。我想我是認識你的,你卻故意裝成陌生人。
你見過我嗎?還是我們在前世是熟人?男人說。
前世太遠,我想不起前世的事情,我只記得今生,你愛我,我們很早就認識,確實很早,我們是青梅竹馬……
小姐,你一定記錯了。男人打斷她的話,你若要我做你的向導,就跟我走。千萬別說你認識我,這座城里的很多人誰也不認識誰,所以他們得以生存。
我不屬于這座城市,是你約我來見面的,女子說,我千里迢迢而來,你怎么把我當作陌生人?
小姐,你迷路了,只是想找一個識路之人,可我也是個迷路者。我們即使同是迷路者,也還是彼此陌生的人。
我熟悉你的聲音,氣味,還有你的眼神,你的外貌和一切都可以改變,但我還是認出了你。我要叫出你的名字。
不!不要叫,我沒有家國,也沒有名字!或許你認識的記憶中的人早就死了。男人說。
我知道你很痛苦,女子說,正因為如此,我才來找你!
你誤解我的意思了,你只是想象我是個記憶中的人,你只是在想象里和一個記憶中的人見面。可我要再一次對你說,我不是,我只是你在一個陌生城市里遇到的一個陌生人。
那么好,女子說,我可以不叫出你的名字,只當你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我們并不熟悉,從一開始就是陌生的。男人說。
你可以不認我,但我心里還是把你當作我熟悉的人,我甚至可以叫你陌生人,可以這樣叫你嗎?
你就叫我陌生人吧!男人說。
陌生人,我跟著你,你帶我走吧!
A4
目擊刀客身死的左靖,其實是個打著紫捷包袱歪主意跟了他一路的小賊。當他口干舌燥向張草敘述完自己藏身天香樓房梁上的所見之后,坦然道明了自己極不體面的身份。張草似乎明白就里地一笑,問他,要多少錢?左靖仰天大笑兩聲,像是要趁機獅子大開口,狠詐一筆。誰想他笑聲收住,沒事般說,什么也不要。
仿佛大笑中他仰頭所見的空氣中已經有了更大的獲得,弄得書生張草很過意不去,這怎么行,錢一定要給的,我這還有幾個刀幣,一定要給。
左靖將頭晃得像貨郎鼓,別煩我,我什么時候說了要你刀幣了?!
張草看著他,愣了一下,只不解而又輕快地見他離去。
天香樓無意瞥見的一幕徹底改變了小賊左靖的初衷,他向張草主動陳述了自己的所見所聞之后,便一走了之,從此杳無蹤跡,世上仿佛從此少了一號賊。其實他僅是改變了行竊方向,由直接盜人財物,轉為專攻偷香竊玉。成了不少閨婦的枕邊情人,他的雞巴也就忙得頻繁。不少閨婦與他春宵過后,發(fā)現室內金銀細軟不見了,因是偷奸的結果,便不敢報官,于是左靖由小賊成了大盜,頻頻得手。人稱夜留香或了無痕之類的艷俠情圣的傳奇,多與左靖有關。過去他就厭倦了小賊行徑,更鄙夷殺人越貨的勾當,他認為那是最沒本事和出息的所為,見不得人的手段。而今女人們都暗里叫他夢遺香,或:春夢無痕。左靖便覺得自己終于成了個擁有好手段的人。他最為得意的是,在他云雨所過之處,一些官員至為懊惱。因為比他們頭上的官帽更沉的,是市井紛傳的他頭上還扣著一頂綠帽子。或許正是在這官兒榮升之際,老婆卻與一個小賊在偷歡——據說有一把很有名的劍,在江湖上口耳相傳著,也是叫春夢無痕?;蛟S男人做夢都想得到那把劍,女人都想得到與他的一宿之歡,即便醒來,珠寶盡失,果如春夢無痕,也甚是心甘。
紫捷死了,仇也沒得報,這使一心來找他的老軻悲從中來,他給足了讓天香樓伙計不吃虧的錢用以料理朋友后事。突然蹲下身子,像個耍賴的小兒,抱著自己金光閃爍的腦袋哭得稀里嘩啦,似個淚人。張草手足無措,他沒想到粗糙的老軻竟有婦人般柔軟的一面,想安慰幾句,見老軻哭得那么專心致志,知道任何屁話此刻說出來都等于零。只有顯出同樣悲傷狀,尋個椅子坐下,歇歇瘸腳,并打算從天香樓下去就跟老軻脫手,分道揚鑣。
老軻好一陣抽抽噎噎過后,抬起頭來說,快活。張草用充滿懷疑的眼光看他,他卻有些厚顏無恥地笑著說,從沒這么哭過,哭原來是很痛快的事。見張草一本正經坐在那兒,反問,你怎么沒哭?
