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欣
一.童話的世界與童話式的道德觀
沈從文筆下的邊城是中國上世紀(jì)三十年代湘西的一個小鎮(zhèn),在川湘交界的茶垌一帶。三十年代,從整體而言,中國已開始向現(xiàn)代文明邁進,但就這個特殊地區(qū)來說,卻還在較為原始的狀態(tài)下。它遠(yuǎn)離文明的大都市,不算發(fā)達(dá)的水路交通除了給它帶來熱鬧,并未帶來現(xiàn)代社會的新觀念——這里“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這里“既不至于受戰(zhàn)爭停頓,也不至于為土匪影響”;這里有端午節(jié)上船與船競賽的熱鬧,有人們平日相處的扶持與依賴,還有彌漫在月光下溫柔浪漫的情歌。用今天的目光來看,邊城的整個生活畫面還是涂滿了原始的色彩,民情風(fēng)俗尚未被儒家道統(tǒng)文化熏染,人情人性也未被現(xiàn)代都市文明扭曲。也許它有些落后閉塞,但這里卻生活著“一群未被近代文明污染”的“善良的人”,他們不講等級,不講功利;他們真誠相待,相互友愛。他們的行為雖未達(dá)到振聾發(fā)聵、令人激蕩的程度,卻常常使我們的心靈持久地顫動。
老船夫,勤勞、樸實、善良,忠于職守,克盡本分?!拔迨陙聿恢汛瑏砣ザ闪巳舾扇恕?。他覺得“年紀(jì)雖大,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份生活離開”。生活清貧,卻不貪心;樂善好施,卻從不索取;終生為別人服務(wù),卻不圖別人的一絲報答。這就是老船夫的一生。
船總順順,“歡喜交朋結(jié)友,慷慨又能濟人之急”,“凡幫助人遠(yuǎn)離患難,便是入火,人到八十歲,也還是成為這個人一種不可逃避的責(zé)任!”他的仗義疏財、光明磊落、正道直行贏得了人們的尊敬與信賴。
更有那翠翠,整日“在風(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大自然的清輝靈性滋養(yǎng)了她的美麗、善良與柔情:與爺爺?shù)年墙?與水、與船、與草、與木的親切,就是對狗的一段小小批評,都能使我們將她的這種柔情和善良極舒服地領(lǐng)略。正是這一份純真使翠翠始終用一種不焦躁、不張狂、不亢奮的目光去看這個世界——世界從此不再那么糟糕,那么壞了,“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和平靜”,人世間也非充斥著惡聲惡氣;正是這一份純真使翠翠“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并這樣無知無欲、渾然自在地長成了十五歲的少女;也正是這一份純真使翠翠對愛情有一種懵懂且執(zhí)著的追求。于是她“歡喜看粉面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說到關(guān)于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彪鼥V中聽到對溪高崖上的情歌時,“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地在各處飄著……”
山是自然的山,水是自然的水,人是自然的人。正如沈從文所說:“我們家鄉(xiāng)所在的地方,一個學(xué)習(xí)歷史的人便會知道,那是‘五溪蠻所在的地方。這地方直到如今,也仍然為都市中生活的人看不上眼。假若一種近乎野獸純厚的個性就是一種原始民族精力的儲蓄,我們永遠(yuǎn)不大聰明,拙于打算,永遠(yuǎn)缺少一個都市中人的興味同觀念,我們也正不必以生長到這個樸野邊僻地方為羞辱?!?沈從文《記胡也頻》)這里的“原始民族精力”其實就是一種原始的道德觀——一種童話式的道德觀。這種道德觀與今天的道德觀不可同日而語,它是中國的傳統(tǒng)道德,其內(nèi)容不外乎是善、俠義、豪舉、慷慨、誠實、專注,為朋友不惜囊空如洗、兩肋插刀,絕不背信棄義,并且扶危濟困,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中國人沿用這種道德觀經(jīng)歷了一個相當(dāng)漫長的歷史時期,邊城人也正是堅守這種道德觀才給我們展現(xiàn)出一個童話般的純真世界,并讓我們認(rèn)識了一群不會說謊、不會作偽的圣潔之人。
二.翠翠的悲劇與童話式的道德觀
邊城這個小鎮(zhèn)處處洋溢著景美、人美、情美。這里沒有剝削,沒有壓迫,有的是相親相愛——鄰里間的友愛,祖孫間的疼愛,兒女間的真摯相愛,兄弟間的手足之愛。然而我們在獲得美的感受的同時,是不是又感到一種憂傷、悲涼和惆悵?是不是總感到沈從文所描繪的明麗景物和溫暖人情上,籠罩著一種似雨似霧、揮趕不去的陰濕與愁苦?
