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凌

聽說流落在緬甸的遠征軍老兵回國尋親,戈叔亞感到莫大的安慰。

在云南,沒有人比戈叔亞更熟悉中國遠征軍的歷史。為了這段被忽略的歷史,這位民間學者從上世紀80年代起,就一直鍥而不舍地找尋著那些與他隔著幾十年時光的老兵。

這是一段孤獨的找尋,孤獨得令人內(nèi)心寒冷。

這場戰(zhàn)爭鮮為人知

1985年夏,戈叔亞前往滇西尋找一種野生植物。學歷史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一場發(fā)生在家門口的戰(zhàn)爭竟一無所知:在滇西的城鎮(zhèn)和野山密林中,他看見“縣城里長滿青苔的鋼筋水泥碉堡,市場上當?shù)厝嗽诮匈u日本槍用刺刀和美軍大衣上的銅紐扣等戰(zhàn)爭遺物,放牛娃肩上掛著日本軍用飯盒以及山頭上那一條條密似蜘蛛網(wǎng)的野戰(zhàn)坑道……”

從那時起,他和朋友開始找尋曾經(jīng)有數(shù)十萬人參加,但卻丟失了40年的一場戰(zhàn)爭——滇西抗戰(zhàn)。多年后,滇西抗戰(zhàn)的始末輪廓漸顯。

戈叔亞走訪的遠征軍老兵達七八十人。他希望能從老人的口述中還原當年戰(zhàn)爭的各種細節(jié),但是他發(fā)現(xiàn),每次采訪,老人們講述慘敗回國途中的故事要比入緬作戰(zhàn)的多得多。

2003年的某一天,戈叔亞再次登門拜訪老兵漆云鵬。漆云鵬是中國遠征軍第五軍第九十六師第二八八團副團長,湖南人,退休前曾是昆明五華鋼窗廠工會主席。他個頭不高但很健壯,衣服總是穿得整整齊齊,給戈叔亞講述時總是簡明扼要,如同在地圖前給部下布置作戰(zhàn)任務。然而這一次,老人已重病躺臥在床上,不能說話,戈叔亞剛說出“野人山”三個字,老人竟號啕大哭起來。

“野人山,那僅僅是撤退的一條路線。據(jù)老兵回憶,也根據(jù)戰(zhàn)后中美日資料,遠征軍撤退的路線至少有5條。在這5條路線上,共有將近5萬士兵非戰(zhàn)斗死亡,是戰(zhàn)斗犧牲的5倍”。

走到野人山,才能找到部隊

已故的鄒德安老人是第五軍軍部作戰(zhàn)參謀,江蘇常熟人,抗戰(zhàn)勝利后住在昆明順成街一所非常簡陋的閣樓上。戈叔亞說鄒德安是他所看到的老兵中最英俊瀟灑的一位,一頭梳得整整齊齊的銀發(fā),架一副寬邊眼鏡,顯得非常儒雅,1.8米以上的個頭,任何時候都穿著筆挺的毛料子中山服裝。戈叔亞采訪他不下20次,每次他都是在做毛料子的中山裝,他說在勞改隊里面他被分到裁縫組,“給首長做衣服”。

他告訴戈叔亞:“有時半夜爬到路邊窩棚睡覺,早上起來看到自己睡在整整齊齊一排一排的死人中間。再往后,隊伍里面就出現(xiàn)自殺的人,開始是把槍口放到下巴下面,用大腳趾頭摳動步槍的扳機……這是部隊崩潰的前兆。后來是上吊死的,因為槍都扔了?！?/p>

老兵王鑒曾在第五軍部隊當后勤參謀,后來被指定派往200師負責糧秣。他告訴戈叔亞:“和隊伍走散后,我提著子彈早就打光的大喇叭手槍在森林里一個人到處亂竄,身上僅僅帶著指北針、幾包餅干和一些本地貨幣盧比。部隊反復告誡士兵,失散后千萬不要冒失地直接回國,要往北走到野人山去,在那里可以找到部隊。我跟了五伙人,前面四伙都死了。”

原中國第69兵站醫(yī)院院長、上校高生厚清晰地記得,他所在的醫(yī)院駐扎在滇西瓦窯,是云南片馬、福貢通往緬甸的必經(jīng)之地,因此當年從這里敗退的96師和200師以及其他部隊的散兵游勇都被這所醫(yī)院收容。