你朋友死了,我若哭得比你還難過,不是別有用心嗎!張草理直氣壯道。
哎也,我倒弄錯了,老軻說,原來你們不認識。這么說也不對,你們不也見了面嗎,可惜他死了,哎也也,這恐怕就叫相見恨晚、相見恨晚吶!這話說得張草煩,見老軻不難過了樣子挺好,知道他純粹性情中人一個,打算趕緊道明了一拍兩散,便說,你嘰嘰歪歪胡攪蠻纏什么,我又不是干殺人買賣的,跟一個刀客有什么相見恨晚的,何況我見到他,人已經死了,這不亂扯淡么!
老軻只是笑,顯得既厚道,脾氣也好,心里卻在打張草的主意。
軻是負有使命趕來帽州的。他不遠千里而來是打算約刀客紫捷赴秦合伙行刺秦王,然后將一位亡國太子所付的酬金一分為二。他知道紫捷急需一筆錢,這筆錢將使他唯一的妹妹紫姜不被官家征去充當塞婦——供長年守塞的兵士作營妓。她的丈夫在初婚之日,未入洞房便被拉去服了修長城的徭役,一直沒有音訊。所以這筆錢對落魄潦倒的刀客紫捷極為重要。誰料到,紫捷在老軻趕到前一腳竟死了。這使他感到有些孤掌難鳴。同伴張草雖有大志,卻是個書生。當時正懷揣一篇精心炮制的《富秦策》,打算獻給斯丞相,以謀個出身,獲取國相的重用。張草原擬邀當年穿開襠褲一塊兒玩到大的哥們老軻一道赴秦,意在將軻的武術與自己的文采共同獻于秦相。不想老軻這狗殺才已先然諾了某亡國臭屁太子而謀刺秦王,這就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那篇揣在懷里用緞子包了幾層的東西,也不敢拿給軻看,恐老軻見了上火,把辛辛苦苦抽筋剝皮般好不容易弄出的文章給撕了。但張草還是從兄弟的角度,苦口婆心地為軻分析了當前形勢,一針見血地指出,跟那個臭屁太子干是死路一條,只有跟我走,投效秦王才有出息。到時候地位、名譽、美女一樣都不會少,錢那玩意,更是不消說。天下之富皆屬于秦,秦之富,乃富天下。他甚至引用了懷里文章的句子來勸說、打動軻??蛇@光頭金軻的腦袋像浸了水,就是糊涂得不開竅。口口聲聲說,壯士一諾千金,我已允諾太子,是不能變卦的。張草狠狠道,太子太子,你的太子太他媽不要臉,太他媽不是東西,你的太子,是他媽一坨屎!
書生張草是輕易不說臟話的,一說臟話,說明問題很嚴重。軻乍聽張草說出這等話,覺得特別刺耳,換過別人而不是張草這么說,他會不以為然。此話出自文縐縐的張草之口,就等于分明在罵他。老軻不由怪眼圓睜,額上爆起青筋。他幾乎是滿帶威脅地重復道,太子是一坨屎?你說太子是一坨屎!你竟敢說太子是一坨屎?!他一遍一遍地重復,好像由不相信,到信,到怒不可遏地責問,你再說一次試試,再說!他吼。
張草幽幽地瞥他一眼,說,有什么不敢說嘛,太子就一坨沒用的屎。他說的聲音放輕了,似乎還是有所忌憚。
哈,哈哈,他娘的,老軻反而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好!說得好!太子是一坨屎,我老軻是一坨屎,你嘰嘰歪歪狗屁文人一個,更是一坨沒用的狗屎,哈哈!都是屎。這是個狗屎的世界,到處都在發(fā)臭,到處都臭不可聞!哈哈哈……老軻抱著光頭又笑得稀里嘩啦。
這,這這這,張草讓老軻笑糊涂了,你這是要干什么嗎?
老軻臉一抹,突然就換了個人似的,嚴肅地說,現在我死活也得拉你跟我一塊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