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偉
1
韓梅花五十八歲了,活了多半輩子,還是沒有改掉愛激動的毛病。當然我們踅莊村的人,是不大習慣用激動這個詞兒的。村里人總是對韓梅花說,老韓你什么事兒啊?老是一驚一乍的!村里人這么說韓梅花,其實沒有責備或者譏笑的意思。大伙也都習慣了韓梅花的這個毛病,韓梅花年輕時,就不自覺地對人激動著說這說那,那時村里人也會被她弄得激動起來。后來大伙知道她的脾氣,這么些年了,也就慢慢習慣了,無論韓梅花自個兒怎么激動,村里人聽著,大多撇嘴一笑也就罷了。
韓梅花的激動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與生俱來的,沒有一丁點的矯揉做作。在韓梅花眼里,生活里讓她激動的事兒太多了,多得都讓她有些眼花繚亂了。春天里門前的月季開花了,房檐下的燕子飛回來了;夏天里下大雨了,村南的河水漲了;秋天里樹葉黃了,地里的莊稼該收了;冬天里下雪了,該忙活著過年了。年復(fù)一年的日子里,韓梅花總是被這么多事兒激動著,往往就會激動地笑,有時候,笑著笑著都笑出淚來了。
面對韓梅花的激動,村里人笑笑走開也就罷了,可是作為朝夕相處的老伴,劉長民卻只能整日忍受韓梅花激動了。年輕時,劉長民還真是被韓梅花的激動給迷住的,韓梅花笑起來的時候,滿臉上都是花瓣一樣的紅暈?zāi)?,咯咯的笑聲惹得劉長民也跟著激動,覺得熱血沸騰著,幸福地渾身哆嗦。那時侯的韓梅花細皮嫩肉的,婀娜多姿的,又黑又粗的大辮子晃得人眼花。劉長民第一次和她親嘴兒,韓梅花咯咯地笑得渾身亂顫,笑得劉長民麻癢癢的,全身的骨頭都酥了。覺得她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了。
可是現(xiàn)在,歲月飛逝,正如落花流水,劉長民和韓梅花都老了。頭發(fā)白了,牙齒開始脫落了,臉上的皺紋就像用了多年的抹布,皺皺巴巴的,摸著都覺得刺手了。不過韓梅花容顏易改,本性難移,還是這么整天瘋瘋癲癲,大呼小叫的。劉長民鄙視過她,也譏笑過她,面對韓梅花的我行我素,大多時候,劉長民只能裝聾作啞罷了。
2
農(nóng)歷二月初三,就是劉長民的六十歲生日了。劉長民幾乎都忘了,韓梅花卻早在前一天就激動地坐立不安了。初二一大早,韓梅花從床上爬起來,摸索著穿好衣服,打開屋門,朝院子里的香椿樹上定睛一看,就激動地叫起來了。
“老劉,你看吶,咱家的香椿樹發(fā)芽了!”
劉長民正在被窩里愣怔著,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呢。他翻了個身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啊?春天里樹都要發(fā)芽嘛!”
