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董

周一早晨7時許，八角城二實小五(2)班男生耿強強來到教室門前，只見班長海潮平正好打開前門的鎖，推門邁進去一只腳。

突然，海潮平跑了出來，臉色變了，差點兒跌在臺階上。他“啊”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和耿強強撞了個滿懷。

“鼻子!鼻子呀!鼻子癟啦!”耿強強疼得邊吸溜氣兒邊嚷嚷。

“里面，耿子，里面……怪怪的……潑棱一聲!”海潮平結(jié)巴起來。

耿強強見班長變了臉色，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趕緊問：“班頭兒，出啥事啦?大白天活見鬼啦?”

有了伴兒，海潮平總算稍稍平定了一些，眼睛瞟著教室門口，說：“嚇死我了，耿子你信不信，教室里面有妖精!”

耿強強一聽，噗哧樂了，說：“忽悠!忽悠吧!一大早就演戲呀!有妖精?好，我老孫這就去捉!”耿強強做了個孫悟空金雞獨立反掌遮額的經(jīng)典動作。

“我不騙你，耿子，”海潮平說，“就算不是妖精，也是什么動物，我聽到聲音了，潑棱，忒響!”

耿強強說：“動物就動物唄，還能是老虎獅子大鱷魚呀!”

兩人進了教室，教室里卻寂然無聲。海潮平左看右看；耿強強說：“把語文作業(yè)本給我，我參考參考!”

突然，又“潑棱”一聲。

像魚。

猶如河里不可能有講臺一樣，教室里當然不可能有魚呀。兩個人趕緊朝著傳來聲音的方向看去，啊，怪了，教室西北角，那根半新半舊的拖把是怎么了?它倒在地上，而木柄的端頭竟真的是一條大鯉魚!

“啊，魚!你看你看，我沒騙你吧耿子?”海潮平一邊說，一邊走到拖把前貓下腰。

好大一條鯉魚，闊口紅須，青脊白肚，雙眼如珠，比鉛筆盒還長呢。可是它的尾部跟拖把的木柄相融合，或者說，長長的拖把就是它的尾部，它不論怎樣掙扎，也無法擺脫拖把，只有張著嘴喘氣的份。

“啊呀，這是怎么回事啊!”海潮平蹲下來，用一根指頭觸了觸魚腦門兒。

“這……這……”耿強強盯著魚尾和木桶的融合處，腦際忽然像打了一道閃電，他，想起了什么。

“我們怎樣救它呢?得揪下來呀!可別干巴死了!”海潮平一腳踏牢拖把，雙手握牢魚身，想把魚和拖把斷開，可是魚尾巴就是拖把，豈能分得開!耿強強趕緊制止：“不行!放下!放下!你別扯死它!”

海潮平只好把魚放下來。

暴露在空氣中的魚兒，表皮干燥，僵硬，鱗片萎縮，翹曲，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它又想躍動，掙了三四下都沒能帶著拖把跳起來。

“太奇怪了!簡直是天方夜譚啊!”海潮平說，“魚跟拖把合二為一!”

“我得送它走!”耿強強說著，一手拎起拖把，一手托著鯉魚，小跑出去，把“鯉魚拖把”送進操場邊上種了荷花的小池塘里。

想想吧，一條魚拖著一根拖把，它該是何等的不自由!它想沉入水底都不可能，因為拖把的楊木柄質(zhì)地過輕，老是漂著。

這當口，班長已經(jīng)把“案情”報告了班主任蘇老師。

盡管海潮平從未向老師撒過謊，蘇老師還是將信將疑。他趕緊來到小池塘來察看“拖把魚”，情況得到證實，他也深感怪異。他端詳那魚兒許久，怎么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來到班上，蘇老師說：“我們班出了件怪事，拖把的木柄端頭，跟一條魚后半身相連。請大家都動動腦筋想一想，這是怎么回事?或者可能是怎么回事?誰能破解‘魚頭拖把的秘密?誰能把那條‘拖把魚解放出來?現(xiàn)在我還要提醒大家的是，千萬不要聲張，避免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事兒，當心某些不三不四之徒把游動不便的魚兒給糟蹋了!”

“我想，它應(yīng)該是……”耿強強托著下巴，翻著眼睛想了想，就站起來，說，“老師，我明白了，那魚……是我變的……”

許多人一聽就笑了。

蘇老師說：“耿強強，你明白什么?你好端端地在這兒坐著，又沒泡在小池塘里!”

一名同學(xué)小聲說：“你的尾巴又沒連著拖把!”

“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耿強強趕緊分辨，“不是我本人變成了魚，我是說，‘拖把魚是我用魔法變出來的!”

