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繼續(xù)流動
歲月繼續(xù)流動,來到1962年。
歲月流過每一年,攪起嘩嘩的水聲。我想,如果沒有回憶,把一些陳年往事打撈起來,在岸邊晾曬成風景,我會把它忘記,人們會把它忘記。忘記了也沒什么不好,那些風景太凜冽,容易被它擦傷。
這一年,我六歲還是七歲呢?
那時候我長得挺帶人緣。鄰居胡大嬸有健忘癥,對人特別親切。她每隔幾天看見我,都會走到我的身邊,先是搖搖頭說,這小子太瘦了,然后又拍拍我的臉,問我?guī)讱q了。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七歲了。她又問,虛歲還是周歲?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虛歲七歲了,周歲六歲了。她就夸我聰明,然后嘆一口氣,不再問什么。
很久以后我才清楚,中國人有兩種計算年齡的方式,周歲和虛歲,分別歸屬于兩種語言系統(tǒng):一種是官方語言,一種是民間語言。它們有時候交叉,有時候排斥,有時候像不同的貨幣一樣可以兌換,像不同的語種一樣可以翻譯。
關于年齡的問題,在《自傳與公傳》里始終干擾著我。我不喜歡官方語言,它們虛張聲勢又裝腔作勢。比如,在一個隆重的大會上做一個重要的報告,需要幾個小時,讀報告的人不能喝水,不能去廁所,聽報告的人不能去廁所,不能打瞌睡。他們都顯得很累。其實那長達幾萬字的官方報告,比以前的報告稍有新意的,不過是幾句話或者幾個詞匯而已。我也不太喜歡民間語言,它們經(jīng)常受到地域限制。比如計算年齡的虛歲方式,從人在娘胎里蠕動就開始算起,看起來也有道理,但中國民族太多,有的民族不這樣計算。世界的民族更多,大多數(shù)民族也不這樣計算。所以,為更多的民族考慮,在以后的《自傳與公傳》里,我的年齡都采用周歲方式,說得好聽一些,是與世界接軌。
這一年,我六歲。
這一年,我做了一件錯事。
快到春節(jié)了,還是我一個人在家里,翻著家里能找到的書,有圖的和沒有圖的,都喜歡看。我已經(jīng)認識了很多字,不認識的字可以跳過去不讀,但那一句話的意思能搞明白,整段文字的意思能搞明白。
事情發(fā)生在一天下午。隨便翻了一會兒書,覺得屋子里越來越冷,肚子里越來越餓,我想喝一些熱水,那熱水不僅讓我暖和,還可以趕走我餓的感覺。我走到靠墻的八仙桌邊,伸手去拿上面的暖瓶。
八仙桌,是東北民間語言里的一種稱呼,按照官方語言叫辦公桌。那種木頭桌子和普通的辦公桌一樣大小,一樣高低。在1949年以前,有那種桌子的人家,桌子中央擺放著供奉道家神仙的物品,文武財神或者八仙過海的神像,前邊還有香爐碗里的三柱香火,裊裊升起。我想,這可能是八仙桌名字的來源之處。
民間語言一旦形成就比較固定。20世紀60年代,八仙桌上擺放神仙的地方,全都換上了毛主席的雕像,石膏的或者黃銅的,坐著的或者站立的,像神仙一樣威風凜凜,不可侵犯。我在農(nóng)村老家的一個親戚,記得《封神榜》里兩伙神仙打仗,開始前先問一句“你是哪路毛神”,就管那桌子叫毛神桌,但這個稱呼沒有流傳出去,八仙桌還是叫八仙桌。
我走到靠墻的八仙桌前邊,伸手去拿暖瓶。
我的個頭不高,我的身材瘦小,我把暖瓶移到桌邊,我的力氣用盡了,我眼瞅著那暖瓶向我歪過來,我想扶也扶不住它。
一暖瓶的水,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實際上,是鍍了水銀的玻璃瓶膽,在地上摔成碎片,在一個冬日的下午,好像有幾百個小鏡子,反射著強烈的陽光,刺痛我的眼睛。
暖瓶爆裂的一聲巨響,把我嚇住了。
這里還要再插幾句,打斷我的敘述。我讀過的一些中文譯本,經(jīng)常影響到我的寫作。比如博爾赫斯在小說里寫一個人手中的玻璃杯落在地上,他不說玻璃杯在地上摔成了碎片,而是說“一杯水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寫兩個人打仗,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胸口揮舞刀子,他不說那把刀刺進那個人的胸膛,而是說“那把刀子突然變短了”。這種簡短的智慧的敘述中,帶著精彩的視覺描寫,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還有一個例子,在電影劇本《魂斷藍橋》里,男人要去戰(zhàn)場,女人到站臺送行,忽然劇本另起一段,只用了一句話,“最后一節(jié)車廂開走了”,就把女人看著一列火車在視線里漸漸消失,以及消失了以后的痛苦心情都寫了出來。幾天前在飯店里喝酒,一位文學朋友說他的小說里敘述多了描寫少了,我說,敘述和描寫沒有太多的區(qū)別,簡單變化一下,敘述就成了描寫。
