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湛舸
現在國內講究與國際接軌,這些年國外的新小說,大多都有中譯本,雖然翻譯質量大多很讓人生疑。我喜歡哈尼夫·庫雷西,上網一查,他的重要作品居然都已經翻成了中文。這樣也好,讀我的文章的朋友要是沒讀過我談的小說,正好可以去買來一閱;如果恰好也讀過,那就更可以一起討論。討論什么呢?我倒是有個建議,就讓我起個頭,說說到底什么是移民小說吧。
曾幾何時,我對女性文學或是移民小說之類的東西比較無感,以為文學說到底還得讀偉大經典,像什么但丁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這其實是我的無知?;叵肫饋硇呃⒌煤堋N疫@人是個不堅定的唯美主義者。一方面深受“為美而美”這類思想的毒害,非常講究作品的修辭和形式,乃至不著邊際的超驗價值。另一方面,又對社會學式的研究情有獨鐘,推崇把文藝趣味還原成社會地位的布爾迪厄,或是把藝術當做社會系統(tǒng)來分析的盧曼。這其實并不自相矛盾,現在很多人都強調“社會形式主義”,也就是說外在的社會影響,其實正是作用于看似獨立的狹義形式,比方說特定的文體、敘事手法和修辭特征等等。再說遠點,幾年前我看了個法國電影,叫做《西班牙公寓》,對片子里的主人公很是自我代入,所以很喜歡。片子里的主人公青春昂揚,跑去西班牙結識了一群狐朋狗友;結尾時,他腦子進水,扔掉了大公司的職位,信誓旦旦地要當作家。我捧著飯碗邊吃邊看,看完了還給朋友打電話感慨。朋友說這片子還有續(xù)集,叫做《俄羅斯套娃》,一開頭就是那個男孩變成了三十多的大叔,窮愁潦倒,成天為飯碗發(fā)愁。我端著我的空飯碗發(fā)愣,心想絕對不能看《俄羅斯套娃》,這不就是我的生活嘛!從這個故事回到我的“社會形式主義”,很顯然,在生活的壓力下,早先的唯美觀都碎得差不多了,自然會清醒起來,越來越關心文學的社會學研究;同時,人不可能徹底脫胎換骨,從阿諾德、戈蒂耶、施萊格爾兄弟乃至康德那里一路傳承下來的美學觀念,諸如“無目的”“非功利”等等,雖然漏洞百出,但死而不僵,說得通俗點,這些東西,倒是有點像青春夢想,至少是我的青春夢想吧。
《西班牙公寓》里的主人公不自量力地想要當作家,我比他現實一點,自知才能有限,覺得努力一把做個小說研究者還是比較有希望的,于是就興沖沖地放棄了進入正常生活的機會,漂洋過海學文學。當然,求學并非不正常的生活,但文學博士讀著辛苦,即便讀出頭來,也是收入排行榜上的墊底人物,說起來不比寫作者有更多保障;唯一的好處是,這行看重把牢底坐穿的苦功,倒是不會太過依賴可遇不可求的才能,更適合我這種只會死讀書的人。那么,這些年來我都讀了些什么書呢?不好意思地說,雜得很,而其中重要的一類,就是移民小說。我寫這個系列的文章,不滿足于復述人家寫出來的故事,更對抒發(fā)感想沒有太大興趣,總想圍繞個問題自己發(fā)些議論,這也是種職業(yè)病吧。
在英文里,移民文學應該寫成migrantliterature,與此相近的是diaspora literature(離散文學),更廣義地說,還有migrationliterature (遷徙文學)這一概念。讓我來解釋一下:移民文學(migrant literature)特指由移民創(chuàng)作、并以反映移民生活為主的作品(底下我會進一步解釋這個概念)。離散文學(diaspora literature)中的“離散”一詞原來特指猶太人離鄉(xiāng)背井,生活在異族的土地上,所以,這類文學更多地以描寫寄主社會(host society)中的邊緣族群為主,主題則糾結于兩種沖動之間的沖突,即,對故鄉(xiāng)的懷戀和融入主流社會的努力。一般來說,移民文學和離散文學是重合的概念,只是后者更為強調某些特定主題。此外,還有最為廣義的遷徙文學(migration literature),在這方面,甚至有人說遷徙就是文學的根本石黑一雄哈尼夫.庫雷西
