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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shù)哪緜}

        2009-09-29 08:16:52
        文學(xué)界·原創(chuàng)版 2009年9期
        關(guān)鍵詞:寨子老人家木匠

        (苗族)焦 玫

        前年爺爺咽氣那天,是躺在老家靠南房間的一張木床上。那個大大的房間,除了一張床、一架衣柜外,還有一個很顯眼、很不協(xié)調(diào)的大木倉。那一天,除了遠在上海打工的妹妹還在趕回家的路上外,我們兄妹幾大家子都從四面八方聚集到了老家。二歲的小兒桐主動的湊到爺爺?shù)念^邊叫“太太”,爺爺睜著渾濁的眼珠,從喉嚨里擠出了弱弱的應(yīng)聲。爺爺粗重的喘息聲越來越響,難受是看得見的。有經(jīng)驗的一個長輩把嘴巴湊近他的耳邊:“你安心去吧,你孫女已經(jīng)在回來的路上了”??蔂敔?shù)幕卮饏s出人意外,沒頭沒腦地擠出了兩個字:“木倉”?!澳緜}?”那長者疑心自己的聽覺出了差錯。我卻一下掂出了這兩個字的分量,趕緊靠近爺節(jié)的耳邊表態(tài):一定會好好的愛護木倉,決不會賣掉的。爺爺聽了我的承諾,好像氣順了,呼吸也通暢了些。我以為可能沒事了,像前幾次一樣,爺爺又已經(jīng)挺過去了??蓭追昼姾?,爺爺他老人家卻永遠閉上了那雙看了九十三年人生百態(tài)的慧眼。

        爺爺對木倉的情結(jié),是我斷斷續(xù)續(xù)聽他自己、聽家人、聽寨子里的鄉(xiāng)親“扯談”悟出來的。我老家是湘西的一個苗寨,很偏僻閉塞的一個地方,山多田少,糧食是很珍貴的,難怪爺爺他老人家有這么重的木倉情結(jié)。爺爺十三歲時,他的父親、后媽就讓他分家單獨立了戶。為了生計,他拜人為師,先學(xué)石匠,再學(xué)木匠。許是心靈手巧的緣故,他的手藝學(xué)得很棒,在老家是很愛人稱道的。他經(jīng)手建造的木房非常牢靠,幾十年了依然精巧、扎實。我有年下鄉(xiāng)到一個村子,和一個老婆婆閑談,無意中知悉她七十多年前做新嫁娘時的婚床就是我爺爺做的,現(xiàn)在她還在用;爺爺打的石碑,上面雕到的人物栩栩如生、活龍活現(xiàn),很有藝術(shù)價值??删褪菓汛н@樣好的手藝,在解放前也生活得相當艱難。完其原因,一方面是他老人家抱著知足常樂的心態(tài),寨子里鄉(xiāng)親對他過去“在外面做工有了點錢就回來守著老婆,沒有錢了又趕緊出去干幾天”是當成經(jīng)典笑話來傳的。好在他那時不用愁沒活干,倒是常有人提了小“禮性”采預(yù)約的。另一方面是當時世道很亂,湘西匪患嚴重,沒有幾家可以安穩(wěn)地過生活,這在我爺爺住過的地方可以得到佐證:先是在伍家莊上一個大戶的偏房里借住了幾年,再在走投無路時投靠了他岳父家住了幾栽,最后棲身在溪水邊的一個破舊水碾坊里呆到新中國誕生。那時爺爺?shù)倪z憾就是自己是木匠卻沒有自己的房子,更不要說有自己的木倉了。

        但新中國的成立,卻讓爺爺夢想成了真。他帶了砍刀、斧頭上了分到自己頭上的山林,砰砰嘭嘭地砍倒一排樹,請人扛下山,晝夜趕工。很快的,他就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木倉。看到黃澄澄的稻谷倒進了木倉里,爺爺心里如灌了蜜般的甜,那幾年,是爺爺笑聲最多的幾年,也是他干勁最足的幾年。

        可好景不長,不久就成立了人民公社,大躍進時房子成了生產(chǎn)隊的食堂,木倉也歸公到了生產(chǎn)隊。1960年,奶奶因為經(jīng)常把分到她名下的飯菜偷偷拔到我父親碗里,最后終于沒能挨過那最艱難的時光。去世時,因為樹木是集體的,不能動,爺爺只好找?guī)讐K木板釘了副“含子木”(方言:意即簡單的棺木)把奶奶草草地送上了山。這點成了我爺爺心頭永遠的痛,他后來常常和我提起這事:作為一個木匠,卻沒能給自己最親的人打上一口好棺材,是很羞人的事。

        爺爺再一次擁有禾倉,是責任田到戶以后的事。這次爺爺不顧我們的反對,執(zhí)意把木倉直接建在自己的睡房里。偌大個木倉,小小的房門,要把木倉搬出去根本不可能,我想他老人家是怕又一次人民公社公了他的木倉吧。好在那幾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木倉年年裝了滿滿的,爺爺再一次有了笑容。

        但隨著姐姐妹妹的出嫁,我也參加了工作,家里的責任田越來越少,往木倉里倒的谷子也越來越少,那個木倉也越來越不起作用。一次回家,感覺那木倉放在房間很占地方,便試探著和爺爺商量是不是把木倉賣了。哪知道很少對我發(fā)火的爺爺勃然大怒:“你沒錢了把我這老骨頭賣了,賣倉?虧你想得出。倉賣了,你不要呷飯,天天呷錢?!睜敔?shù)脑捴?,卻使我感覺到了木倉的分量,原來術(shù)倉在爺爺心里,就代表了糧食、代表了安居樂業(yè)。

        我頓時明白了,難怪寨子里高樓一棟棟拔地而起,可難看的木倉,卻依然能夠頑強地在新房子里占據(jù)了一個重要位置的緣由了。原來,倉廩實、衣食足才是老百姓最大的期盼。那金燦燦的谷子堆在木倉的感覺,才可以讓他們能夠甜甜地做夢。

        到今天,爺爺?shù)哪緜}還好好地呆在老家的房子里。我經(jīng)常抽空回家看它,掃一掃、抹一抹,如同爺爺在世時一般。因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我肚子里天天要裝的米飯是和木倉息息相關(guān)的。

        爺爺?shù)哪緜},現(xiàn)在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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