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斌(土家族)
我從異地回歸清江之岸的當天,清江漲潮。
夜半時分,獨自躺在一桌一椅一床的臨時居所,清江嘩啦嘩啦的轟鳴聲自窗外潛入,既宏亮又細切,既熟悉又陌生,既在夢外又在夢中。次日拂曉,我早早起來,踏著薄明的晨曦獨覽江景,矚目一江浩浩蕩蕩的洪流奔我而來,爾后又辭我而去,不由情思涌動,浮想聯(lián)翩,無數塵封的往事隨同漲潮的江水從云霧繚繞間紛至沓來——
1
清江,你從歲月深處走來,每一片浪,都回旋著遠古巴人嗚嗚咽咽的牛角號。廩君的土船早已沉落到歷史淤積的渦谷,然“巴人踏啼之歌”仍在穿峽風的伴奏下山呼海嘯般傳唱。
你明澈的江水掩映著并不明澈的人文歷史,巴子國民的神秘失蹤,“下里巴人”的悲壯謝幕,猶如哲人的沉思與詩人內心深處難以承載的茫茫憂傷。
2
清江,你為什么要在幽邃的洞府中久久流淌?沒有陽光,沒有星光,沒有人語,沒有鳥鳴,這寂寞而艱苦的穿越是否血淚斑斑?臥龍吞江,你跌落的輝煌是一卷難以破譯的天書;驚濤出世,你涅槃的姿態(tài)如掠起亂云狂飆的火中鳳凰。
你在不相信眼淚的世界里流著眼淚,你融進藍天日影也融進峰石林莽們倒立著的身姿。今天,我來到你的岸邊,又一次發(fā)現倒立著的我與倒立著的山們樹們一樣,于粼粼波光里,和我的民族一道構成一種不容置疑的真實。
3
清江,我記得當我?guī)е皭澓推诩降谝淮巫呓銜r,我從我少年的腳印上發(fā)現了屬于我們這個民族的蹤跡。深深淺淺,磕磕碰碰,曲曲折折;一端通往不可知的未來,一端綴連著朦朧的古久與沉寂。
我驚訝龍船艄公那一聲聲蒼涼激越的吶喊:過了河的“妹娃”為什么仍在“哭嫁歌”的余韻中凄凄哀哀地訴說?
我驚訝粗獷放肆的“撒爾嗬”為什么地動山搖:走過了人生的人們是否從此擁有獨往獨來的超逸與解脫?
我驚訝清江佩戴的那一道深灰色項鏈恍若長虹飲澗:是不是摻和了過多的汗水與鮮血,才顯得這般晶瑩剔透、光芒四射……
少年的我,是一名建橋民工:稚嫩的雙肩,過早承擔起民族的大跨越和男子漢血性的蓬蓬勃勃。
清江,是你,壯美了我這枚孱弱的生命。
4
人言清江八百里,其實,這哪里是你真正的長度?
你今天縱流八百里,千百年來,該是多少個八百里的集合?
清江啊,一個赤著腳丫、袒著肩背的少年民工,輾轉三十多年后再次來到你的身畔,你還是這樣清清朗朗活潑無憂地流著,流著,流著……
清江啊,你在朝暉里微笑,像一個快樂的孩子; 而那個倒立著的少年,為什么華發(fā)飄飛、步履蹣跚?為什么滄桑滿面、目光渾濁?他不過與你一樣,以流動的姿態(tài)走過了一段歲月,卻因何不能夠伴隨你暢飲風雨、一路浩歌……
5
清江,為什么古老的你竟然永遠年輕?因為你擁有奇崛而快樂的旅程。
清江,為什么少年的我竟然老態(tài)龍鐘?因為我曾在沒有詩意的日子里踽踽獨行。
我也曾一次一次地走近你,卻正是一次一次地遠離了你。
我悲戚地感到置身于大自然中,人是何等的渺小、短促與無奈。
你的一滴水,就足以蓬勃我周身的血液呀;你的一抹霧靄,就足以迷亂我那些不合時宜的狂想!
晨讀清江,我并未聽到水鳥啁啾,卻真切感受到歷史律動的跫音踏浪而去。
那座澆鑄著我的青春與血汗的高橋,巍然跨越在清江之上的昊昊長空;我知道憑著我有限的足力,今生今世也難以抵達彼岸。
它真的是我自己參與建造過的一座高橋么?
6
我記得少年的我就有著世人難以理解的憂傷;三十多年后,我的憂傷連我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
只有鳥兒,才能像宇宙的箴言一般在風中自由穿行。
只有魚蝦,才能像清江的孩子一樣在她的懷抱中生存。
只有一個堅強的群體,一個團結的民族,才能實現真正的歷史性的跨越。
而無論是三十多年前的我,還是今天的我,不過是叢林一葉,不過是長河一浪,何必斤斤計較著是生存呢?還是毀滅?
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啊—— 遠去的哲人尚且如此,我何不把那些蕪雜的癡心一并賦予滾滾流逝的清江呢?
對于個體生命而言,真正的跨越,是欲望淡化的跨越,是靈魂凈化的跨越。
我心中的高橋,必須靠我自己建造,那就是我所鐘愛的圣經般的文學。
7
清江,只有你,才會叫我常讀常新,悟透出人活著為什么總會做夢;
清江,只有你,才會讀懂我體內那一腔奔流的血液,那一片斑斕的狂想。
我其實就是江中一滴:有我,清江不見漲;無我,清江照樣流。
而沿襲了三千多年的巴人文化與我們今天的這個民族,正是以清江的姿態(tài)日夜奔行,向著長江,向著東海,在浩浩寰宇恒久地裝點著一顆燦爛的星球。
8
晨讀清江,灑下一江飄落著思絮的花瓣雨。
清江漂流,花瓣雨也在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