主題,例舉了伊卡璐斯的飛行,奧德賽的航行,堂吉訶德的漫游等等,當然,還有那些非母語寫作的大家,比方說康拉德和納博科夫,而二十世紀的政治風云更是造就了一批流亡作家,以索爾仁尼琴和蒲寧等為代表。不過,這個遷徙到底指什么呢?作家的異國生活經歷?作品的遷徙母題?還是對實實在在的流離生活的描寫?關于這些問題,學者們仍在熱烈討論,所以,我選擇回避“遷徙文學”這個太過籠統(tǒng)的概念,先把注意力集中于“移民文學”。還有個問題,為什么不是“離散文學”呢?目前姑妄言之的話,我想回避離散文學定義中故鄉(xiāng)和他鄉(xiāng)的二元對立,而移民這個概念則更像是種客觀描述,似乎更能容納這些年來的社會變遷:多虧了交通和通訊的發(fā)展,而今的移民不再像從前那樣隔絕于故鄉(xiāng),而他們所生活的社會也并非文化單一體,所以,他們所面臨的問題已經不僅僅是尋根或歸化或這兩者之間的沖突,他們所面對的,是一個更為多元、更為流動、更為錯綜復雜的世界,與之對應地,他們所追尋的自我也更為開放、包容、不確定乃至變幻多端。從這種意義上看,移民文學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代表文學之一。而移民文學中的移民小說,則以其內容和形式上承載社會現象的容量而成為重中之重?,F在,讓我們回到對移民小說的定義,究竟什么構成了移民小說:作者的移民身份?作品中人物的移民經歷?作品對移民主題的探討?我的回答是,只要涉及其中任何一點,作品就可以被劃入移民小說的范疇。誰說移民作家不能寫作非移民主題?石黑一雄的《長日將盡》就寫透了英倫的貴族情懷。這部布克獎得獎小說還被拍成了電影,主演是大名鼎鼎的安東尼·霍普金斯和艾瑪·湯普森。誰說非移民作家就不能寫作移民故事?法國有個署名為保羅·斯邁義的作家,專寫阿拉伯移民故事,誰知這人的真實身份卻是丹尼爾·瑟容,地地道道的法國白人。作品中人物的移民經歷好理解,可什么是所謂的移民主題呢?伊安·錢伯斯在《移民性、文化與身份》(Migrancy, Culture,and Identity)一書中強調移民問題就是身份構建的問題,是由地理/政治空間上的位移所引發(fā)的對語言、文化、歷史的依賴和再審視,并以此為基礎而重建個人和族群身份。電影《郊區(qū)佛陀》小說《郊區(qū)佛陀》
我在前面提到了文學的形式主義研究和社會學研究?,F在就拿移民文學做例子來詳細說明一下。先從社會學研究說起。拜二戰(zhàn)后的移民潮和各國移民政策的變動所賜,移民小說可謂世界范圍遍地開花,掛一漏萬地說:美國有大批來自南美、用西語寫作的作家,英國的布克獎則是南亞面孔層出不窮,法國有著名的“馬格列布”寫作(Maghreb,指法屬阿爾及利亞、摩洛哥和突尼斯以及來自這些阿拉伯文化區(qū)的移民),而德國也有頗具規(guī)模的土耳其移民文學,更不必說足跡遍天下的華人文學。在傳統(tǒng)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被移民潮所沖擊的同時,傳統(tǒng)意義上的歐美文學也正經歷著巨大的變化,用某位著名作家的話來說,這是個the empire writes back的年代!所謂的