還是翠翠,那個美麗、善良、溫柔的女孩,兩年前在端午節(jié)賽龍舟的盛會上,邂逅當(dāng)?shù)卮偟亩贍攦?從此種下情苗;第二年,二老在下游六百里路青浪灘過端午,翠翠未能見到,可心早已飛到了青浪灘。第三年,翠翠在二老的吊腳樓上見聞了團總用碾坊作陪嫁要二老作女婿的事,“心中不免有些亂”。兩年來,翠翠對二老的愛一直縈繞在心頭。可今天,翠翠卻孤寂地守在渡口,等待不知歸期的心上人的歸來,從日出到日落,從花開到花謝。而儺送“也許永遠(yuǎn)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翠翠為了心中的愛,就像沱江的水執(zhí)著地跋涉在愛的征途上。
我們常常這樣贊美水:水能深入一切而不變質(zhì),具有一種不怕任何阻礙而非達(dá)到一定目的不可的特性。譬如江河,為達(dá)到入海的目的,不避一切艱難,不畏任何險阻,也不擇任何途徑。透過巖石,滲過泥沙,走向溪流,或回環(huán)曲折,或奔放暢流??刹还茉鯓?江河最終流入了大海。而翠翠呢?三年的期盼,三年的等待,等來的是儺送的出走、順順的冷漠;盼來的是生死契闊、會合無緣的感傷。翠翠,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剛品嘗到愛的甜蜜,卻又匆匆地被愛拋棄。就像那春日的桃花,剛剛得到陽光的撫慰,就遭到寒潮的無情襲擊,淡了顏色冷了心情凋了性命。
試問,在這充滿善與美的“世外桃源”里,為什么美麗善良的翠翠得不到她的愛情?為什么這里最終發(fā)生的是一場讓人心痛的悲劇?釀成這場悲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追根溯源,還是人們靈魂深處固守的原始道德觀。
大老天保泡壞后,船總順順“性格雖異常豪爽,可不愿意間接地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又來做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他認(rèn)為翠翠是害死大兒子的兇手,是自己的仇人。因為是翠翠拒絕了大老的求婚,大老才外出闖灘。既然是仇人,理應(yīng)不共戴天,又怎能同住一個屋檐下呢?拒絕翠翠就是對死去兒子的安撫,順順受傷的心靈也能就此得以平復(fù)。自欺和狹隘使順順冷淡了老船夫,老船夫因此帶著遺憾、帶著擔(dān)憂在雷雨之夜完成了他一生的航程。二老儺送雖然面臨愛情與金錢的抉擇時選擇了愛情,卻最終未能向翠翠再靠近一步,并只身下了桃源。因為他覺得自己對哥哥的死有著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如果不是自己喜歡翠翠,如果不是和哥哥“決斗”并贏了哥哥,那么哥哥就不會托媒而被拒絕,就不會孤獨地離開這片傷心之地,也就不會意外身亡,所以逃避翠翠就是對哥哥的懺悔。愚昧和軟弱使儺送終究不肯接受翠翠的愛,于是留下翠翠孤零零地守在渡口,無奈且無盡地等待。
三.《邊城》的內(nèi)蘊與童話式的道德觀
俠義與巫術(shù)、強暴與善良、野性與剽悍、封閉與愚昧使湘西這個山城充滿了神秘的色彩和濃郁的血腥。生于斯長于斯,沈從文對養(yǎng)育過自己的故鄉(xiāng)懷有“無以言說的溫愛”。審美的慧眼、熾熱的感情讓他發(fā)現(xiàn)了故鄉(xiāng)的淳樸民風(fēng),正直的品性、深邃的思想又使他觸摸到人性的陰暗面。
沈從文的許多作品都關(guān)乎這些,如短篇小說《巧秀和冬生》。巧秀媽是個年輕的寡婦,因和一個打虎匠相愛,被族人給予沉潭的懲罰,但巧秀媽卻沒有絲毫怨言。她的樸實、軟弱、愚昧使她心甘情愿地接受這個可悲的下場,究其根本原因還是主宰她的道德觀在作祟——她觸犯了族規(guī)。
對故鄉(xiāng)的愛之深痛之切,使沈從文用如椽大筆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個美好而幽怨的故事,這其中蘊積和躁動的依然是湘西的魂靈,烙下的依然是湘西社會的胎記。這些“胎記”讓我們知道一點過去,知道湘西大地上曾經(jīng)有過的生死哀樂;更重要的是引導(dǎo)我們認(rèn)識“人”,認(rèn)識人事中雜糅的神性和魔性——人性中既有美好的一面,也有殘酷愚昧的一面。
感受了沈從文的人格魅力,考察了沈從文小說的基本主題,我們就能認(rèn)識到《邊城》的內(nèi)蘊不只是在展示“人性皆善”,也揭露了人性的陰暗面及其根源,那就是原始的道德觀即童話式的道德觀。這種道德觀的確塑造了順順、二老及邊城人民的正直、豪爽和俠義的性格,打造了邊城“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可它畢竟是原始的。雖然很美,卻是落后的、樸素的、自發(fā)的,遠(yuǎn)沒有上升到理性的高度,也沒有受到政治觀念的影響,更無階級意識。所以在凈化人們靈魂的同時,它也在禁錮人們的思想,束縛人們的行為,蒙蔽人們的心智,使愚昧與狹隘、自欺與野蠻深潛于人們的心靈深處,并在關(guān)鍵時刻興風(fēng)作浪,操縱人們的行為,主宰人們的命運,使人們有時不自覺地就充當(dāng)了悲劇的制造者。這些人性的陰暗面不但造成了翠翠的悲劇,更是深潛于我們民族心靈的痼疾。它常常破壞人們自在自為的和諧狀態(tài),成為人與自然契合的阻力;也常常閉塞我們民族的心靈維度和深度,成為社會進步的障礙。難怪沈從文說:“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掉了”?!半[伏的悲痛”是作家的憂患,是對我們的民族和歷史進行的反思。
“這個人也許永遠(yuǎn)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翠翠在等待,我們也在深思,我們的民族也在深思。作家是以此想引起療救的注意吧!
邵欣,安徽宿松縣華陽河中學(xué)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