比起官方語言和民間語言,我更喜歡文學語言,但只是表現(xiàn)力強的,不是表現(xiàn)力一般或者沒有表現(xiàn)力的。這方面,我還覺得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語言歷史太短,不夠成熟。
二十多年前,中國流行幾百字的微型小說,我只是偶爾看一看,也看了千八百篇,但只有一章還留著印象。一對父子去別人家里,剛巧在主人離開的時候暖瓶爆裂了。后來孩子問父親,暖瓶不是我們打破的,怎么還要道歉呢,父親回答說,如果說不是我們打破的,又有誰能相信呢。我讀那一章微型小說,讀到了中國人的悲劇性格和悲劇生活。
但是在我家里,那個暖瓶確實是我打破的,并且在1962的中國,生產(chǎn)軍用產(chǎn)品的錢比生產(chǎn)民用百貨的還多,商店里的柜臺空空蕩蕩,家里一個多月買不到暖瓶,問題是我才六歲,還沒有學會道歉。我還記得,被我打破的暖瓶,是我爹從八百公里外的首都北京帶回來的,摔癟了的鐵殼子上印著大紅花、天安門和紅彤彤的天空。摔癟了的圖案歪歪扭扭,躺在地上,讓我害怕。
我忘了冷,忘了餓,蹲在地上想了又想,我爹我媽回來怎么辦呢?說是它自己掉下來摔破的,不行,那暖瓶沒有腿和腳,怎么會自己走到八仙桌邊上呢?說是被貓給撞到地上的,不行,我們家的貓因為偷工廠食堂的肉吃,早就被食堂的人打死了。那就說是老鼠給撞到地上的,我們家的老鼠很多,還是不行,老鼠太小撞不動那么大的東西。我越想越怕,說不說謊話都會挨一頓打。我二哥三哥都被我爹我媽打過,我聽過他們大聲哭叫。我三哥一挨打就認錯,我二哥怎么打都不求饒。
那天下午我從家里逃跑時,天就快黑了。有軌電車咣當咣當?shù)貜纳磉呴_過去,再開回來的時候里面亮了燈。我爹我媽上班的橡膠廠,就建在日本人留下的一群碉堡里,那些碉堡窗口的燈亮了,像野獸的眼睛。那時候國家缺電,馬路邊上或者沒有路燈,或者有了也不亮。我在外面流浪的夜里,留下最深的印象是那些燈光,別的沒記住什么。
我的膽子很小,不敢走到完全黑暗的地方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大哥首先找到了我。他的眼力好,我凍得縮成一團也能看見。接著是我爹我媽跑過來,他們沒有打我,把我緊緊抱在懷里,把他們的臉貼在我的臉上。那時候我的腿凍僵了,站不起來,被他們輪流抱著,回家了。
我這一生唯一的離家出走,讓我知道,還是家里溫暖。
春天的風很大
春天的風很大。呼呼的風一連吹了三天,天搖地動,鬼哭神號。用我媽的話說,冬天不愿意走,是被春天的大風刮走的。我媽的老家有一句話,說得更加形象:樹根不動,樹梢白搖。意思是不刮很大的大風,春天就不會來。
和1961年冬春交接時候的大風相比,許多人的生命顯得輕飄飄的,像一張紙,容易被大風刮走。那個春天,我的二舅媽不到四十歲,也被大風刮走了,不再回來。在中國民間,她是那種被稱作“能吃苦不能享?!钡娜?在農(nóng)村怎樣吃苦都能熬過來,到城里不吃那么多苦,人的壽命也到頭了。那年清明過后,風停下來,人們再不用捂著胸口搖搖晃晃走路了,我家就搬到二舅家里,由我媽幫助照料他的孩子們,尤其是那個不足一歲的嬰兒。他生下來后體質(zhì)太弱,經(jīng)常生病,我媽特別用心照料,還是沒有留住他弱小的生命。幾個月以后他離開人間,找他親愛的媽媽去了。
二舅長相英俊,個頭很高,話語不多。他是1953年來到鞍山的,在鋼鐵廠修建高爐。他有兩個磕過頭的干兄弟,一個姓王,一個姓于,都是和他一樣誠懇、熱情的人,在鋼鐵廠里成為骨干。二舅在退休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在車間里擔任支部書記。他又是那種做事情投入的人,當支部書記的時間一長,除了會讀黨的文件,別的都不會做了,比如抽煙,比如喝酒,比如下棋打撲克,還比如和人聊天交流感情,等等。他退休以后的日子特別寂寥,得了腦血栓病,在床上躺了幾年以后,病情加重,與世長辭。