the empire,特指曾被歐美列強所控制的廣大殖民地,而殖民地作家現在并非僅僅在本土寫作,他們反攻到了西方的中心!紐約倫敦巴黎柏林這些大都市正變得越來越像孟買或安卡拉。東方和西方在移民聚居區(qū)奇妙地沖撞而融合,形成了霍米·巴巴所言的非東非西、又東又西的“第三空間”,詳見霍米·巴巴的《文化定位》(locations ofculture)。
既然強調殖民帝國的崩潰和東西方之間的跨文化關系,我所關心的移民小說就暫且不包括蒲寧那樣的仍然局限于歐洲文化范圍內的政治流亡作家。但我其實是蒲寧迷,尤其熱愛他寫舊俄流民在巴黎的短篇。那些故事說來都很簡單,無非是描摹流離他鄉(xiāng)的艱難困苦,可蒲寧的筆觸繁復細膩,寫景狀物栩栩如生,倒像是織了張?zhí)炝_地網把讀者困住,一掙扎,就揪心。我最喜歡的一則短篇叫做《在巴黎》,寫舊俄軍官與飯店里的女招待一見鐘情,兩人迅速結婚,婚后,男人卻因心臟病突發(fā)猝死在地鐵上,女人抱著他留下的大衣哭。在沒有希望的他鄉(xiāng),幸福突如其來,又轉瞬即逝,還有什么比這更為不幸呢?女招待在嫁給軍官之前,住在小旅館的閣樓上。她輕描淡寫地說:樓梯上鋪著地毯,可要爬上我的閣樓,就得在地毯的盡頭繼續(xù)攀爬空空的木樓梯。讀到這里,我哭了。
和那段空空的木樓梯相類似,還有一則故事里的故事讓我掉眼淚。據說,在倫敦城電視劇《郊區(qū)佛陀》電影《長日將盡》里,有個奇怪的孟加拉人,他每天晚上回到家,都要發(fā)動全家把家具搬到一旁,然后抱著板凳滿屋子跑,邊跑邊叫:“這是開往孟加拉的列車!”這故事是由身為二代移民的年輕女孩講給小說主人公聽的。那位主人公來自印度,他極力融入倫敦社會,卻因飛機失事而丟失了身份,被當做非法移民毆打。奇妙的是,挨了打的他,發(fā)現自己頭上長出了一對硬角----這位可憐的“非法”移民,被他熱愛的大英帝國活生生地逼成了魔鬼。他好不容易逃進倫敦城,終于被一戶移民人家收留,那家的小女兒趴在窗口向他指點他所不知道的倫敦,那里住著被種族主義者打出失語癥的老人,每夜幻想回到孟加拉的男人,還有靠看寶萊塢電影和肥皂劇度日的女人。
哈尼夫·庫雷西是上述小說作者的朋友,我喜歡他的《郊區(qū)佛陀》和《黑色唱片》,這兩部小說都是叛逆青年的故事,無非酗酒吸毒搞搖滾還上街鬧事?!督紖^(qū)佛陀》以嬉皮士運動為背景,而《黑色唱片》則延伸到了八十年代末。叛逆青年幾乎是永恒主題,可如果這些青年不僅掙扎著抗拒所謂主流社會,更還糾結于自己的文化歸屬呢?相比于六七十年代要鮮花大麻不要飛機坦克的花童,這些年來歐洲城市里暴動的南亞和阿拉伯青年讓我更感興趣。這些人大多被媒體妖魔化,而即便是成名的移民作家也往往更傾向于西方的政治和文藝取向,不太可能從“憤青”的“激進”視角來描寫敘述。但考察怎樣的寫法才能被西方的出版界和大眾所接受,還是可以推測一些東西的。我以前修歐洲移民相關的課,作業(yè)之一就是讀新聞報道,把那些文章拆開了揉碎了找出意識形態(tài)的套路,然后罵個狗血噴頭。當然,學術研究又怎么可能完全獨立于意識形態(tài),充其量不過是八十步笑百步吧。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傳播也一樣,所謂的審美獨立,說穿了就是個笑話。獨立不是不可以,作家逆著政治環(huán)境市場需求和大眾趣味去寫絕對沒問題??墒?,一,即便寫出來也沒法進入流通環(huán)節(jié);二,這點是真正重要的,我很熱衷于給作家潑冷水----您真的以為自己能脫離政治環(huán)境市場需求和大眾趣味嗎?就好像人終究是可以拔著頭發(fā)脫離大地的?您以為自己哼唧些發(fā)自內心的胡言亂語就可以超越社會追尋人類共同的根嗎?即便是跳大神的都不敢小說《黑色唱片》小說《長日將盡》說這種大話呀!