韓梅花哎呀了一聲:“你看香椿芽嫩的,像孩子的嘴巴一樣喜人呢?!?/p>
劉長民不理她,聽到韓梅花抽著鼻子說:“我都聞劍香味了,你瞧,滿樹枝上都是呢?!?/p>
韓梅花顛著腳奔到院子里,對著香椿樹呆了一會兒,這么嫩的喬椿芽,肯定能賣一個好價錢。去年城里的小商販水收購香椿芽,價格低得欺人,那時韓梅花就想摘下來,自己去城里賣個好價錢。其實韓梅花并不在乎塊把錢的差距,人家做生意,總不能白忙活嘛。可是韓梅花知道這里面的價格差距,從心里就覺得不舒服了。動動腿腳的功夫,就能多賣不少錢,多賣了錢,心里自然就覺得心安了。
韓梅花的兩個閨女都嫁到外村里,一個兒子也在濟南打工。韓梅花整天在家圍著灶臺轉(zhuǎn),整天和稀里糊涂的劉長民磨嘰著吃喝拉撒,真是有些厭煩了。她也想俯著去城里賣香椿芽的理由,也可以走馬觀花,散散心嘛。這個想法冒出來,就讓她更加激動了。
韓梅花洗了一把臉,就找了一根長木桿綁上鐵鉤,忙活著摘香椿芽了。香椿樹不算太高,韓梅花舉著桿子摘芽兒,胳膊伸縮之間,香椿芽兒就像鳥兒一樣撲棱著翅膀落在地上了。毛茸茸的葉片,薄薄的卷曲著,嫩得讓她都有些心疼了。韓梅花兀自念叨著,唉,終究是一盤菜嘛,我摘就摘了吧。嘴上這么說著,手里卻跟著軟了。老輩人都說了,樹上的果子,不能完全摘光的,不然樹就會氣死了,來年一個果子也不會結(jié)了。這話用在香椿樹上,同樣是有道理的。這些芽兒不容易嘛,熬過了一個冬天,剛冒出頭來,想看看春天呢,還沒完全睜開眼呢,就被摘掉了,被人吞進肚子里了。韓梅花勾掉一片芽兒,心里就跟著哆嗦一下,可是看芽兒落下來,落下來一片就是一張錢呢,人心真是貪婪喲!這么猶豫著,心疼著,芽兒還是在地上落了一大片。
韓梅花摘累了,揉揉發(fā)酸的脖子,開始撿起香椿芽,她分得很仔細,十棵芽兒一捆,掂在手里,一捆該有一斤重吧。韓梅花用玉米皮兒把香椿芽分成了十捆,裝進粗布包袱里。抬臉看看,紅艷艷的太陽已經(jīng)掛在頭頂上了。她轉(zhuǎn)身進屋,和劉長民商量著去城里賣香椿芽。她想著和劉長民一起進城逛逛,不料劉長民賴著被窩不起來,悶頭說,你這點香椿芽,還不夠進城的車票呢,要去你自個去吧。我才不陪著你受累呢。
劉長民從來不說廢話。韓梅花知道他的脾氣,也就懶得和他糾纏。順手給他掖了掖被子,轉(zhuǎn)到院子里,打水洗臉刷牙。要進城了,臉面上光鮮,不能衣著邋遢啊。韓梅花回到屋里,仔細梳了頭發(fā),打開衣櫥,想著扒拉一件新鮮的衣服。她掏出一件鐵紅色的對襟毛衣。順手抖了抖,一個只有半個巴掌大小的照片,隨著毛衣掉在了地上。韓梅花彎腰拾起來,定睛看了一眼,心里就跟著哆嗦了。
這是一張半身的黑白照片,四周切了半圓形的花邊,照片上的背景是灰白色,扎著兩根辮子的少女和留著四分開分頭的小伙子相依相偎,他倆頭挨著頭,肩靠著肩,表情鄭重到近乎呆板。韓梅花幾乎要大叫起來了,她瞄了一眼蒙著被子的劉長民,躡腳走到門外,對著早晨的陽光仔細審視這張照片。照片已經(jīng)很舊了,泛出枯葉般糙黃的顏色,那個少女的頭上,已經(jīng)脫落了本色,顯出斑斑點點的污漬。中間還有兩道皺巴巴的折痕,像刀疤一樣橫在了兩個人臉上??墒沁@些痕跡掩飾不住照片里的活力呢,少女的臉蛋像蘋果一樣豐滿圓潤,她的兩根辮子翹翹得多么有精神,那個小伙子呢,你瞧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是那么飽滿,透著一股子精氣神兒,他的眉毛,直挺挺地立著,看上去還是惹是生非的樣子呢。
韓梅花對著太陽看了又看,不知道是太陽刺眼呢,還是被這張照片感動了呢,韓梅花咬著嘴唇,咬得都覺得疼了,咬得眼里淚汪汪的了。韓梅花拿著照片奔進屋里,一把掀開劉長民的被子。
“老劉,你看看,咱們的結(jié)婚照片!”韓梅花大叫著,“你看,四十年前,咱倆就是俊男靚女啊!”
