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自默
1、學術學
人都有搞學術的權利,雖然未必都很在行。有沒有權利是一回事,在不在行是另一回事??墒?,“在不在行”又怎么判斷呢?
判斷,需要尺度;尺度,應該標準;標準,應該公正。每個人都需要一把尺子,這把尺子不應該是自造的。
因為大家都確信自己的尺子最公正,而且還想主持公道,于是紛爭四起。
法不孤起,互相激發(fā),紛爭升級。雖然一時折人之口,終不能伏人之心,正如《莊子》結語所說:“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
企圖說服對方,這種自信力的來源是什么呢?當然應該是普遍的公共知識,可惜的是,所謂“公共”總也不能純粹。既然不能做到純粹,盡量就是了。
搞學術,要有搞學術的方法,是為“學術學”。正確的學術觀,是問學的基礎。學術而無法,沒有價值。
笛卡兒說過,“知識就是確切”,“最有價值的知識是方法的知識”,依此思路,他發(fā)明了坐標系理論。1637年他在發(fā)表的《正確思維和發(fā)現(xiàn)科學真理的方法論》(簡稱《方法論》)中附有三篇論文,第三篇貢獻了一種重要的數(shù)學方法,即解析幾何,可謂一項重大的數(shù)學進展,為牛頓后來發(fā)明微分學鋪平了道路。
坐標系,就是公共的憑據(jù)——它為知識的客觀性鋪平了道路。
搞學術而沒有坐標系,就宛如在大海航行中沒有指南針。盲目地探索,代價總是很大。
似曾相識、似是而非、大概齊,不是科學的態(tài)度。
每個人心里都有屬于“自己的”一個坐標系,依此來評長論短。
2、知識就是地圖
知識與常識之間的界限,是動態(tài)的。未知之前是知識,已知之后是常識。未知之前是迷信,已知之后是科學。因為“動態(tài)”,所以很難確切。
知識就是地圖。地圖上的地址,需要確切的標識。標識,需要相關的概念名詞來陳述。概念名詞,就是背景知識。
地圖,是一個小坐標系,描繪的是相對位置。
大與小、遠與近、高與低,都是相對的、相關聯(lián)的。世界上沒有孤立的存在,失去關聯(lián)性,整體便失去秩序。
相對性、相關性,涉及比較與量化,為判斷的準確性提供了參照系。
參照系,就是背景知識,是常識,是必備的信息。
信息越豐富,就越容易綜合起來下判斷。譬如問“眉在哪里”,答“眉在眼上”;問“眼在哪里”,答“眼在眉下”。
“眉眼高低”,指出相對性。問眉答眼,問眼答眉,不是有意地“顧左右而言他”,事實上直接回答眉眼之所在,根本就沒有辦法。
自己證明自已,比“孤證”還單薄。
專,就是準確性、精確性。專,需要以博為基礎。博,才可能通;通,才能不隔膜、不掛礙。
不管從哪一條路開始,即便是小路,拓展出去,都會走遍大街小巷。這也符合“全息論”的科學思路。
爬山的路徑可以有所區(qū)別,但最后攀登到的高度是相等的。“連通器原理”說明,隔行不隔理,觸類必然旁通。
博與通,也是相對的。有志者的眼界不斷提高,漸行漸遠,又由清晰開始模糊起來。在宇宙的混沌面前,偉大的科學家也會肅然起敬。
有人說道家的思維已經(jīng)接近宇宙的本原,有人說佛家的理念早已透露出自然的消息,不論如何,它們與儒家一樣,都是問學的一條路徑。
文明的標志是路標。路標不清晰,不方便行走,有路也等于沒路。路標的落后,既是物質的,更是精神的。
3、語言只是一個角度
什么是學術?難與一言以蔽之。反正知識不是學術。學術與學問,又有區(qū)別。
沒有特別的區(qū)別時,可以混用。渾水摸魚,偷梁換柱,也是混用之妙?!暗湉目诔觥薄似匠6颊J為自己的語言高明,不愿意承認自己不學無術,于是為別人“順藤摸瓜”提供了機會。言為心聲,語言是線索,是把柄?!澳氂小鄙星铱赡埽螞r黑紙白字?
姑妄言之、姑妄聽之,言不及義、言不由衷。如此這些辯解,雖然合理,但終歸說不清楚,同時,聽者或許根本就不愿意聽清楚。
不要低估語言的厲害。少言寡尤,謹言慎行,是古訓。不失人、不失言,既會干,又會說,才兩全其美。
假如一定要思考和回答一些問題,就需要概念的解釋。解釋不同,意義不同。
意義是什么呢?虛在道理,實在生活。生活就是道理,生活比道理更復雜,更有意義。
語言,只是一個角度。解釋,宛如審視,總出于某一個角度。角度的選擇,有時不由自主。選擇的同時,就在放棄,顧此失彼。
換個角度,就是換個說法。角度,總與目的有關。條件的選擇,可以是間接的;只需要營造相應的土壤,就能長出需要的苗子。
不要高估語言的力量。人類的行為用語言來表述,是無奈之舉??谑切姆?,使這種表述本身更為含糊其辭。孟子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是對后人的忠告。
語言,有不同種類。不同民族用不同語言。鳥鳴是語言,行為也是語言,能不能聽懂是另外一回事。
把語言當做文明,以為言可載道、微言大義,一言興邦、一言喪邦,是退求其次的幻想與奢望。
語言,只是一個外殼。人可以完全用語言來解釋的事情大概很少。所謂“行不言之教”、“天何言哉”,是自然、道、存在,那才是真正的學術與學問。
語言只是語言,只是一個表達與交流的工具。天下沒有一流的學問,只有一流的文章。文章是文字的組合,不是學問本身。概念組合、文字游戲,類似于萬花筒,只要擰動起來,圖案層出不窮。人生如戲,游戲與真實所異者幾希。
語言,只是一個影子。最初文本已不可靠,針對它的衍生物,誤差積累?!皶?jīng)三寫,烏焉成馬”。捕風捉影,影子的影子的影子,能是什么?
