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祖斌(土家族)
我生在恩施,長在恩施,至今已是三四十年的時光,就連高考后找個吃飯的“飯碗”亦是在恩施讀的書,沒有過“江”(長江)。除了出差,很少走出這片土地。恩施,對于我而言,也是“施恩”的土地,雖然古來這里名稱一直在變化,叫做清化郡、沙渠縣、施州等,都以文化化石般的狀態(tài)記錄了一段一段的歷史。
一
恩施歷史悠久,文明積淀深厚。一條清江在崇山峻嶺之間雞腸似的繞來繞去,青山綠山間,不時在芭蕉林、竹林邊閃出一棟烏黑的吊腳樓,青絲長帕、西蘭卡普把這里的男人女人裝點得樸素而又艷麗。這條被載入酈道元《水經(jīng)注》的清江因“水清十丈”而名,巴人始祖廩君就是在這條江上,擲矛浮舟,勇奪王位,然后溯流而上,把巴人的夢想、榮光與文化流瀉到這一片廣大的流域。也就是在恩施的這片土地上,廩君與鹽水女神締造了最浪漫與最殘酷的愛情神話。隨著時光的推移,清時的改土歸流,在抗戰(zhàn)時作為臨時省會讓這片土地幾次受到了外來文明的沖擊,矗立在神州大地上第二個階梯的這片山脈也成為抗戰(zhàn)時“鄂西會戰(zhàn)”中阻斷日軍的屏障,從而扭轉(zhuǎn)了戰(zhàn)局,石碑嶺成為書寫這段可歌可泣戰(zhàn)事的天然碑志。
我生在恩施,長在恩施,骨子里有清江的柔波,也有武陵的傲骨。我因工作關系及愛好寫寫畫畫,偶爾會被叫去為恩施寫寫市情簡介、招商小冊,寫些關于人文風景的文字 ,經(jīng)常在下筆之時,由惶恐到恣意,由生疏到流暢,充滿了書寫的快感與情緒的興奮。恩施已化為我心中的情愫,筆下的感情。我甚至有時候會矯情而狂傲地想,恩施,是鐫刻在我骨頭上的碑銘,是我融入黃土后的考古密碼,是祖輩通過血脈遺傳給我并由我遺傳下去的DNA,是“巴蠻”的亙古標志。
二
恩施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并不僅僅表現(xiàn)為處在北緯30度線上,與世界上幾大文明發(fā)達地區(qū)幾乎處在同一緯度,更奇特的是有其神奇獨特的文化,以及在這種文化的熏陶下形成的獨特生死觀、愛情觀等。
經(jīng)過與自然風雨、與封建王朝、與外敵倭寇的不懈斗爭,這片土地上留下了更多的祖先心理行走的足跡。為了民族的興旺發(fā)達,創(chuàng)造并留下了燦爛的土司文化。為了中華民族的利益,土家兒郎遠征沿海,搏下“東南第一功”。從祈求的儺戲到建吊腳樓,還有土家女兒會、擺手舞、椎牛節(jié)、山民歌、竹枝詞、拉纖號子、薅草鑼鼓、撒兒荷、哭嫁等文化事象,這片土地也因這些獨特的文化符號成為永恒的關注與研究對象。
我生在這片土地,長在這片土地。天空中飄落的雨雪,呼吸的空氣,地上的花草樹木都把這些文化因子與氣息一絲絲地沁入到我的肌體與思想中,形成一種與血肉一樣的細胞物質(zhì)。
曾經(jīng)在畢業(yè)后走到海邊,有過一段打工的日子,而且在他鄉(xiāng)第一次過春節(jié),對家鄉(xiāng)以域外遙望的姿態(tài)進行過審視。我才發(fā)現(xiàn),走出恩施,那一份隱藏的牽掛與眷念,竟然是那樣真實與執(zhí)著。我曾經(jīng)努力以一種寬恕與包容的心態(tài)調(diào)整自己,但收效甚微。尤其在過年的時候,一種文化慣性被阻住,忽然覺出一種失落與落寞。拋開所有游子共有的離愁別緒,我發(fā)現(xiàn),恩施獨特的文化引力是我產(chǎn)生這種情感的主因。恩施這種鳥鳴山澗般的純樸,在浮囂的沿海都市難以立足;恩施這種敢拼敢搏的精神以及勇于跋山涉水的稟性卻又是永遠不敗的底氣!我的眼看慣了綠水青山,不習慣水泥鋼筋的森林;我的耳聽慣了鳥語泉鳴,不習慣汽笛音箱;我的胃吃慣了合渣臘肉,不習慣腥濃海味。在一望無邊的海、一望無際的平原、一眼望不到頭的城市里,《龍船調(diào)》、《黃四姐》以及成山成海的山民歌都無法唱和,沒有回聲,也沒有應答?;丶?成為一種本能與理性。