劉長民驚得坐起來,探頭看了看照片,接著折身摸起床頭的老花鏡,拿過照片看了一會兒,突然就嘿嘿地笑起來。
“瞧你那時候,多帶勁兒,我真想咬你一口!”
韓梅花揉著眼,伸手捶了劉長民一下。
“真不像是咱倆啊,怎么看都不像了?!眲㈤L民低頭翻著眼皮看床頭邊的一面鏡子,“越看越不像了?!?/p>
“屁話!我還越看越像呢?!表n梅花一把奪過照片說,“你看你不像,我越看我像我了!”
劉長民對著鏡子發(fā)愣,愣著就開始嘆氣了,韓梅花拿著照片翻來覆去的看了一會兒,忽然說,“對了,今天我去城里,問問還能把這張照片翻新嗎?咱們放大成一尺的,鑲在相框里,該是多舒心的事兒啊?!?/p>
劉長民看著韓梅花激動的樣子,揮著手說,“隨
你吧,你怎么高興怎么辦。賣香椿芽的錢,你看著花吧,記得給我買個奶油蛋糕就行了?!?/p>
3
突然出現(xiàn)的這張老照片,就像一張即將到點發(fā)車的車票,在這個春意盎然的早上,惹得韓梅花激動不安,更加堅定了她進城的信心了。進城賣香椿芽成了次要的事情,翻新這張照片就成了目前迫切要去做的一件大事了。韓梅花撕下一片舊報紙。仔細包裹了照片,小心掖進毛衣兜里。然后煮了一鍋面條,胡亂扒拉了幾口,就提著裝滿香椿芽的粗布包袱出門了。
進城的公交車要經(jīng)過村外的柏油大道。韓梅花披著滿身的春光走到村外,遠遠看見鄰人們也在路邊等車,手里都提著和韓梅花一樣大小的包袱,細問才知,大伙都是要去城里賣香椿芽的。彼此依靠著,說了一通閑言碎語,說起今年香椿芽能賣到的價格。韓梅花應(yīng)付了他們幾句,腦子里老是走神,她一直在想,進城以后,不管價格好歹,盡快賣完了,翻新照片才是重要的事兒。說著笑著,公交車就從太陽升起的地方冒出來了,眨巴眼皮的功夫,就喘著粗氣停到眾人身邊。車里不是太擁擠,一行人分別找了座位坐定,就爭相買車票,汽油貴了,票價也跟著漲,幾個婦人和售票員爭犟了幾句,還是老實掏錢買了車票。韓梅花掏出錢,又順手摸了摸腰間的衣兜,硬梆梆的感覺像一塊燒紅的木炭。讓韓梅花覺得暖烘烘的,揣了那張照片,韓梅花覺得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年輕時代,說笑之間,連腰板都比以前挺直了。
村子距離城里只有十幾公里的路程,拐過幾個彎,翻過幾道坡,遠遠就能看見城里的高樓。公交車進了城里,速度慢下來,車里的人也不再說話,都扭頭看車窗外噪雜繁鬧的景象,紅燈停,路燈行,就這么時走時停著,經(jīng)過菜市場門口,鄰人們就叫嚷著下車。韓梅花提起包袱,跟著眾人下車了。
4
時間還早,城管的工作人員還沒上班,菜市場門口的路沿石上,已經(jīng)聚集了十里八鄉(xiāng)來賣香椿的人們。路沿石上整齊地排滿了香椿,看上去是一畦生機盎然的綠。韓梅花跟著鄰人們解開包袱,把香椿一字排開。城里早起的人們圍著香椿問價,挑揀。香椿就是吃個新鮮,裹了面糊油炸,或者涼拌豆腐,都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過了谷雨就老了,有心計的人大多是趁現(xiàn)在新鮮,買了腌制,放到冬天里,作為咸菜吃的。因為風調(diào)雨順的緣故吧,今年的香椿發(fā)芽特別多,和豬肉的價格差不多。要比去年還要便宜些。韓梅花抬臉對天打了一個噴嚏,低頭就看見一個戴著棒球帽的老頭蹲在了她的香椿芽前,伸手翻看著。
韓梅花揉著鼻子說,“這香椿是俺家樹上的,不是大棚里人工種植的,保證口味純正?!?/p>
老頭沒抬頭,噢了一聲,低著頭說,“我看出來了,你這是笨香椿芽,葉片小,肥厚。”
韓梅花笑了,“您好眼力呢,我就摘了這么些,您要是都買下了,我就給您便宜點?!?/p>
老頭抬起臉,“咱都是實在人,你說多少錢吧?”