老子與孔子比較。誰更高明呢?那要看誰的闡釋者多、闡釋者的身份高、闡釋的文章做得好。闡釋,有適度、過度和不及之分,但有總比沒有好,即便誤解也總比置之不理強一些。
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紅學”。正解曲解,輾轉反側,可以白日見鬼。應該簡單還是應該復雜,難以一律。既然是概念游戲,那么不管簡單還是復雜,區(qū)別不大。
4、概念的概念
很多學術之爭、辯論、口誅筆伐,其實不是別的,就是概念的解釋與理解不同。大家總也不把概念的辨析這一問題當成問題,于是煞有介事地繼續(xù)討論著,看起來事情很復雜、很熱鬧,其實是莫名其妙。
概念混淆,是人為制造矛盾的一大方法。
“自相矛盾”之所以產(chǎn)生,乃是混淆了形而上與形而下、道與器、名與實,錯誤地把材料的硬度與由這種材料制作的器物相比較。A=A,A≯A,是公理;矛與盾使用了同等硬度的材料,所以矛不能戳破盾,是合理的。
名實之辯,虛實相生,由學術之戰(zhàn)而人身攻擊,由游戲而正經(jīng)起來,不歡而散,很無聊。
把虛設的概念當真,而喜怒哀樂,而怨天尤人,即便夢幻泡影,也很難放下。人都怕死,但“死”是什么?不曾死卻怕死,可見所怕的不是別的,只是“死”這個概念?!肚f子》說“方生方死”,也是“概念游戲”,因為“生”與“死”是一個不間斷的“因果關系鏈”,同時發(fā)生與存在。我們時刻都
在生,時刻都在死。
“你怕鬼么?”“鬼是什么?”對鬼這個概念的理解,影響到“有鬼無害論”。
概念是零件,沒有思想可言。成形的文章負載了所謂思想,而“思想”也還是一個概念。
經(jīng)濟行為中采取簽訂合同的方式,來預防彼此之間可能發(fā)生的矛盾。合同中列出一些條款,這些條款是彼此都必須事先認同了的“概念”。
文藝批評中的一批概念,不是合同中彼此認同了的“條款”,所以隨時可能產(chǎn)生爭論。針對中國畫發(fā)生的“筆墨等于什么”的論爭,即是對“筆墨”概念的異議罷了。
“概念”,有一個天生的缺陷,就是無法徹底“定義”。一個概念的定義,只能依靠其他概念來間接完成,所以只能相對確切。只含有一個性征的關于審美的概念是不存在的,每一個普通概念都牽連著若干概念。審美概念分為好多種類,而每一概念的集合中又包含未確定的很多元素或符號串。比如“崇高”,可以套用符號方式x{x1,x2,x3,…,s,p…}來表示為:崇高{崇高1,崇高2,崇高3,…,s,p…},其中,s與p不能確定,崇高1、崇高2、崇高3等每一個元素又各自是一個概念,也都無法確定,因此,“崇高是什么”最終只能得其大概。
可見,幾乎所有概念定義都有“循環(huán)解釋”的危險。美學的概念沒有數(shù)學推導的準確性。“A=A”這樣的定義,雖然是最準確、最確切的,但在數(shù)學上這樣的式子稱之為“無效方程”。
人類對客觀世界以及對自身的認識,都是從“概念”開始的。人類的文明也因為有了語言而復雜起來。最惡劣的戰(zhàn)爭,除了物質掠奪乏外,還是一些“概念之戰(zhàn)”。
經(jīng)濟而文化,文化而政治,政治而軍事,軍事而宗教,宗教而信仰,信仰而感覺,感覺而概念,形而下而形而上,交叉演變著。
概念內涵的過于寬泛,使概念失去實際意義。什么都是,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就什么都是。
文化的不幸,在于培養(yǎng)了一堆詭辯家。
5、良知不需要辯論
“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孟子在《滕文公下》一篇中大發(fā)感慨。孟子的“不得已”,有其擔當天下道義的責任感。
平目里人們的辯論并非“不得已”,還有別的選擇,比如沉默。人不甘于沉默,明明知道多說無益,卻一味炫耀口舌技巧,可憐得很。
“辯”是一種“對話關系”,沒有彼此、沒有語言,就沒有“辯”;所辯之“理”其實不存在。天下的真與假、是與非、善與惡、明與暗,很難依靠個人的力量來決斷。
什么是真的?為“辨”而“辯”,是愚。不用概念的辯論,才是最高級的,然而不管是誰,只要一開口就必須使用概念。概念牽扯概念,“歧路亡羊”,問題層出不窮。
狡辯和詭辯,是另類的辯論技巧。明知不能說服對方,就偷換概念,或者先下手為強,高聲說“你在狡辯”以堵對方的嘴;還不等對方開始辯解,又立即說:“你看看,你還不承認?”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與惠子的濠梁之辯,趣味盎然。遇到高超的辯手是幸運,匠人“運斤成風”,郢人“立不失容”,雙方都同樣偉大,失去一方,另一方也無法繼續(xù)。
辯論畢竟不是形武邏輯。你條分縷析、嚴絲合縫地擺事實、推理,別人也許根本無心思聽下去,你還可能落個“巧言令色”的名聲。
辯論的終極狀態(tài),是大辯若訥、大辯無言?!暗罏橹钦咴O,辯為達者通,書為曉者傳,事為見者明”(《牟子》)。
在《六祖壇經(jīng)·教示十僧傳法》中,傳授有“對法”,,即看到了事物的兩面性、辯證性;矛盾的雙方互相依存,互為因果——只要刻意地抓住一方面,便可以“攻擊”另一方面?!肮史忠舱?,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辯也者,有不見也”,莊子在《齊物論》一篇中明確指出,任何辯論都只能發(fā)生在一定的條件之下,不可能全面囊括。超出了一定范圍,就無法形成有實際意義的辯論。