教室里稍稍靜了一會兒，就有人小聲嘀咕了： “你?”“沒聽說你老人家會魔法!”“吹牛免稅啦!”

蘇老師壓壓手，說：“安靜，安靜!耿強強，你詳細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說你用魔法把拖把變成了魚?”

耿強強說：“是的。不過，沒能變徹底。上周六，放學(xué)前，我寫完一段‘孟子曰，一段噌子曰，最后一個離開教室。我沖著拖把念了句‘開司米米司開司司米米開，就走了。我當時用力想的是：拖把拖把變魚吧!”

“就這?”蘇老師淡然一笑，不信任地說，“你可真敢‘曰!”

耿強強覺得很無趣，也很無奈。坐下以后嘟噥了一點什么，誰也沒聽清。

“耿強強，你既然能把拖把的木柄變成魚，”蘇老師的思路卻延伸了，“你可不可以當著大家的面，再變變別的?或者我再去找一根拖把來?”

班上空前活躍起來，有人鼓掌有人叫喚。

“不……不，”耿強強站起來貓著腰求救似的說，“我現(xiàn)在不能了，魔法……沒有了。”

“這話我信?！碧K老師撇撇嘴，趕緊掩飾。

大家失望地安靜下來，課也就上得沒滋沒味了。耿強強一直悶著頭，沒人知道他是不是在聽課。

他的同桌兼好朋友山蒙小聲問他：“耿子你真會魔法?曾經(jīng)?你跟誰學(xué)的?我咋不知道?現(xiàn)在一點點魔法都沒有了?你變個小魔術(shù)行不?就把我這根鉛筆變出橡皮頭來行不?”

“不能餓死啊!”耿強強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全班同學(xué)都聽到了，山蒙更是嚇了一跳。

有人小聲說：“耿大師今天沒睡醒?！?/p>

放學(xué)后，同學(xué)們都回家了，耿強強沒回家，等路隊解散以后，他到小賣部買來一個“毛毛蟲”面包，返身回到小池塘邊。

“拖把魚”非常吃力地游過來，望著他，好像他們是一對熟稔多年的老朋友。

“放心，我不會餓著你的!吃吧!吃!”

耿強強把面包一塊塊揉碎，扔下去。卻有許多魚兒不約而至，敏捷地把面包屑掠走了。

“你們別欺負人好不好!”耿強強朝那些魚喊，“你們沒見它很不幸嗎?你們是海盜啊?”

他不得不竭力探身彎腰，把面包屑送到“拖把魚”的嘴邊上。

“吃吧，吃飽后曬曬太陽，補補鈣。如果尾巴疼，就別老動!”

下午，同桌山蒙問他：“我就是不明白，你既然會魔法，怎么變了這樣一條魚呢?這不是個怪胎嗎?拖把魚，太蹩腳了!”

耿強強就支支吾吾起來。

他不會忘記三天前的那個早晨——

當時，他正走到舢板大街中段電信局跟前，一個紅鼻子特顯眼，腰里扎的紅腰帶更顯眼的老頭說：“小朋友你要遲到了，我看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

“我應(yīng)該長出16條腿!”耿強強氣鼓鼓地吼了一句，給老頭一個后腦勺。

耿強強所以如此，是因為心情特不好。一大早爸爸就要他應(yīng)該這樣，應(yīng)該那樣，爸爸除了打

麻將和喝酒，一點點家務(wù)都不做；媽媽也要他應(yīng)該這樣，應(yīng)該那樣，媽媽百病纏身，卻老是又忙又累不懂休息。其實，他真的要遲到了，可是他討厭誰再來教訓(xùn)他應(yīng)該怎樣。他知道，學(xué)校里的老師，也沒完沒了地應(yīng)該這樣應(yīng)該那樣，他厭倦了。厭倦了又怎么辦?他苦練出一種功夫，聽話一向只聽前半截，后半截你愛說什么說什么，對不起，咱不聽啦!耳朵自動關(guān)閉!