韓梅花呵呵地笑起來,“我也別說八塊錢一斤了,給您七塊錢一斤吧,我保證不會缺斤少兩?!?/p>
老頭瞇起眼,歪頭審量著韓梅花,肥厚的嘴唇蠕動了幾下,遲疑著說,“你老家是踅莊吧?你是不是姓韓啊?”
韓梅花怔了怔,也偏頭打量著老頭,老頭被韓梅花看得有些不自然了,抬手掀掀棒球帽檐說:“你不認得我了吧?我叫李宜新啊,六八年在你們村子里,去包村工作了一年多呢?!?/p>
韓梅花又仔細審量了老頭一番,覺得他有些面熟了。
老頭兒又說,“你忘了吧,我還在你家吃過飯呢,你做的韭菜餡的油餅,我現(xiàn)在還想著好吃呢?!?/p>
韓梅花大笑起來,指著老頭說,“噢,是當文書的小李吧,我想起來了。”
老頭直起胸膛,跟著韓梅花笑,“不小了啊,今年都六十五歲了?!?/p>
韓梅花嗨了一聲,說,“時光不饒人哪,都老了,俺家老劉也老了?!?/p>
老頭揮著手說,“我還記得小劉的模樣呢,唉,再見面就是緣分了,你的香椿芽我全買了吧?!?/p>
李宜新這么一說,韓梅花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趕緊包了香椿芽,一股腦地遞給李宜新,說,什么錢不錢的,自家樹上的,你拿著吃去吧。李宜新當然不愿意,可是他不了解韓梅花的脾氣,韓梅花一激動,絕對是不肯收錢的,兩人爭執(zhí)了幾句,李宜新跟著激動起來,說,我當年能吃你家的飯,你今天也去我家坐坐喝杯水,吃頓飯吧。又說,你不去我家,那香椿我也不要了。兩人爭執(zhí)了一會兒,韓梅花看著李宜新激動得滿臉通紅,不能再爭執(zhí)了,想著就去看看吧,韓梅花活了大半輩子,還從沒見過城里人家里是什么樣子呢。
5
從菜市場到老李的家并不很遠,只有一站車的距離。老李要打個的士回家,韓梅花說,溜達著去吧,我還想看看一路上的風景呢。老李沒再堅持,只得和韓梅花并肩走著回家。一路上,老李不停嘴的說話,韓梅花張望著路邊的高樓,不時附和老李幾句。老李說,他的兩個兒子都在濟南工作,除了過年回來一趟,平時他家里清靜著昵。韓梅花沒仔細聽老李的話,隨口說,人和水真是不一樣呢,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鄉(xiāng)下人想著往縣城里來,縣城里的人想著往省城去。老李跟著反駁說,我就不喜歡住在城里,我還是覺得鄉(xiāng)下好。鄉(xiāng)下空氣好,安靜啊。韓梅花聽老李嘮叨,說現(xiàn)在鄉(xiāng)下的生活質(zhì)量越來越好了。很多人都想著等老了去鄉(xiāng)下住呢。韓梅隨著老李笑,拐進一段路,老李指著一片青灰色的樓房說,喏,前面就到家了。
老李住在二樓,兩人蹬蹬地上樓,韓梅花覺得雙腿發(fā)緊,有些喘粗氣了。老李打開門,先進去,然后大聲對著客廳的一面墻說,小愛,來客人了。韓梅花探身進來,客廳里沒有人,韓梅花掃了一眼客廳里的沙發(fā),茶幾,電視柜,轉(zhuǎn)頭看老李。聽得老李還是對著墻喊,小愛,這是鄉(xiāng)下里熟人呢,我以前給你說起過的。房間里依舊沒有人回應(yīng)老李的話,韓梅花跟著老李的視線往墻上看,問老李,家里沒人啊?老李轉(zhuǎn)身指指墻上掛著的一張相框說,有人啊,來,我介紹你們認識認識。韓梅花跟著老李走近相框,看清了相框里是一個留著齊耳短發(fā)的中年婦女。她的表情恬靜,抿著薄薄的嘴唇對著韓梅花微笑。
老李說,“這是我老伴,叫小愛?!?/p>
韓梅花看了一會兒說,“她出去了?”