事實上,很多辯論之所以發(fā)生,原因有二:一是出于對基本概念的不認同;二是概念混淆,超出問題討論的原有范疇,把不同的問題混為一談。
佳話和假話并不易辨別,但是,誠如孟子所說,“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良知”(con-science)是不需要辯論的,不言而喻,它是需要大家共同認可的科學與存在。
6、“道”是函數(shù)
“存在”與“言說”,也都是概念。“存在”,到底是什么呢?又怎樣來表述呢?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莊子·外篇·知北游》如是說?!按竺馈?、“明法”與“成理”,都是宇宙自然中的一種秩序、規(guī)律、規(guī)則、法則、道理,總之日“存在”。
天下沒有比“道理”更大的問題了。所謂的天、天主、神、上帝、存在、在、本體、第一性、不可知、形而上、非實體性、真理等,其實都只是從不同角度造出的一些概念?!把哉f”,就是試圖解釋“存在”,其難度可知。
言為“載道之器”,言被道所器重,但卻很不爭氣。它本身只是一些約定俗成的符號,沒有什么實在意義。
同樣一個物體,在不同的光線照射下,會投射下不同的影子。影子,不是本體。
對柏拉圖來說,神的功能大致被認為鞏固和解釋宇宙的秩序與合理性。關于“存在”(being)這一概念,海德格爾則歸之于形而上學的最高層次。并對“在”的本質及其與“形成”、“表象”、“思”、“應當”諸方面給予觀照。
在《存在與時間》一書中,海德格爾認為若把遠近當做實際測定的距離,將會掩蓋“源始空間性”,于是質疑以雷同的尺度去計量遠近。這一理念,或許是受到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中關于空間度規(guī)問題的啟發(fā),但無論如何,把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拉近,或許能給人更多啟發(fā)。
“存在”似乎與“空間”密切關聯(lián),但又與一度性的“時間”分不開。明天不來臨,明天的一切就還不存在。所有的發(fā)生與存在、運動與變化,完全被規(guī)定在時間之流中。
計自當黑,虛實相生,一張紙上的中國畫筆墨,黑白、輕重、濃淡、深淺、高低、遠近、疾徐、長短、方圓,這些因素雖然存在于空間里,但其復雜性都與時間直接關聯(lián)。
注意到了時間與空間的關聯(lián)性,才能具體而微,小而體會視覺藝術之美,大而思維“道”的含義。
笛卡兒認為,人所能擁有的最確切的知識就是“我思故我在”,以此來強調內在知覺的優(yōu)先性和自我意識的實在性?!拔宜脊饰以凇辈皇橐环N良好的生存哲學,雖然未必是對客觀知識的準確判斷,但表達了問學的強烈意愿。
個人已有的知識,雖然可以當做行為與判斷的前提條件,類似于尋找新地址時先行確認周圍熟悉的標志性建筑,但是,“我”這個存在——當下的位置,是否確切,仍然值得懷疑。
“我是誰?”人最難認識自我。認識主觀,是認識客觀的基礎。
明代哲學家陸九淵提出“心即理也”、“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王守仁則發(fā)展了陸九淵的思想,提出“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如此認識,倒也不是把“心”直接當做了宇宙的本體,而是闡明心智在認識論中的重要性,也就是意
批與評,都需要標準與規(guī)則,否則無法進行下去。我們可以批或評,但也只是指出了問題、現(xiàn)象,假如最終不能“判”,就不能指出解決問題的方法。
批評學的愿望就是盡量做到客觀陳述,而“客觀”的標準其緊要在于科學方法。講究與使用“科學方法”,仍然是一個不小的問題。
我們向來不缺少工具,而是缺少“使用”工具的方法。我們不是缺少科學方法,而是缺少“使用”科學方法的方法。
“不平則鳴”,可以和而不同,可以和而不流,但是鳴而失準,就要制造事端。魯迅批評過一些“不平家”,作品剛到面前他們便已經(jīng)“憤憤地磨墨”,這樣做,便很有違于“中和”之道。不能忍,何談仁?
批評者只代表他自己,如果說是代表“大多數(shù)”,那么多少才算“多”呢?言論的重要性,依言論者所對等和代表的階層而定。人微則言輕,居高則聲遠。
“茍非其人,雖工不貴”,蘇東坡的結論,不僅僅適合于作品價值的評估,更適合作者價值的評價。
現(xiàn)在的批評家也是一種職業(yè),他們受到重視在于信息交流與宣傳方面的作用。對一件藝術品的最大“批評”,莫過于漠視。謾罵,也是宣傳。讀者成緘其口,作品便毫無影響。
批評家盡可以各抒己見,品頭論足,至于能否被“原封不動”地接受則是另外一回事。批評應該引發(fā)共同的審美情感和促進集體的自我升華,所以個人的悲觀主義與樂觀主義應該更多地受到“約束”。
批、評與判的能力,積累于標準問題的討論與經(jīng)驗。
假如視力與審美不佳,就不要急于發(fā)言。只管樹立一塊純凈的白色背板,讓其他人來對眼前的色彩說長道短,見仁見智。
11、標準的標準
標準,是批評的基本問題。
初級階段賣產(chǎn)品,中級階段賣品牌,高級階段賣標準,可見標準的提綱挈領,高屋建瓴。平理若衡,標準一旦失去公正,宛如游戲沒有了規(guī)則,沒法玩。
游戲規(guī)則,都是由人制訂的。
各人有各人的標準,到底以誰的為準呢?既稱“標準”,就要客觀,為眾所公認。可是,真理掌握在少數(shù)人還是大多數(shù)人的手里呢?