“我應(yīng)該教你一句魔法!是這樣的……”紅鼻子老頭真是臉皮夠厚。

“我應(yīng)該教你別多嘴多舌!否則就變這樣!”耿強強雖然走遠了，還是“回敬”了老頭一句，而且做了個擰嘴巴的動作。

“你可以念開司米米司開司司米米開……”紅鼻子老頭真纏人，朝他嚷。

“我可以念子曰詩云臭雞蛋炒韭菜清燉乒乓球!”耿強強不說“人話”了。

那天，下晚學(xué)前，他偶然想起紅鼻子老頭的話，不過是心血來潮，兒戲一般，說了句“開司米米司開司司米米開”，他想的是，讓拖把變條魚吧，就走了。

不料，你看看，拖把頭子，竟真的變成了大鯉魚……

現(xiàn)在，耿強強能不想那紅鼻子老頭嗎?老頭是誰呀?現(xiàn)在他雇哪兒呀?咱還能不能再遇上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耿強強沒有怠慢他的拖把魚，菠菜葉啦，燕麥片啦，饅頭渣啦……天天帶來喂它。他覺得自己就像對面樓上那位殘疾嬰兒的媽媽，有責任養(yǎng)好自己的拖把魚。否則，出了事，良心就該受到責備。

放寒假了。

薄霜厚雪，幾度西風，冷冷清清的小池塘結(jié)了冰。風干的荷莖折斷了，破碎的荷葉在冰面上顫抖。耿強強惦念著拖把魚，仍然天天來喂它。

當然要在冰面上打個窟窿，把面包屑或搓碎的爆米花投下去。那魚兒，被浸水的拖把墜著，生活在冰面以下。它會按時按點地等候著他，無法擺尾，卻能搖頭。

“伙計，你一定要活下去!”耿強強說，“暗們耐心等待著，等那位老爺爺來了，我跟他學(xué)會魔法，就可以救你!你一旦脫離了這根倒霉的拖把，就解放了，我會送你到黃河里去!黃河，知道吧?八角城北六公里。”

難道你紅鼻子老頭就此不來八角城了?你教我的破咒語，可把一條魚坑苦了，你不如不教我呀!

臘月二十三，小年。

且說有一個人，早就對“拖把魚”垂涎三尺，誰?門衛(wèi)疤眼辛巴。

疤眼辛巴是二實小后勤主任的舅舅，一個頭腦活絡(luò)又好吃懶做的人。他原在八角城第一高級食品廠上班，因為手腳不干凈嘴巴太解放而被開除，現(xiàn)在來學(xué)校打工。放假了，學(xué)校里眼睛少了，他認定下手的最佳時機到了。

這天一早，在耿強強來校之前，他提了一把闊刃斧子，來到池塘邊，朝冰面上打量。“魚呢?啊?你快快出來，今天老子要打打牙祭下下酒，醬油米醋和辣子都買齊啦!”

冰面上舊有的窟窿，一夜封凍并不太厚，咣!咣!咣!疤眼辛巴三下五除二，鑿開了。那魚，急著換氣，更急著吃早餐，于冰層下拖著木柄笨笨地游過來。蹲著守候的疤眼辛巴樂了，他突然出手，一把摳了鯉魚鰓，朝上一提溜，稀里嘩啦把整根拖，把帶上來。那鯉魚痛苦地掙扎著，仿佛在咕咕地呻吟。辛巴可不管，一斧子下去，卡，砍在木柄上。他想的是砍掉木柄，回去燉魚。

鯉魚經(jīng)不起這樣劇烈的震動，立刻有鮮血從鰓里流出采。辛巴聽到有人唱歌，知道是耿強強來了，趕緊將沒能砍斷的“魚拖把”拿腋窩夾了，急匆匆繞過一座教學(xué)樓，躡手躡腳回到他值班的小屋里。

耿強強來遲一步，發(fā)現(xiàn)有人鑿開了冰洞，又發(fā)現(xiàn)冰面上的斑斑血跡，道聲“不好”，趕緊一路追尋，順著血跡來到門衛(wèi)小屋。

“辛爺爺，您見沒見池塘里的那條魚呀?”耿強強進屋來，眼睛滴溜滴四處看。

“驢?誰家的驢?”疤艱辛已裝傻充愣。

“池塘里的魚!魚!魚!我問你魚!”

“魚呀，有魚!后勤主任放的嘛!有不少小金魚呢!”

“你手上有魚血!”耿強強吼著跳起腳來，“拖把魚吶?”

“魚血?我是一輩子不吃腥東西的，娃娃!”疤眼辛巴笑模笑樣地說。

原來，疤眼辛巴做賊心虛，旱已從小小的后窗將拖把魚扔出去。那里是一個狹窄的過道，非常隱蔽，他只等耿強強走后再去拿魚。

耿強強瞥見后窗臺上有血跡，趕緊退出小屋，繞到后面過道里察看。

地上有血跡，卻不見拖把魚。

“喵鳴——”一只老貓，立在矮墻上，叼著“拖把魚”正犯愁。它怕被人發(fā)現(xiàn)，可拖把魚太重，又搬不動。

耿強強急了，他脫鞋在手，嗖一像出膛的炮彈，朝著老貓打過去。

老貓又喵嗚一聲，棄魚而逃。

耿強強救下拖把魚，顧不得跟疤眼辛巴論理，跑回了家。

爸爸媽媽都不在，正好，他立馬把一個玻璃罐罐刷洗干凈，裝了水，別別扭扭地把魚兒放進去，拖把在外面支楞著。

“你先歇歇，緩緩勁兒，這兒是你的家!”耿強強跟魚說，“等我給你涂擦消炎藥水，再把木柄鋸掉!”