老李說,“走了,走了十年了?!?/p>
韓梅花愣了愣,剛想問她去哪里了,忽然又明白老李說得走了是什么意思了。
老李說,“心臟病,不好治的?!?/p>
韓梅花嘆口氣說,“走就走了吧,活著也受罪呢?!?/p>
老李搖搖頭,跟著韓梅花嘆口氣,接著就換了一副腔調(diào),讓韓梅花坐下,忙活著拿茶杯沖茶。韓梅花坐在沙發(fā)里,看著老李進了廚房,擰開水龍頭燒水,廚房里響起嘩嘩的流水聲,韓梅花打量還算干凈整潔的房間,忽然覺得有些不舒服了,早知道老李家里沒有別人,她說什么也不會來的,雖然說都是上了歲數(shù)的人了,可這孤男寡女的,坐在這里也不是個事兒啊。正猶豫著是不是說幾句話就走呢,該說的話剛才在路上都說了,其實也沒什么話說了。
老李搓著手從廚房里出來,坐在不遠的沙發(fā)上,笑著說,中午你就在我這兒吃飯吧,我還想嘗嘗你做
的油餅?zāi)兀疫@一輩子,就覺得在你家吃的油餅香。韓梅花聽了,趕緊笑起來,說,你不要客氣了,時間不早了,我還要去洗照片呢。你真想吃我做的油餅,沒事你溜達著去鄉(xiāng)下,讓俺家老劉陪你說說話,我讓你吃飽就是了。老李聽著韓梅花說老劉,似乎愣怔了一下,問,老劉身體還好吧?韓梅花說,他身體好著呢,能吃能喝的,壯實得像頭牛。韓梅花邊說邊起身向門外走,揮著手說,俺走了,知道家門了,有空喊著老劉一起來玩吧。老李跟著起身說,吃完飯走嘛,我這兒一年都不來個串門的,說說話嘛。老李的口氣聽起來有些失望,韓梅花嘴里說,以后吧,以后再來嘛,老李揉著鼻子看韓梅花,還是過去把門打開了。
6
送韓梅花到了樓下,老李對著太陽打了個噴嚏,唉了一聲說,你洗什么照片啊?我熟悉很多照相館的,反正我閑著也沒事做,陪你去洗吧。韓梅花聽著就又激動了,這個老李對她有些黏糊了,真是說不出的別扭。韓梅花說,就是一張老照片,我自己去就行,你忙你的吧。老李說,我不忙,就當散步唄,我?guī)湍阆赐暾掌湍闳ボ囌?。老李說著先往前走了幾步,等著韓梅花跟上來。韓梅花再次覺得推辭不掉了,只得跟著老李向小區(qū)門口走。
大街上的人多了起來,自行車和各種汽車在街道里簇擁著。陽光落在人們的臉上,顯出油亮的顏色。韓梅花和老李并肩走在路邊的樹蔭里,如果不是韓梅花低著頭。腳步邁得比老李急促一些,其實他倆看上去很像一對散步的夫妻。兩人走了一段路,老李跟上韓梅花,揉著鼻子,吭哧了一會兒說,有件事兒我想給你說說,咱們都是老熟人了,也不怕你笑話,我想在鄉(xiāng)下找個老伴,你看有合適的嗎?