個性與共性有所對立,批評家要想獲得普遍的認同,必須適當?shù)叵魅鮽€性。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看不到個別性中的普遍性,就失之理智。“東向而望,不見西墻”,無視事實,固執(zhí)己見,以己之長攻人之短,失之科學。
雖然客觀存在,我們也未必能看到。白紙黑字能看清,黑紙黑字卻不然,但不能說黑紙上沒有字。眼睛會欺騙大腦,這種欺騙還是淺層次的,至于意念的欺騙才是深刻而慘烈的。我們的批評不能做到完全科學,但可以盡量追求客觀。
科學研究注重普遍性、理性,所以標準相對容易確立;藝術批評則以個性和感性居多,標準相對模糊。
個性的區(qū)域與局限是必然的,好比河流的分支,即便最寬廣的河流也不可能匯合所有支流,否則天下就是一片汪洋。
口有同嗜,耳有同聽,目有同美,人對美本能喜悅,對丑本能拒絕。藝術批評標準難以確立,但是似乎也并非沒有確立的可能,因為審美仍然表現(xiàn)出一些共通性。
老子有謂:“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美之與惡,相去若何?”善或惡,美或丑,是相對的。人之審美心態(tài)與興趣,也隨時間、地點、人物等條件而變遷,可見標準也處于動態(tài)中。
“硬標準”,似乎不存在?!坝病?,就是死、不活。
標準既然是動態(tài)的,那么就需要動中求靜,把握“臨界點”——“零度”。物理和化學中怎樣定義“零度”呢?冰與水的混合物的溫度是零度。冰水混合物是動態(tài)的平衡,變冷時冰會增加,變熱時水會增加;但是只要是冰水混合物,溫度就是零度。
禪宗與禪定都注意“當下”,就是注意動態(tài)平衡,把握瞬間。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處于動態(tài)變化中。
在真與善面前選擇善,在善與美面前選擇美,在美與真面前選擇真。美以善為頭,以真為根。正因為真、善、美三者之間的錯綜性與辯證性,所以細致區(qū)分需要智慧?!叭粢苑ㄑ塾^,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黃庭堅分析“真”與“俗”,頗具只眼。
12、“有意思”、“沒意思”與“喜歡”、“不喜歡”
在茫茫的宇宙太空中,沒有所謂的上下、左右與前后。眼前的上下、左右與前后,都是根據(jù)“我”的位置來確定的。
“我”,就是標準。
文藝批評可以采取很多標準,比如“有意思”、“有難度”、“可永恒”?!坝幸馑肌?,是關于作品內涵精神方面的,“意思”是一個似虛而實的復雜概念;“有難度”是關于創(chuàng)作技巧的,沒有“難度”的作品一定是不高級的;“可永恒”是關于品讀欣賞方面的,能經(jīng)得住反復的觀賞、品味,一定是精品,是大師杰作。
關于“大師”之“大”,認識不一。“歲數(shù)大”當然不是科學的標準。科學計量的“大”,是可量的體積。計量體積需要三維度:體積=長×寬×高。我曾經(jīng)給出大師的三維度:寬廣的視野;深邃的思維;崇高的境界。——“寬廣”、“深邃”、“崇高”,即是長、寬、高;三個指標都大,總體一定大。可是,仍存在前述的“概念問題”:“寬廣”、“深邃”、“崇高”又如何定義呢?
似乎還可以舉出很多“客觀”標準,然而“客觀”終歸還是“主觀”——對于我而言客是客,對于客自己而言客不是客,還是“我”??梢姟拔摇迸c“客”是相對的,正如黑暗與光明同時發(fā)生,合二為一。
對于客觀事物,一切人為的研究,一定是“有我”的。只要是評斷,只要是訴諸語言文字,就必然“有我”。
即便是客觀事實,對它的認定,仍然需要主觀判斷。什么是“客觀事實”呢?
有關“我”,從來就不僅僅是一個知識體系,而是立即牽連到直覺的、感悟的、心靈的、本能的存在。
從根本上說,事物沒有“好”或“壞”的絕對差別。但是,人卻最終以“喜歡”或“不喜歡”來簡單歸結與區(qū)分。在體驗審美或評判價值的過程中,人們基本不會用其他人的標準來代替自己的標準。人家都說好,我卻不覺得。別人都不喜歡,我卻喜歡。
“有意思”,就“喜歡”;“沒意思”,就“不喜歡”?!耙馑肌庇质鞘裁茨?