三
我生在恩施,長在恩施。在這片土地上感悟痛苦與快樂、短暫與永恒。
從長輩的口中,我知道母親唱著哭嫁歌,辭別雙親來到父親身邊,唯一的財富就是一缸土豆??藜薷璩煤糜崎L。外婆在母親很小時就已去世,母親自小就沒上學,小小年紀撐起了一個家。舅舅都長大了,母親又要到另一個一貧如洗的家開始新一次的創(chuàng)業(yè),哭嫁歌唱完后,母親不再流淚,在二十多畝地上與父親精心耕耘著日子。我們七兄妹相繼出生,相繼高考,相繼就業(yè),相繼結婚生子,他們?nèi)匀皇卦诶霞?姐姐們出嫁時已都是“單位人”,結婚按“時尚”方法辦了,沒有了“哭嫁”的傷心,母親仍然眼角濕潤。母親把我們當作種子,種成了她的收獲。我從身材弱小的母親身上,認識到這片土地的溫柔、寬容、善良、美麗與堅韌。恩施是一片母性的土地,所有的人都是她的可愛的孩子,一共是380萬個兄弟姐妹。
我生在恩施,長在恩施,平靜地看著生與死。我看到老人們一個個故去,沒有傷心欲絕的悲痛。在吊腳樓的院子里,兒孫們、賓客們圍著躺在棺材里的老人跳著唱著,用一種叫“撒葉兒嗬”的藝術形式表達著“新生”的歡悅。這些舞姿里,還殘留著“巴人歌舞以凌殷人”的英姿,還殘留著“茅古斯”、“儺舞”的印痕,這種舞蹈,如今已跳到了中央電視臺的演播室里。祖先們累積的這種寄托情感、追思的藝術正在日漸枯萎中輝煌。一樣正經(jīng)歷著復蘇的還有擺手舞、八寶銅鈴、滾龍蓮湘、絲弦鑼鼓、南堂燈儺柳子戲等。在國家級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中,恩施多達一二十項,這是一筆驚人的財富,也是這片土地及其上的人民智慧與奮斗的結晶,它們不僅是這片土地上的標志,也是這片土地的文化亮點與文化賣點。
四
這是一片歷史的土地,也是一片希望的土地,我融入其中,有榮耀、有欣慰,也有激動與憧憬。
當背力的“力子”、拉纖的“纖夫”、放排的“排客”走完街道、纖道、棧道、闖灘劈浪后,一幅嶄新的畫面呈現(xiàn)在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一切已經(jīng)變化,那些讓我熟視無睹、屢見不鮮的物事一下子變得珍貴起來。談情說愛買賣貨物的女兒會火了,萬仞絕壁古為天塹的大峽谷火了,曠古幽深的騰龍洞火了,平淡無奇修建久久的仙佛寺香火旺了,創(chuàng)造“田氏一家言”的屏山熱鬧了,神農(nóng)溪的纖夫不再是演繹苦難的象征……一些被冠以“世界第一”、“中國第一”、“湖北第一”或“最”字的頭銜漫天而來,這片土地一時手足無措。更好的是在西部大開發(fā)中,這片土地被整體納入,成為西部大開發(fā)中三個少數(shù)民族自治州之一,這里的發(fā)展與變化清晰地反映在中南海的辦公桌上。
幾代人的夢想也在這一個時代圓了,鐵路、高速公路都穿越了這片土地,盡管橋隧比達60%,盡管地質(zhì)條件前所未遇,但是,兩路就像一根大動脈,把這片土地與外界連通,一同律動。我作為這片土地上的生長者,深切地感受到了這種與時代同節(jié)奏的律動。而正在努力建設的“鄂西”生態(tài)文化旅游園更是把生態(tài)文明、綠色繁榮推向新的高度,綠水青山都化為金山銀山。
五
我生長在恩施,每時每刻都在感受她的變化。
我生長在恩施,每時每刻都在努力支持著她的發(fā)展,從各個不同的崗位上我都用愛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真誠與感動。
我與恩施是孩子與母親,水滴與大海的關系,并連接著前世、今生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