高老先生對戈叔亞說,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悲慘的士兵:“每一個人都同時患有多種疾病。他們都是從野人山、江心坡、片馬等地,渡過怒江后逃回來的。他們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盡管他們很長時間沒有吃過糧食了,但是一開始仍然不能給他們放開吃,因為他們的胃已經(jīng)嚴重萎縮,剛剛過來的許多士兵都是脹死的?！?/p>

他拒絕讓人拍艱難度日的照片

上世紀80年代,一名臺灣人找到戈叔亞,希望戈叔亞能夠幫他在昆明尋找到一批遠征軍老兵,他要給他們每人每月提供200元的生活費。戈叔亞首先想到了由國彬。

在戈叔亞采訪的人中,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姚安縣農(nóng)民由國彬是一個最讓他欽佩的老人。

由國彬曾是第66軍新28師師部少尉參謀,糊里糊涂和大批散兵一同沿路逃回來的由國彬,已經(jīng)是一個有嚴重殘疾的人:他在守江防時,在怒江對岸的一個叫做紅木樹的地方和日本人遭遇,一枚日本人的槍榴彈在他眼前爆炸,他失去了右眼和幾個手指頭。戰(zhàn)后的由國彬靠著剩下的幾個傷指在縣城幫人修理自行車艱難度日。

為了幫助這位老人,戈叔亞給他在昆明找了幾家單位,希望能為老人提供守大門的工作,但這些單位都因為老人的身份而拒絕了他。無奈之下,戈叔亞只有把這個遺憾的結(jié)果告訴了老人,沒想到,這位70多歲的老人竟向他深深鞠了一躬。當戈叔亞帶著有人愿意接濟他的消息興沖沖地去找他時,卻獲悉老人已經(jīng)去世。

而更令他遺憾的是,他根據(jù)幾經(jīng)周折拿到的名單再去尋找那些老兵時,他們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活在世上了。其中包括老兵崔繼圣。

崔繼圣曾是負責主攻松山主峰的第八軍榮一師三團代理副團長,戈叔亞找到他時,他靠在學校門口賣瓜子維生。戈叔亞想拍一些老人賣瓜子艱難度日的照片,希望有人能幫助他,但卻被老人嚴肅地拒絕了,他說這有損他的軍人形象。過了一段時間,戈叔亞再去找他時,崔繼圣的女兒告訴他,父親已去世:“幾十年來,沒有一個人問過他,你是第一個,雖然他死了,但是我們?nèi)叶己芨兄x你。”

一生最珍貴的榮譽

今年2月25日,戈叔亞在他的博客里向網(wǎng)友公布了一條消息:“我要去看望沒有回家的士兵。”他要去的地方是緬北和印度。

在緬甸,有3個中國師——50師、30師和14師的墓地,這些墓地都被緬甸人徹底搗毀了。印度有兩個埋葬著中國軍人的墓地。

在緬甸密支那老兵李廣鈿的家里,戈叔亞看見了一個用鏡框裝起來的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紀念章,這是2005年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時,中國駐緬甸大使館轉(zhuǎn)交給他的。紀念章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fā),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胡錦濤題寫章名。留在緬甸的老兵每人都得到了這樣一枚紀念章,它被老兵們視為一生中最珍貴的榮譽。

“這些為抗戰(zhàn)而流落到國外的老兵,曾一度成為歷史的棄兒,一生凄涼。在國外備受欺辱,沒有任何政治地位,生活完全靠自己。他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得到國家的承認,給他們一個證書和一枚勛章,說他們抗戰(zhàn)過。”戈叔亞說。

在云南龍陵松山,戈叔亞曾發(fā)誓要找到在這里陣亡的將士的全部名單,將他們的英名整齊排列地供奉起來,像戰(zhàn)后日本人對待同時在這里陣亡的1300名官兵一樣。

他說:“我一直在想,我們不僅要記住中國人的勝利,也要記住我們的失敗;要記住我們的輝煌,也不要忘記我們的悲哀;要記住那些取得了勝利的英雄,也要記住那些打了敗仗就這樣死去的士兵,他們也是我們的英雄?！?/p>

摘自《中國青年報》200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