“心外無物”?!耙馑肌笔侨诵睦锏母杏X?!皢柧文軤?,心遠地自偏。”心中有,眼中才有,“意思”才會被發(fā)現(xiàn)出來。
意,是心音,類似于“耳鳴”,周圍人聽不到。
要學會欣賞。藝術欣賞的最終尺度,不是藝術本身的,而是人生經(jīng)驗的。作者與讀者的默契,共同完成藝術行為的整個過程。知音,是平等的、對等的。
文字、語言、概念、意思,都是感覺的、理念的。信力、心力、念力,可以轉虛為實,所以起心動念才被重視起來。
要學會相信。正信正念,產(chǎn)生于正知正見。迷而信之、迷失正道走向邪道,是為迷信。宗教的最大意義在于安心、用心、放心、誠心、虛心、凈心,使每個人慧炬長明。
《法華經(jīng)》云“善知識者,是大因緣”。誠如磁石吸引鐵釘,卻不能吸引金條,并非金條不如鐵釘,而是沒有感覺、沒有因緣。
沒有因緣與感覺,一切意象隨之消失,更何談藝術的欣賞與批評。天設地造的“感覺”一旦被剝奪,多么可怕?!安黄絼t鳴”的人,怎能想象一個無色無聲的世界呢?
感,成出乎心,是難言的。感、覺、知、識、見、解、決、定、命、性、心,形而下而形而上,在認識的螺旋武發(fā)展中存在著。
《心經(jīng)》謂“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這“六識”都是“感覺”?!吨杏埂氛f“人莫不食也,鮮知其味也”,“味”就是感覺的一種。只能感覺,不能彼此交流,這也再度證明了語言的蒼白。
中國書法是線條藝術,線條是時空內的存在。“比況奇巧,無益學者”,連大書法家米芾都在批評古代書法理論的空虛不實,只是一堆夸夸其談的辭藻。事實上,一旦把中國的筆墨放在時空中去感覺,才會有所心得。
由“耳鑒”而“眼鑒”,最終起決定作用的,是一己之心。對于藝術品的價值判斷,終歸是“心鑒”:花多少錢買它,它就值多少錢。喜歡就值錢,不喜歡就不值錢。有實力的“知音”,是藝術市場最需要的。
是價值決定價格,還是價格決定價值?價格是價值的影子,還是價值是價格的影子?
有尺子而不用,等于沒有。我們盡可以自由地服從自己的心態(tài)、感覺、情緒與喜好,但是,“同情心”還是必要的。
“同情心”——與對方“同一心情”,服從客觀、普遍與公正、平等,盡量擺脫主觀、個性與偏見。它已不是簡單的倫理道德范疇的概念,而是公共的感覺、科學的良知。
換個角度觀察,結論往往會發(fā)生變化。不變中之變,情也;變中之不變,理也。設身處地、推心置腹,接近作者與作品的人情與事情。假如沒有“同情心”,卻妄加指責、隨意褒貶、貿(mào)然結論,難免淪于荒唐。
有了“同情心”,才能針對不同種類的文藝作品進行批評,乃至世界文明的統(tǒng)一性與多樣性的對比研究,才可能將視線“跨越時空”,從小走向大。
人們的分道揚鑣,往往不是因為感情不和,而是根本目標的不一致。
對于人類而言,什么才是最終目的呢?對于藝術而言,怎樣才最有意思呢?
13、凡事都要講條件
“目的”與“意思”等,都有“因果關系”。批評學的方法,應該特別重視社會現(xiàn)象中普遍與特殊的關系與差別,把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都考慮進現(xiàn)實意義之中。
批評家的言論,即便都是發(fā)自內心,但是個人闡釋永遠不能代替社會現(xiàn)象與自然本質。現(xiàn)象,不是本質;結果,不是原因。
闡釋,大多建立于傳統(tǒng)的認識和知識上,卻未必完善。比如對大小的判斷,在一張紙上,限定在二維空間,還容易判斷。但實際上,空間最少是三維的,大小就不易判斷。如果把二維和三維混淆,那么,一個燒餅都可以比月球大。
《易經(jīng)》講“三才”,天、地、人,其實,就是考慮到了行為的綜合因素以及不斷出現(xiàn)的“變數(shù)”。僅僅三個因素的排列組合,其變數(shù)已是無窮,何況將三者繼續(xù)再繼續(xù)地進行二分呢?
因素,就是條件。講條件,就是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是一個假命題,因為“雞”和“蛋”都不具體,只是一個虛設的概念。假如具體到“你問的是哪只雞哪只蛋”,問題就解決了。在判斷因果關系時,腦子里要時刻有一個坐標系。
大前提不清楚、含糊,卻硬要倉促地下一個明確判斷,這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錯誤。所謂“悖論”,即是如此?!般U摗币彩且恍┘倜},當跳出對立因素的圈外,站在更高的角度上、更大的集合中,就會覺悟到原來的“悖論”早已被化解,不復存在。
《中庸》主張“盡精微、致廣大”,坐標系的雙向要同時延展。宇宙時空太“廣大”,無法遍及,所以只能“精微”。即便“精微”,只要繼續(xù)下去,也會是“廣大”。
大與小的相對性,因為距離遠近而區(qū)分,尤其是借助于工具觀察時。再小的東西借助顯微鏡也會很大,再大的_東西只要遠離它,也會很小。
在有限的面積內如何表達無限的時空呢?其難度在物質條件,更在精神條件。物質條件可以用技法來彌補,精神條件卻只能靠“心力”來補償。
鄭板橋論畫的大小難易時云:“一丘一壑之經(jīng)營,小草小花之渲染,亦有難處;大起造、大揮寫,亦有易處——要在人之意境何如耳?!比绱死碚摫愫芫唧w,講究條件性,結論才相對可信。
沒有條件,就創(chuàng)造條件。宋人郭熙《材泉高致》說:“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脈則遠矣。”這是技巧、技法、手法,也是智慧之學,是實踐經(jīng)驗與藝術智慧的總結。
《金剛經(jīng)》講“一切圣賢,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圣賢所著力針對的是無、是空,是不可知、不可見,是形而上、精神、玄的所在。老子講“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無為而無不為”,都是注重條件的轉化,變有限為無限。
心密,才能語澄?!懊堋?,就是確切。力度,不全在重量級的大小,而在準確與否。禪家說“拉一車兵器,不如寸鐵殺人”。
14、秩序就是力量
語言的力量,在于確切。筆墨線條的力量,也在于確切。
紙面上線條的所在是“有”,被線條分割出的沒有筆墨的地方是“無”,有無同時發(fā)生。高明的筆墨,是以少少許勝多多許、是以大觀小、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創(chuàng)作過程如是,欣賞過程亦如是。
《莊子》以庖丁解牛為寓,分析游刃有余和技進乎道,那是在熟練再熟練之后的確切,此時,小空間被轉大空間、小力量被轉大力量。
該有則有,該無則無,才能確切,但是,又如何決斷“該”與“不該”呢?