韓梅花抬起頭看老李,老李是盯著前方說這話的,盡管他的語氣平淡,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兒,韓梅花還是從他皺巴巴的臉上看出了一絲潮紅。韓梅花笑了,說,好啊,只要你不嫌棄農(nóng)村女人邋遢,沒文化,我回去給你撮合一個吧。老李跟著低頭笑,說,我現(xiàn)在一月兩千多塊錢的退休工資,可以養(yǎng)活兩個人的。能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陪我吃飯說話就行了。老李還沒說完,就聽到韓梅花大叫起來,我們農(nóng)村人現(xiàn)在吃喝不愁的,俺家好幾畝地呢,俺家里喂著牛羊,雞鴨呢,你沒見過俺家院子里的玉米棒槌吧?哎喲,墻上,樹上都掛滿了,不小心就碰到頭了!老李被韓梅花的叫聲嚇了一跳,他側(cè)身看著激動的韓梅花,覺得像是真有玉米砸在他頭上了。
老李不知道自己說這話過于冒失,是不是得罪了韓梅花,就不再吱聲了。又走了一段路,老李的步子放慢了。又抬起手來揉鼻子,吭哧著欲言又止。韓梅花低頭不看老李,卻覺得這個老頭真是有些討厭了。韓梅花說,還沒到照相館啊?咱們快走幾步吧。老李說,快到了,前面就有一家照相館,老李說著忽然扭過身,對韓梅花說,我覺得你這人真不錯,你對我真好啊。我還有一件事兒,不知道該不該給你說,韓梅花的語氣里有些不耐煩了,抬臉看著老李說,什么事啊?神神叨叨的,快說吧!
老李說,我在你們村里曾經(jīng)做過一件事,一直很后悔。
韓梅花盯著老李,看到老李的表情忽然變得模糊起來,有點讓她捉摸不透了。
老李說,你還記得當時你們村里有個寡婦,叫李玉梅吧?
韓梅花當然記得,李玉梅比她小幾歲。當年是村里有名的風流女人,據(jù)說和村里很多男人有一腿。
當年老李作為縣上的工作人員,在村里包片點工作時,也知道李玉梅作為一個寡婦,在家里偷男人,其實這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了??墒抢钣衩匪廊サ哪腥思易謇锏娜瞬辉敢?,覺得臉面丟盡了。非要讓老李給他們出口氣不可。揚言說,如果老李不去,他們就要鬧到縣上政府去。當時老李沒辦法,只得跟著一群人去了。老李并不知道那天夜里睡在李玉梅床上的男人是誰。一群人砸開門,就看見一個人影從后窗里跳出去跑了,幾個人緊追過去,只在半道上撿著一只布鞋。覺得不解氣,拉開被子,對著光著身子的李玉梅一通大罵,李玉梅咬著牙,寧肯挨一班人朝她打耳光,啐唾沫,就是不肯說逃跑的男人是誰。眾人只得悻悻地拿著那只鞋走了,當天晚上,李玉梅上吊死了。
韓梅花說,這事我記得啊,后來還是她娘家人把她拉回去埋了呢。其實她一個寡婦不容易,你們真不該去逮人家。
老李說。我不知道該不該說,這件事和你有關(guān)系,既然遇到你了,我還是說出來吧,不說我更難受。
韓梅花笑起來,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啊?韓梅花笑完了,摸了一把臉,不知怎么了,她覺得剛才的笑緊巴巴的不舒服了。
老李說,我說了就當我沒說過,你別生氣啊。后來呢,后來很多人都說,那只布鞋是你家老劉的。
老李的話音未落,韓梅花就像踩到了一塊燒紅的木炭一樣跳到了一邊,她偏頭看著愣怔著的老李,覺得這個老頭兒像早上起來剛遇見時一樣陌生了。
韓梅花幾乎是大聲喊起來了,“老李你這人怎么這樣啊?這種玩笑可是開不得的,俺家老劉一輩子老實巴交,他可不是這樣的人!”
老李哆嗦著嘴唇說,“其實我也不信,我也知道你家老劉不是那樣的人,不過,別人暗地里都這么認為,我對誰也沒說過,我今天遇見你了,我就想對你說說嘛……”
韓梅花瞪著不知所措的老李,說,“你根本就不該說!你根本就不該對我說!”韓梅花邊說邊趔趄著身子向前奔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老李幾乎是有些垂頭喪氣的樣子了,韓梅花看見他趕過來的樣子一瘸一跛的,真是讓人討厭了。
“你說你的吧,你說了我也不相信!”
