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圣(苗族)
土家人習慣將叔叔稱呼為“滿滿”, 彭二華十七歲的“滿滿”山生背一背簍臘肉、雞蛋翻越鍋爐圈去送“祝米酒”,三天還不見回來。山生的爹埋怨幺兒也太貪玩, 嘀嘀咕咕說:“他姐那娃兒未必這么好玩?包谷草都長人深了, 也不急著趕回來忙幾天!”山生的娘嘴里不說, 心里卻替幺兒抱不平:“這伢長這么大還沒伸腰伸腿玩幾天, 容他玩幾天沒誤工夫的。”彭二華雖說比“滿滿”小個輩分, 但因二人年齡只相差一年零七個月, 是“伙頭八腦”的“哥們”,三天不見山生的面, 就像掉了魂樣的吃睡無味。第四天一早, 鍋爐圈的村干部派人送信來, 說山生跌摔在牛鼻子巖坎下死得好凄慘, 還是上山砍柴的人看見蛋黃蛋白在流才發(fā)現(xiàn)的。二華看到送回來的“滿滿”尸身, 差點認不出山生那張遇到苦事都帶笑容的臉。二十多年過去, 二華耳朵里還是山生娘呼天搶地的哭號聲, 還有山生爹雙足跺地的“嘭嘭”聲。就因為沒了山生, 二華才舍得孤身出門打工七八年, 用賺的小錢修了一幢吊腳樓, 又買回一輛“長安星卡”跑運輸。他在“滿滿”摔死的地方來來回回跑了幾百遍, 每一回都要在這陡峭的巖坎上停車吸一支煙, 心里頭說, 要是當初是這么寬的公路,“滿滿”怎么會死喲!
升子坪的田仙云邀了二十多位有孩子在鎮(zhèn)上讀初中的鄉(xiāng)親, 個個捐錢上千上萬, 又給鎮(zhèn)政府打報告請求撥??? 終于在幾年前修通了兩河口的石拱橋。凡有參觀考察萬畝密植茶園的客人來, 他都要當導游領人從石拱橋上過。只要他講起丫頭被陡漲的山水沖走的事, 五十多歲的大男人還要哭上一鼻子。那年丫頭和幾個伙伴早起趕班車, 涉水過河時丫頭被沖走, 全村人找了十多天, 才尋回一件丫頭走時穿的碎花上衣。離石拱橋百十米的那座衣冠冢里, 就只埋著一件碎花上衣。田仙云只要看見和丫頭年歲相仿的姑娘或小媳婦, 都要追著給人家講一回“碎花上衣”的事情。
我和彭二華很熟悉, 前些年坐他的車, 總是見他在鍋爐圈停車吸煙就問原因。聽罷他淚流滿面地一次次講述 “滿滿”的故事, 我每次都會陪他流眼淚。我陪客人參觀升子坪的萬畝茶園, 多次聽田仙云講“碎花上衣”的事情, 看見他哽咽難過的模樣, 我從來不愿打斷他的話頭。我是恩施人, 對這片山水熟悉得如同手掌上的紋路一樣, 哪條紋路深, 哪條紋路淺清清楚楚。恩施, 地處鄂西南深山老林里的家鄉(xiāng), 二十多年前因為交通困難形成的窮困窘境, 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文”。記得為了到縣城讀高中, 十多歲的我背著鋪蓋、木箱爬筆直往上的大巖關, 九十九道之字拐喲, 上了山頂腿子要抽半天筋。記得那年臘月三十從恩施回鶴峰, 在東門關遇暴雪翻車, 一群人走了一整夜, 當看到山窩窩里縣城的時候, 有七八個男人都癱在雪地上爬不起來。到過巴東的人當然記得, 那一條修在長江岸坡上的縣城長街, 來輛汽車還得有人打鑼呼喚, “汽車來噠, 行人靠邊!”修在大山窩槽里的鶴峰、五峰縣城, 是聞名湘鄂川黔邊區(qū)的小山城, 行路人有句俗話, 叫做“看見城, 走死人”哩! 二十多年我參加民間文學搜集整理活動, 為找到一位“故事簍子”, 只好請嗓門大的鄉(xiāng)親隔河打哦火, 鄉(xiāng)下都說:“對山對嶺看得見, 相見握手要半天!”那年我們去梭布埡采風, 遇到放學的孩子, 一見我們就行舉手禮, 導游解釋說, 娃娃們難得看見外頭的客人, 懂禮貌呀! 恩施大峽谷里的鄉(xiāng)親們, 硬往我們手里塞剛從地里挖出來的生花生: “嘗嘗鮮吧, 生花生潤肺。”聽說我們是專門來看山的, 他們笑得肚子痛:“有么子看頭喲, 窮山惡水的!”