在字典里,沒有所謂的好字或者壞字。好的文章,是文字的完美搭配。搭配、章法、布局、謀篇,構成、結構、間架、組織,目的都是營造和諧關系。字認識不少,卻寫不成好文章,是組織能力不行。好的筆墨,是一種好的搭配關系。同樣的五官,有美有丑,全在搭配關系。
組織結構,是形式,也是內容。內容決定形式,形式反映內容。內容與形式,是內外表里的關系,二位一體。
美是秩序。秩序,是一種微妙的數(shù)理關系。具體而微,有數(shù)存焉。規(guī)律、法則、規(guī)則、秩序、道理,都是“數(shù)”,是暗含著的自然條件。
失序,能毀掉一切。氣、氣韻、精神,是最好的秩序感,是一種難言而可感的氛圍,是從最合理的構造中產(chǎn)生出的無形的力場,是最完美的視覺關系的一種表達形式?!皻狻迸c“力”,是一種視覺心理感受,這種感受激發(fā)于“秩序”。同樣是這些部件,打亂秩序就“氣”“力”全虧。
其實,本沒有“敗筆”,所謂“敗筆”是對比產(chǎn)生的,是出現(xiàn)在了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是與周圍環(huán)境及通篇氣息不相協(xié)調。在這里是“敗筆”,移動到別處可能反而是神來之筆,妙手偶得。
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用數(shù)學方法來研究美學,認為“數(shù)”象征著神性和秩序,是宇宙萬物和諧一致的神秘因素。和諧的數(shù)量關系造就美,包括完滿、比例、均衡、對稱、中和、調和、對立、層次等因素。“美是數(shù)的和諧”之說,認為數(shù)的存在(real一
ity)是宇宙萬物的本原,萬物的本質皆可歸結為數(shù)的規(guī)律。數(shù)是和諧之源,數(shù)量關系以及對立因素造就和諧,藝術是模仿這種自然。
愛因斯坦的相對論E=mc2,簡直是“一件藝術品”,具有優(yōu)美的特征。它雖然是科學問題,卻有著“美學基礎”,其數(shù)學結構和諧一致、前后貫通,理解它的人無法逃避它的魔力。玻恩、盧瑟福、狄拉克等人盛贊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因為他們敏感地感受到了這一科學語言的深刻的“美”。這種“美”是暗含著的,非常人所能領略到。
昨天還是抽象的,今天就可能變成具體的。黎曼死后四年,愛因斯坦才出生,而黎曼的“黎曼幾何”似乎是事先預備好了,專門等著愛因斯坦建立“廣義相對論”時來使用。核物理在理論上的進展,竟然真的催生出了原子彈,奇啊!
對于美的形式,科學家有時也像藝術家一樣不顧一切地去追求它。只是“因為它比較漂亮”,使狄拉克寧可喪失科學性也要把方程式弄得“美一些”。
倫納德·史萊因在《藝術與物理學》中轉述達·芬奇的話:“誰也不能斷言,有什么東西既不會用到任何數(shù)學,也不會用到建立在數(shù)學基礎上的知識。”宇宙世界萬象紛呈,從宏觀到微觀,都存在著一種偉大的秩序,而這種秩序恰可用數(shù)學公式來表示。
公式的演算削繁就簡,最后的形式最簡潔、最漂亮?!?-1/3+1/5-1/7…=π/4”、“IgAB=lgA+lgB”、“eiπ=-1”等數(shù)式關系所展現(xiàn)的奇妙的數(shù)字關系,好比一幅幅美麗的風景畫。這種和諧而崇高的“秩序”,匪夷所思,它是一種內美、大美,思索它足以令人產(chǎn)生出宗教般的情緒來。
15、有可比性么
比,即比較、比對、比類、比方、比喻等等。不能直說,就只好打比方。打比方要合理,否則就不倫不類。那么,如何判斷“比類”的合理與否呢?
不比與亂比,都會錯位,牽強附會。能不能把同類的概念恰當?shù)胤胖迷谝黄疬M行比較。這本身就需要清晰的頭腦。
不同類相比,“風馬?!?、“驢唇對馬嘴”的事情,有時是無意的,有時卻是故意的。
判斷有沒有“可比性”,是判斷“比”是否科學的首要條件。
在比喻的過程中,本體和喻體是否有所關聯(lián),換言之,比喻是否合理、妥帖,值得仔細商榷。例如《孟子·告子上》:“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孟子曰:‘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薄槍θ诵缘摹吧啤迸c“不善”,同樣以水來打比方,告子指出水可東可西,孟子則指出水可上可下,他們這樣各自進行類比,是否合理呢?水的流向與人性善惡,有關系么?