老李掀了掀棒球帽,抹著額頭說,“我不該說,我就知道我不該說。”
韓梅花沖他惡狠狠地說,“求求你,別再跟著我了好不好!”
韓梅花朝地上啐了一口痰,撇下老李,幾乎是小跑著向前走了。
7
韓梅花一直沒回頭,拐過一個繁鬧的街角,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身后還是喧嘩的人群和汽車,卻沒有老李的影子了。韓梅花喘了一口氣,才覺得累了。心里翻騰的難受,想想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來賣香椿,不光沒有賣到一分錢,還平白無故地惹了這一肚子的郁悶。這個老李到底是什么意思嘛,自己都是六十歲的人了,不至于對我有什么想法,挑撥我和老劉的感情吧?老劉年輕時,真和李玉梅寡婦有一腿事嗎?幾十年前的事兒,對于老劉腳上的那只布鞋,韓梅花不記得了。即使真有這檔子事兒,老劉也該對我說啊,即使他不說,過去也就過去了,過去的事兒了,他老李還說出來干什么呢?挨著靠著多半輩子了,手心手背,除了老劉,韓梅花還能相信誰?
韓梅花這么想著,忽然覺得剛才的發(fā)生的事兒真是有些好笑了。剛才不該對老李發(fā)脾氣的,老李看起來都被她嚇得有些糊涂了。想想老李這人忒笨了,誰也沒有把劉長民逮在李寡婦的床上嘛,既然這樣,我何苦自尋煩惱,相信這檔子事兒啊,就這一點來說,別看俺家劉長民是個種地的農(nóng)民,可比老李強懂得了。女人都需要哄騙得嘛,明知道是哄她騙她,如果能哄她騙她一輩子都高興著,覺得幸福著,其實這樣的男人就很好了啊。韓梅花這樣想著,昂頭抿了抿被風吹亂的頭發(fā),扭頭看到身邊不正是照相館嘛,摸
摸腰間,抬腿進去了。
照相館里暖融融的,墻上到處都貼著裝裱好的大幅照片,黑白的,彩色的,男女老少,表情不一,看的韓梅花有些眼花了。一個女孩子笑瞇瞇地問韓梅花,大娘,您照相啊?
韓梅花點點頭,又搖頭,靠近女孩子說,“我有一張老照片,不知道還能不能翻新啊?”
女孩子說,“可以用電腦翻新,我看看什么照片?”
韓梅花掏出了那個紙包,女孩子接過來,取開看了一眼就笑了,這可是真有年頭的照片了啊,這個扎辮子的是您吧?真好看呢。
女孩子說著轉(zhuǎn)身把照片放進掃描儀里,挪動鼠標開始對著電腦整片上的污漬和折痕整理,隨著鼠標的移動,電腦顯示器里的照片逐漸清新了,歲月的塵埃從照片里慢慢消失,電腦真是一個萬能的寶貝啊,韓梅花覺得女孩子手里的鼠標,就像一塊橡皮擦,讓韓梅花的眼睛也跟著發(fā)亮了。女孩子征求了韓梅花的意見,放大成了一張二尺大的照片,女孩子的手腳麻利,很快洗出了照片,仔細鑲進一張玻璃相框里。
韓梅花接過照片。聽到女孩子說,真是很珍貴的照片了啊,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該是鉆石婚了吧?