他們住在山里, 與山巖為伴, 與溪泉為友, 是習慣使然還是命里載就, 出門就爬坡, 遇水卷褲腳。巖石縫里的包谷坨, 就像癩子頭上的頭發(fā)一根根過數(shù)。鶴峰走馬陽河村的張老大, 當過二十多年生產(chǎn)隊長, 他每天給社員分派活路, 手提一面大銅鑼, 爬上分水嶺, 邊敲鑼邊聲嘶力竭地喊叫:“吳大佬去清官渡挑草籽, 李二狗去鎮(zhèn)上買農(nóng)藥, 男人上山薅包谷草, 女人在坪田里扯稗子!”多年的呼叫練就了他的好嗓門, 站在我們面前講話, 聲音如同打雷震得耳朵直嗡嗡。那年我們去江口搞“社教”,沿著山溪岸上走, 走幾步要過河, 走一段又要過河,前后要過十幾次哩, 遇到天晴還好說, 遇到汛期, 農(nóng)家屋里缺鹽也只能吃淡的。
正如田仙云說的那樣, 就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山還是往天那座山, 河還是往天那條河, 但太陽不是往日的太陽了, 月亮也不是昨夜的月亮了。這個夢從解放那天算起, 一做三十多年, 那個夢是兩腿捆上大沙袋, 硬是走不動喲!忽然, 這個夢在一夜之間醒了, 出門一看,路通了, 車來了, 路寬了, 城大了, 高速公路修進來了, 火車開進山里了, 大飛機一天飛來十幾班。山還是往年那連綿不斷的山, 水還是過去那從不涸干的水, 但是今天再看, 山好看了, 水更清了, 越看越有意思, 越品越覺有味道。山外的人一群群往恩施跑, 他們是專門來看山、看水的, 山大水深, 他們不認為是窮山惡水, 他們是專門來看壯美風景的!
牟奇祥老人今年88歲, 筋骨硬朗得很, 他把種地薅草的事留給兒媳婦做, 帶著兒子孫子在涼霧水蓮洞里給成千游客唱“風流歌”?!皩﹂T對戶對條街, 郎門對到姐門開, 早晨對到郎洗臉, 夜晚對到姐脫鞋, 何不搬到一個屋里來?!庇杏慰投核v當年的風流故事, 他咳嗽幾聲說, 當年我在水蓮洞里躲抓壯丁, 三天三夜沒吃東西, 渴了喝陰河里的水, 餓了吃渾身透亮的魚, “哪曉得這洞子還會成為遠近有名的風景區(qū)!”在騰龍洞里熬過土硝的譚老大, 如今是“臥龍吞江”景點的義務環(huán)保員, 他不厭其煩地撿拾著礦泉水空瓶子, 耐心地勸導游客莫抽煙, “在裝得下利川七十萬人的騰龍洞里看百把人上演的人大戲, 這是生態(tài)文化旅游帶來的氣派場面!”從穿開襠褲開始就唱《龍船調》的恩施州民族民間藝術大師聶成老大爺, 牽頭組織柏楊壩農(nóng)民藝術團, 三天兩頭在大水井古建筑群里登門表演, 見人就宣傳《龍船調》是湖北恩施利川民歌, 講起宋祖英在維也納金色大廳唱《龍船調》的故事, 他是津津有味、唾沫直飛。老伴常常問聶老圖么事, 他懶得啰嗦, 就四個字,“圖個快活!”
在參加巴東縣舉辦的“三峽纖夫文化節(jié)”期間, 我與退了休的向老相遇, 往年病病殃殃的他一下子好像年輕了十幾歲, 興致勃勃地告訴我正在搜集整理“橋城”的故事, 他說北京市援建的巴東新縣城擁有大小橋梁近百座, 從長江公路大橋算起, 鐵橋、木橋、水泥橋、大橋小橋無處不在, 包括那些沒入三峽庫區(qū)水下的橋, 每一座橋梁都有一個故事, 都是一段歷史, 都是一種文化, 橋在或不在, 和橋同生的都是人, 從橋這頭走向橋那頭, 這種“走”該是多么艱難曲折的文化變遷。老向的話很具哲理, 我們走過許多橋, 也許我們走在橋上卻不曾想過這些故事, 想, 或說, 都是一種文化話題, 一種不會消逝、應該永恒存在的話題, 也許這種話題真正值得我們仔細琢磨與咀嚼, 值得我們認真品味與研究。
在380萬恩施鄉(xiāng)親眼里, 山還是往年那連綿不斷的山, 水還是過去那從未枯竭的水, 一夜春風吹來, 窮山惡水轉眼變成壯麗風景。我這個地地道道的山里人, 和千千萬萬鄉(xiāng)親們一樣, 曾經(jīng)恨山難成路, 曾經(jīng)恨水難架橋。是改革開放三十年那陣風雨, 讓高山峽谷越怪越險越有意思, 讓河溝古井越長越深越有故事; 是鄂西生態(tài)文化旅游圈的打造, 讓山讓水成為新時期山里人賺錢的“本錢”;是農(nóng)村“產(chǎn)業(yè)結構調整”煥發(fā)了農(nóng)民種瓜果、栽藥材, 愿種什么種什么, 什么賺錢栽什么的多種經(jīng)營激情; 是“退耕還林、退地還草”的新措施護住了樹木花草; 是新農(nóng)村建設的“恩施模式”讓山寨成為一道道品不膩、玩不厭的民間文化、原始生態(tài)風景。
上個月, 我回鶴峰去, 偶然又坐上彭二華新買的全順旅游車, 經(jīng)過鍋爐圈時, 他沒停車吸煙, 也沒停車給我再講“滿滿”的故事。他說, 我不會忘記“滿滿”,我要把他牢牢記在心里! 我明白,他的“滿滿”早就長成鍋爐圈絕壁上那棵蒼翠橫伸的松柏樹, 只要從樹下過, 就會記得那悲慟的過去。這次去升子坪參觀茶園, 沒有遇上田仙云, 聽說他和一班茶農(nóng)組成旅游團到香港澳門“考察”去了, 但石拱橋邊的那座小小“衣冠?!? 清明時節(jié)插上的紙幡還在清風中飄逸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