大集合是否完全包含小集合,小集合與小集合之間是否有交叉,都需要清楚。集合關系不理順,就會概念混淆、偷換概念。《孟子·告子上》里接著剛才上面的對話:“告子曰:‘生之謂性。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曰:‘然?!子鹬滓玻q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曰:‘然?!粍t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這與公孫龍“白馬非馬”論如出一轍。此時,似乎告子被問住了,其實,他還可以繼續(xù)回答“然”。
有事實,有事實背后的事實……有原因,有原、因背后的原因……否定之否定,否定之否定之否定……完全可以這樣繼續(xù)下去,以至無窮。“子非魚”、“子非我”……在對方基礎上的再次否定,終歸沒有結局。
“他是否會走華容道呢?”“他是否會猜測到我走華容道呢?”——諸葛亮與曹操之間的博弈,因為總是可以在新判斷的基礎上繼續(xù)猜測與否定,所以最終的決策,只能靠運氣、定數(shù)。
16、量級一樣么
批評的關鍵在于標準,標準的關鍵在于能否量化。批評之“比”與“平”,假如不能量化,就會糾纏不清。
一滴水雖‘然不是大海,但一滴水足以折射太陽的光輝;一滴水雖然可以折射太陽的光輝,但一滴水畢竟不是大海。
“不比不知道”?!氨取钡哪康挠卸浩湟皇菫榱吮阌诿枋觯驗楹芏嗍挛锒疾荒苤苯影盐?,只能間接地去類比、比喻、打比方、寓言,觀物比德,絕對是一種生動的方式;其二是為了對比大小、長短、高低、深淺、輕重等,比較是為了確切地較量。
水雖然可以勝火,但杯水對車薪,結論就交了。
量化,最為直觀、可信。不注意量級差別的批評,都是“糊涂賬”。很多結論,因為忽略了“量級”,所以沒有意義。
“性善”還是“性惡”的討論,只要注意到量級大小,就會發(fā)現(xiàn):在“善”與“惡”兩極之間,都無所謂善惡,或者說非善非惡、亦善亦惡。善惡為鄰,兩種狀態(tài)時刻轉換著——根據(jù)“臨界點”即“臨時標準”而判斷。
量變到質變,是一個過程,是遞進的、分層次的,是階段性的?!懊献釉唬骸疅o谷者,種之美者也;茍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熟之而已矣”(《孟子·告子上》)。顯然,孟子把“仁”進行了“熟”與“不熟”的區(qū)分,量化而具體,容易被人接受。
量變的過程可以很短,但長與短是相對的。比如一條線段,即便再短,也仍然可以把它進行無限的細分,分割成無窮多個“點”。如此,假如發(fā)生質變是在一個“點”上,那么它的機會就很少。
點與點之間,界限很模糊。現(xiàn)代物理學上有所謂“測不準理論”,它關系著對諸如“夸克”是不是物質粒子的理解與認識。
“有”與“無”,是相對的。既然判斷“有”與“無”不能絕對化,就要采取“含量分析”的方法。比如,說“沒有文化”或“不是藝術”就失之偏頗,實際意思應該是“文化含量低”、“藝術性差”。
“相對”,就是量差。事物之間的差別,很多都屬于“量”差。大杯子A與小杯子B,它們盛滿水之后對于各自的體積而言都是100%,但A與B體積的確有差別。人的知識也一樣,對于他自己而言都已然是盡量了,但彼此還是存在差別?!皹O值”不是“最值”。
文化從來就有“小眾文化”與“大眾文化”之分,人群的大小與文化含量的高低雅俗沒有直接關系。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xiāng)黨稱弟焉。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徑徑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論語·子路第十三》)——“敢問其次”,就是逐級量化的批評方法。雖然說誠信可嘉,但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做法,在孔予的眼里是“磋磋然小人哉”,因為凡事這樣頑固而莽撞地去做,就會出問題。持智善變的人才是大君子。
事物的差別在“量”上。小人與君子的區(qū)別,只是一個量的差距,沒有質的區(qū)分。人們大多會
把自己確定為君子的標準。既然我是君子,那么,不如我的人就是小人。
“兩利相較取其重,兩害相較取其輕?!比松膯栴},不外乎選擇與放棄,兩者都是通過量級的比較與權衡而實施的。孟子的“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即是。
在“比”的過程中,要注意“條件平等”:既要有可比性,又要量級一致。尤其是在非同類事物的比較時,更要注意平衡。譬如:“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樓。金重于羽者,豈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謂哉?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孟子·告子下》)金子和羽毛哪個重?——這是物理學常識,要比較的是兩者的“比重”,即單位體積的重量,否則無法回答。
“西湖里有多少桶水?”“那要看桶有多大。”具體,很重要。
17、減法
減去“有意思”的,就是“沒意思”的。減去“喜歡”的,就是“不喜歡”的。對很多事物的判斷,在我們不能完全明確時,可以進行簡單的分析——減法。
在傳統(tǒng)中,關于美的理論與關于藝術的理論是區(qū)別對待的,但是近現(xiàn)代以來,“美”與“藝術”兩概念常被混淆。藝術的任務是模仿、反映、補充自然之美,但藝術不等于美。概念與理論混淆之后,有人便可以打著“藝術”的旗號來嘩眾取寵,從此美術墮落為丑術。
