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振
村落不大,活似土鱉,臥在春日河灣里,呼吸吐吶,曬太陽取暖。
低門矮院外,長一棵黑槐。樹下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爹,一個是娘。和黑槐樹一起,身姿都龍鐘了。誰都不說話,一眼窩一眼窩地,往西邊的村尾瞅。終于開了口,爹說:“回屋吧?!?/p>
娘沒聽見似的,一眼窩又一眼窩,往西邊的村尾瞅。娘說:“等等,再等等,興許,會來呢!”爹輕嘆一口氣,說:“來和不來,都不要責(zé)備孩子?!绷粝履?還有那棵黑槐樹,爹轉(zhuǎn)身回家去了。
兒子大了,要成家。爹給蓋了新房,還將兒媳娶到新房里。爹住村頭,兒子住村尾。兒子成家后,就是大人了,另起爐灶,過小日子。再不像以前那樣,一個鍋里吃飯,一個地里干活。各掃門前雪,各上自家炕,責(zé)備什么或不責(zé)備什么,都是沒有用的。
兒子婚后不久便不怎么回家看望爹和娘了,到后來又索性沒了來往。爹思娘想,難道兒子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娶個媳婦丟個兒子嗎?爹寬慰娘道:“不會吧,哪能哩!這新日子不是才將開始嗎?不要責(zé)備孩子,待到過年時,孩子興許就懂得了呢。”娘稀罕地說:“為啥要等到過年時呢?”爹說:“過年和拜年,不就是讓天底下的人分一分老和少的?”娘不再說什么了。
春去春又回。大年除夕,爹和娘三更睡,五更起,放鞭炮,吃餃子,早早并排坐于堂上,單等著“少的”給“老的”拜年。爹娘的輩份在村里本來就高,天剛蒙蒙亮,前來拜年的晚輩來了一撥又一撥,走了一撥又一撥,這可讓爹和娘哪兒承受得起,激動得眼圈都紅了。拜年的人走光后,堂屋間就剩桌子板凳了,都是光禿禿的腿兒了,爹看看娘,娘看看爹,誰也沒說一句話。
良久,爹自言自語道:“不該來的都來了,該來的一個都沒來?!蹦镆粫r承受不住兒子絕情絕義,捉一把衣襟,擦去掛在腮邊的眼淚。娘責(zé)備地說:“養(yǎng)兒防老,這個兒子我看是白養(yǎng)活了?!钡终f:“哪能呢?不養(yǎng)兒不知道報娘恩,等到他也生養(yǎng)了兒子,就知道報答爹娘了,不要責(zé)備孩子?!蹦锞蜎]再說什么。
爹和娘盼星星盼月亮,三年盼來一場空,盼來的是兩鬢霜白,老淚縱橫。最后盼來的卻是釋然,老不問少事,兒孫自有兒孫福嘛,咱湊什么熱鬧呀?爹娘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子女們看不見的背后。
風(fēng)柔日暖。改日,爹要去鎮(zhèn)上趕集,欲買幾株小樹苗,栽在自家院落里,當(dāng)兒子養(yǎng)活。這時節(jié),趕集人雨后春筍樣,從地底下冒出來,鎮(zhèn)街上人頭如鯽魚過江,偏巧遇見三年未曾謀面的兒子。不知怎的,爹陡然靈光一閃,心血來潮地向兒子面前擠靠了上去。眼瞅著走近了,才不由分說,照準(zhǔn)兒子的左臉,抬手就是一記重重的耳光。這可是爹平生打兒子最重的一記耳光,既疼在手上,又疼在心里。
兒子猛不丁地挨了一擊,眼冒金星,什么也看不到,手捂腮幫子,痛苦地喊叫:“哪個在打我?疼死俺了,不知道打人不打臉呀?”
這時,爹開腔說話了。爹先是賣了個關(guān)子,不說東不說西,偏要慢條斯理地說:“你欠我二百塊錢,啥時候還給我呀?”
兒子聽出是爹,“二百塊錢”更是沒影兒的事情。兒子責(zé)備爹時說:“我三年沒去過你家,啥時候欠過你二百塊錢了?稀罕吶!”
“稀罕?這世上稀罕的事兒多了,我還沒有責(zé)備,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你,先責(zé)備起我來了!”
說年,年又到了。兒子幡然悔悟,來到村首,請爹和娘到他家過年。爹對娘說:“愣著干啥?去吧?!蹦镎苏?問爹:“大半輩子都過去了,啥是年呀?”
爹半天嘟噥一句,激動地說:“你說啥是年?老一年,少一年,年就是讓天底下的人都分清楚誰是老的誰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