韓梅花不知道女孩說的什么意思,只是笑,笑得女孩子都有些莫名其妙了。
韓梅花付給女孩子二十塊錢的照片錢,韓梅花衣兜里就只剩下回家的車票錢了。韓梅花出了照相館,朝汽車站的方向走,她一直沒回頭,還回頭干什么呢?韓梅花相信這條路是對的,就是回家的路。
8
半個小時以后,韓梅花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車上的人不如來時那么多,鄰人們大概早就賣完香椿芽回家了吧。韓梅花坐在車后座上,小心捧著相框?qū)χ巴獍l(fā)呆。已經(jīng)是下午了,陽光飄進車里,被車窗玻璃劃得支離破碎,落在車廂里紙鶯一樣翻卷著。
車子駛進村子里,韓梅花下了車。走進家門口時,韓梅花聽得院子里幾聲狗吠,抬腿蹭了蹭鞋底。低頭進去,就看見兩個女兒從屋里迎出來了,跟著兒子也領(lǐng)著孫子邁出屋門??粗τ膬号畟兌即┲鴿M身光鮮的衣服,韓梅花覺得眼里熱辣辣的,說不出的滋味涌到嗓眼里了。
“你們怎么都回來了啊?”韓梅花摟過奔過來的孫子,問兒子。
“明天不是俺爹的生日嘛,俺們商量好的,今年回來給俺爹好好熱鬧一下啊?!眱鹤诱f。
屋子里傳出長民劉短促的咳嗽。
“你回來的挺早嘛。賣了多少錢的香椿芽啊?”劉長民在屋里喊。
韓梅花邁進屋里,看見劉長民正坐在沙發(fā)上喝茶,滿臉滋潤地笑著看韓梅花。他翹著腿,腳上的布鞋抖動著,讓韓梅花的心也跟著跳得厲害。
“賣得錢不少,都丟了。”韓梅花哼了一聲說。
“唉,怎么丟了呢?”劉長民說著嘿嘿地笑了兩聲,“丟就丟了吧,沒把你丟了就好?!?/p>
兒子圍過來,接過相框,取開看了一眼照片,就哈哈地笑起來。
“瞧俺爹,年輕時候,真叫一個風流傭儻啊!”
“咱娘才是大美人呢?!迸畠簱屵^照片,瞄了一眼依舊愣怔著的韓梅花說。
“明天咱們?nèi)ユ?zhèn)上飯店給咱爹娘過生日吧,咱也時髦一回。按照城里人的說法,六十歲就是鉆石婚了。真是很難得的紀念呢。”
韓梅花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兒女們說笑。一直沒說話。劉長民對兒女們的提議表示很大的興趣,嘿嘿笑著連聲說好。說他很長時間就想吃飯店里做的紅燒肉了。韓梅花瞪了他一眼,拿著相框轉(zhuǎn)身進屋了。
屋里黑乎乎的,韓梅花開了燈,坐在床頭上愣怔著,韓梅花激動了多半輩子,這會兒終于冷靜下來了。她覺得眼里熱辣辣的,我和劉長民在這張床上睡了一輩子了,這張床多好啊,還是當初結(jié)婚時,娘家的陪送的嫁妝呢,我在這張床上折騰了多半輩子,激動了多半輩子了,它還是這么結(jié)實,沒走形兒啊,讓人覺得這踏實呢。韓梅花強迫自己坐著不要動,就這么坐一會兒吧,坐一會兒就好了。
韓梅花咬著嘴唇控制著自己,可就覺得自己還是站起來了,她對著床頭轉(zhuǎn)了半圈,就伸手挪開床頭,彎腰扒拉出床底下的陳年的鞋子。她的手哆嗦著,把成堆的鞋子擺在地上,一雙雙的鞋上沾滿了這多半輩子的塵土。韓梅花仔細數(shù)著,這么些年的鞋子,膠鞋,布鞋,還有一雙已經(jīng)翹開鞋幫的皮鞋呢。半輩子磕磕碰碰的事兒,韓梅花真的數(shù)不清了,數(shù)不清更好,再說數(shù)清了又能怎么樣呢?
兒女們在外面說笑著,討論說明天什么時候去鎮(zhèn)上,吃什么飯菜,喝什么牌子的酒水。女兒像是給劉長民買了一雙皮鞋,正嚷著讓劉長民試穿。劉長民呵呵地笑聲傳過來,像是要把屋頂上的塵土震掉了。她聽到劉長民喊,老韓你在屋里干嘛呢?快出來激動激動吧,你閨女說明天去鎮(zhèn)上,再給你照一張披著婚紗的結(jié)婚照呢。
韓梅花抬頭應(yīng)了一聲,直起腰拿起相框,燈光里的照片閃著溫暖的光亮,韓梅花攤開手,仔細地撫摸著照片里年輕的劉長民,低聲對自己說,日子本來就是這么熱鬧啊,還想什么呢?能有這張照片,就該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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