審美,也是審丑。知道了什么是美或丑,剩下的就是丑或美。不能絕對地告訴你美是什么,但可以相對地告訴你丑是什么。
書論中所謂“寧丑毋美”話題,也是一個偽命題:因為丑與美沒有確切界限,它們存在于一個動態(tài)的量變過程中。
已知A+B=C,則B=C-A。藝術研究中使用這種“減法”,是“間接”方法。譬如要測量一個觀賞石的體積,因為它是不規(guī)則體,所以即便采用極聰明的方法比如微積分,也不可能直接而精確地計算。假如采取“減法”,把石頭放到水里,通過計算總體積的增加量,就可以得出石頭的體積?!皽p法”似乎粗糙,不如微積分聰明,但它卻非常有效。
要回答“什么是文化”,可以考慮“什么不是文化”。
直則曲,曲則直。委曲求全,繞道甚至倒退,是為了更好地前進。
減法,就是“換一個角度”。有所設計和預謀的旁敲側擊,比起直接訊問來,效果總會好得多。
18、規(guī)矩就是大巧
“那要看怎么說了。”——針對同樣一件事情,可以有不同的陳述。
“那要看怎么聽了。”——針對同樣一種陳述,可以有不同的理解。
即便是針對同樣一個數(shù)學式,也可以完全有不同的釋讀方法。
科學的陳述用公式符號,藝術的陳述用語言文字。前者著重理性,后者著重感性。
感性的理論很累,是絞盡腦汁的滴瀝,靈光一閃必須把握,否則稍縱即逝;理性的推演卻很輕松,恰似計算機編程時的邏輯樹,鏈式反應,迅速衍生。
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思維的縝密,提高了質與量。
對于科學研究,假如A=B,B=C,則A=C,數(shù)字等量關系可以互換;對于藝術人生,A認識B,B認識C,A不見得認識C,人際關系不能等量傳遞。
理性不總是冷冰冰的。數(shù)是美的,數(shù)理邏輯更是美的,“數(shù)理邏輯美學”值得深入挖掘。
眼前幾個女孩,從矮個兒到高個兒依次排列,我們可以說“你們一個比一個高”,也可以說“你們一個比一個矮”,都是事實,但效果不同。同理,“一個比一個丑”與“一個比一個漂亮”。陳述的是同樣一個事實——A<B<C或C>B>A,但聽者的心情卻大異其趣。
可見,遵循科學的陳述意思雖然相同,但按照藝術的陳述其意思則是有所差異?!翱茖W的”和“藝術的”,有同有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語言是復雜的,所以即便遵循客觀的陳述,本不賦著感情色彩,也會因為主觀的感受而帶有一定的情緒性。
讀者的情緒性,就是審美心態(tài),是心理作用。
“孟子曰:‘梓匠輪輿能與人規(guī)矩,不能使人巧?!?《孟子·盡心下》)“猶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孟子·萬章下》)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工具之妙,在于借助它可以制造出“巧”。人是否“巧”,表現(xiàn)于是否有本事利用工具。
語言作為工具,有大巧在焉??炊斯ぞ?,就超越了“法執(zhí)”。
對人品的判斷,“巧言令色鮮矣仁”這一標準中:“鮮”,既是語言概念,又是概率統(tǒng)計。如果要準確辨析,就需要科學分類。假如對“巧言令色”和“仁”進行非此即彼的二分,大致會有這四種情況:巧言令色亦仁;巧言令色亦不仁;不巧言令色而仁;不巧言令色亦不仁。假如對“巧言令色”和“仁”二分后再復進行二分,問題會更復雜。比如“仁”字就可細分為四種情形:仁、不仁、亦仁亦不仁、非仁非不仁。此時,根據(jù)乘法原理,結論會多至4×4=16種之多。
無限的細分雖然更趨近科學,但結論一時難下。而人們有時是需要立刻得到結論的。這樣一來說明變數(shù)的客觀性,二來說明模糊結論的合理性。
工具,也是規(guī)矩,也是標準,也是大巧。地平線本來沒有線,是我們?yōu)榭茖W研究的需要所設置的一條假想線。理想實驗,成本最低。
19、快在心齊
《易》云“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可見“同心”之難求。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信息感應、心靈通感,是頻率相等時的諧振。f(A)=f(B),在一定的波段區(qū)間,這種頻率相等的幾率很小,求之不得。
事物背后的某些關聯(lián),是暗合的存在。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是沒有找到病灶。病根不除,一時疏忽還會再犯。
“人心隔肚皮”,自私是病根,乃是遺傳了原始競爭和適者生存的本性?,F(xiàn)代社會信息雖然發(fā)達,但人與人之間仍然難以實現(xiàn)透徹的交流。個體的自然屬性中,仍然存在著“盲目”和“孤獨”的成分,一如沸騰的水分子,做強烈的熱力“布朗運動”,完全無序,能量內耗。
人與人的物理距離可以很小,心理距離卻極大。
過路口的紅綠燈時,火車通過很快,因為每一節(jié)車廂是連在一起的,前后基本同步。汽車就不然了,第一輛汽車過紅綠燈時,最后面一輛還在原地不動。汽車遵循交通規(guī)則尚且不能協(xié)調一致,人群可想而知。
紅綠燈壞了,十字路口大多會要塞車的。地震忽然來了,門口擁擠會踩死人。文明社會的法規(guī),目的是在對付潛伏的無序,消弭個體的過度膨脹引發(fā)的問題。
互相攀比,你追我趕,快節(jié)奏的生活使大家彼此拖累。你雖然不喜歡快節(jié)奏的生活,但你不敢止步,否則不僅會被拋棄,還甚至被人群的洪流無情地傾軋。
“人心齊,泰山移”。自然界中最快的速度當屬光電運動,每秒鐘30萬公里,它屬于完全的有序運動:開頭和結尾完全齊步。人類社會不可能梳理得像電子運動那么有序、有效,但“人心齊,泰山移”,也是有其道理的。
責任編輯楊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