話說遠了,回到庫雷西的小說,我以為《郊區(qū)佛陀》里向西方趣味靠攏的意味更重,而后來的《黑色唱片》至少描寫了年輕人彷徨于曾經是嬉皮士的大學老師和原教旨、民粹主義者的朋友之間,這兩類人的關系非常微妙,一方面互相看不順眼,另一方面,卻又共享著對現代社會的強烈不滿。最終,歐洲的老左派和來自南亞的移民憤青走到了一起,燒書。這讓我想起了新馬克思主義大家齊澤克的著名論調:我們的這個年代里,階級矛盾已經悄然轉換成了由移民現象而引發(fā)的種族矛盾,移民族群正是歐美社會里的新無產階級。也難怪人類學家塔拉爾·阿薩德在評論移民文學時著意強調:請用馬克思主義來做階級分析!
文學不可能超驗,我們所熟知的歐洲經典以及與之相關的一整套文學理念和理想不過是特定環(huán)境中的特定構建,它的狹隘與霸權正在被新興的移民文學所挑戰(zhàn)。那么,為什么在介紹了社會學研究之后,我還要談移民文學的狹義形式呢,比方說語言、修辭和文體?這并不是要去屈服于什么既定形式,而是要從根本上去挑戰(zhàn)所謂的西方形式。就拿小說做例子吧,the novel其實是個歐洲文學范疇里的概念,當歐洲各民族國家逐漸擺脫了拉丁文和教廷的影響,發(fā)展自己的語言文化時,the novel作為新興文體而出現了。盧卡奇說the novel就是上帝退位、史詩消亡的年代的新敘事,但他沒有說到的是,這種新敘事伴隨著歐洲的興起和殖民帝國的擴張而成長。如果去圖書館查閱小說研究方面的書籍,我可以擔保,它們大多都以歐洲各民族國家為研究范圍,至多搞一下英法德之間的比較,偶爾算上出產《堂吉訶德》的西班牙和后來居上的俄羅斯。真還沒人系統(tǒng)地區(qū)別過西方的“novel”和中國的“小說”,日本的“物語”,或是其他文化中的敘事模式。我不否認它們之間有家族相似,但是再相似,也不必拿著the novel做模式到處去套。而且,當年的模式在移民小說的沖擊下,早就發(fā)生了拓展和延異。
別的先不說,移民小說的語言就跟傳統(tǒng)的歐洲小說語言很不一樣。當巴赫金不厭其煩地解釋“復調”小說時,他心目中的多重語言是某民族國家范圍內、不同社會階層所使用的語言,而我們的移民作家卻在小說里大量使用非歐洲語言的詞匯,比方說阿拉伯語、印地語、烏爾都語、漢語等等,這些詞匯不僅出現在虛構空間里,更還直接參與了敘述者對虛構空間的構建。就敘述方式而言,如果說多視角交錯、時空混搭、步步解構這些手段還是為后現代小說所共有的,那么移民小說里不時出現的亞非拉本土文學的影子,就很值得我們關注。我們都熟悉七步詩的傳說,可是,您知道什么是阿拉伯文學中的四步駱駝詩“拉加茲”嗎(Rajaz,據說節(jié)奏上模仿駱駝走路)?什么又是烏爾都文學中的敘事詩“穆薩達”(Mussadas)?當這些形式被移民小說所容納時,所謂的混血文體就誕生了。
這篇文章寫得拉拉雜雜,總結下來,無非是要從社會學和形式主義兩個視角來觀察和定義移民小說,一路上零零散散地援引了些理論,介紹了幾部作品,再偶爾發(fā)兩句牢騷——大體就是這樣了。在文章開頭我就說過,我是歐洲經典的受益/害者,不知在歐美的小世界之外,還有更廣闊的大天地。如果說移民文學對我個人而言有什么特殊價值,那么這句套話還是有用的:世界有很多重,而這多重世界的沖撞、重疊、與交融,就是我們所生活的時代吧。
責任編輯謝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