等魚兒稍稍恢復(fù)了體力，耿強強給它涂擦了消炎藥水，然后十分小心地把木柄鋸掉。留下一寸多長，是怕傷看魚身。

木柄的斷頭竟?jié)u漸滲出殷紅的血珠珠采。

“你一定疼極了，對不起啊!”耿強強難過起來，對魚說，“我應(yīng)該多留一截啊!”

耿強強把玻璃罐罐藏在自己的床鋪底下，該換水換水，該喂食喂食。

星移斗轉(zhuǎn)，一晃就是三年。耿強強是初中生了。一天，他因為給媽媽買咳嗽藥耽擱了時間，要遲到了，正在舢板大街上小跑，忽然聽見有人說：

“小朋友你要遲到了，我看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

多么熟悉的聲音!

他趕緊回過頭來，啊，正是那紅鼻子紅腰帶老頭。“老爺爺，您來啦!”耿強強太興奮了，他可顧不得遲到不遲到，他想的是魚。他迎上去，說：“拖把魚在等你吶!三年啦，老爺爺!”

“是啊，我已經(jīng)聽說那事兒啦?！崩项^說，“當時我有急事兒，去了南美洲，走得匆忙啦!”

“老爺爺，您是……”

“我是勞拉。你那拖把魚一還好嗎?”

哇，他就是勞拉!勞拉是大名鼎鼎的魔法師，這八角城人都知道。可是他的魔法讓我把一根拖把弄得魚不是魚，拖把不是拖把!

“它……還好，活過來了。”耿強強說，“老爺爺，您快救救它吧，它的尾巴，仍然是一截木頭!”

“你遲到了?！?/p>

“我……”

“你想曠課!”

老爺爺真厲害，一語道破了耿強強的心機。

耿強強的臉紅了。“我急我的魚啊……”他說。

“別曠課!你應(yīng)該穿上旱冰鞋!”老頭說了一句咒語，就把耿強強的兩根鉛筆變成了一雙旱冰鞋。

“去吧，晚飯前，我在這兒等你!”

放晚學(xué)后，勞拉爺爺果然在電信局門前等著耿強強。

“唉!”勞拉爺爺嘆息了一聲。

“怎么啦?救魚您做不了?”耿強強擔心起來，“是不是原來的魔法忘記了?”

“那天，”勞拉說，“是……怎么說呢?我教你的咒語是上下兩句，想叫你變一雙旱冰鞋，可是你只聽了前一半，后半截的‘開米米司司開司米米司開你沒聽!唉!苦了這條魚兒啊!”

“怪我……爺爺，那怪我……”耿強強自責地說，“我當時聽大人的話，只聽一半……我……”

“真是怪脾氣啊!聽話怎么可以聽一半?不過還好，你雖然有個只聽半截話的不良習(xí)慣，卻還有不做半截事的好習(xí)慣，難得，難得!孩子啊，從這點說，勞拉爺爺贊成你!”

“您就別夸我了，爺爺。壞毛病我改，爺爺!”耿強強說，“我一定改!后半截咒語‘開米米司司開……怎么著?”

“扭轉(zhuǎn)因失誤而導(dǎo)致的壞結(jié)局，魔法界叫‘扭殘，用原來的咒語是不能奏效的!”

“是嗎?不能了?那怎么辦呀?”

耿強強哭了。他為魚而哭。

“真是對不起啊，非常對不起!”勞拉一臉的尷尬，像個沒完成作業(yè)的孩子，個頭好像都矮下來了。“扭殘的咒語，師父也曾講過的，可是……真是對不起啊，非常對不起!”

“您怎么光說對不起呀，爺爺?您快教我咒語呀，爺爺!”

“唉，我當時呢，有一段時間，急躁浮躁又暴躁，也是只聽半截話，‘庫克夸克卡卡圭克……咒語沒學(xué)全，師父第二天去世了?！?/p>

此時的勞拉，整張臉跟鼻子一樣紅，漸漸沁滿了細密的汗珠……

耿強強的拖把魚仍然養(yǎng)著，還上過電視。耿強強謹嚴，執(zhí)著，勤奮好學(xué)，善始善終，這在八角城人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