除了那個早夭的嬰兒,二舅媽留下五個孩子,從十六歲到四歲,前面三個女孩,接著一個男孩,再接著還是一個女孩。
十六歲的是我大表姐,圓圓的面孔,黑黑的眼睛,溫和的表情,同樣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比穿在別的女孩子身上漂亮。她上班不久,和一個英俊又精明的人結(jié)婚,住在鐵路西邊的一個廂房里面,早晨的陽光從東邊進來,午后的陽光從西邊進來,日子過得還不錯。附近可能有一家處理中草藥的工廠,我去過大表姐夫家里很多次,有時在恰好的風向里,中草藥好聞的氣味慢慢飄來。不幸的是,大表姐和她的母親一樣,也在三十多歲時得病去世了。她的去世讓我感到人間的悲傷。
八歲的男孩是我表哥。
表哥是他家里唯一的男孩,但性格內(nèi)向,從不驕傲。其中的一個原因,是我們家搬去時,他的尿床病還沒有治好。有一次我睡在他的床上,早晨醒來他上學去了,我一摸他睡覺的地方是干的,再一摸我睡覺的地方是濕的,原來尿床的禍首正是他的床,誰睡在那床上都會遺尿。這件事影響我的名譽,我沒有告訴別人,也沒有告訴我表哥,害得他繼續(xù)尿床,直到后來換了一張床,他的尿床病才正式結(jié)束,性情也變得開朗。
表哥結(jié)婚的那天天氣晴朗,陽光很好。表哥和漂亮又溫柔的表嫂站在一起,笑容滿面。后來,離中國不遠的日本富裕起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把二戰(zhàn)以后留在中國的一大批孤兒,接回自己的國家過幸福生活。表嫂的母親回日本的時候,領走了浩浩蕩蕩的一大群人。表哥表嫂再回中國探親時,言談中把日本叫做日本國,對于那個給他們提供免費住房、家電、汽車和職業(yè)培訓的國家,顯露出喜歡和認同的感覺。
有一年,新的二舅媽來了。她相當年輕,只比大表姐大了幾歲,就做了大表姐的繼母。我們都覺得奇怪,她怎么會愿意嫁給沒有錢又沒有地位、卻有大大小小一群孩子的二舅呢?我媽嘆了一口氣說,真可惜了,她不會生育,要不也不能嫁到這一窩一塊里來。我們才知道,在當時中國人的觀念里面,不能生育的女人位置很低,甚至比能夠生育的殘疾人還低。那不僅是可惜,還很可憐。
我們順著我媽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她性格直爽,辦事利落,特別勤快。讓我們印象最深的,是二舅家和我們家那么多孩子,一個接著一個結(jié)婚了,在那么多婚禮場合,她只要站在那里,目光四下一望,就會發(fā)現(xiàn)有什么遺漏之處,然后悄悄過去處理好了,再回來站在那里。直到婚禮圓滿結(jié)束,她給自己的定位,好像一些國家和地區(qū)政府設立的不管部,專門管別人管不到的事情。她是不管部的部長,還兼所有的工作人員。
她在這個家庭服務了幾十年,尤其是二舅躺在床上生病的幾年,她精心照料的樣子讓人感動。二舅去世以后,她一個人生活,時光一點點流逝,來看她的人越來越少。我們就想到,在童話故事和民間傳說里,中國和外國的繼母形象大都可憎,其中也包括安徒生的作品。這樣描繪繼母形象,有失人類的寬容,有失人類的厚道,讓情愿或不情愿地處于這個位置上的女人,心有酸楚。
二舅家的二表姐、三表姐,還有比我小了兩歲的表妹,在她們平淡或不平淡的日子中,以她們堅強或不堅強的心態(tài),慢慢長大,慢慢變老。她們的有些故事,留待以后再說,現(xiàn)在得省下篇幅,說說二舅家的房子。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家搬到住樓房的二舅家里。
比起我家低矮的工人簡易住房,二舅家的樓房像是天堂。
二舅家住的也是工人住宅,但那套住宅包括有自來水和煤氣的廚房,有手動抽水的廁所,寒冷的冬天還供應暖氣。陽光從窗子照進來,讓我的眼睛瞇起來,靠著床上暖洋洋的被褥想要睡覺。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鞍山建設的第三批工人住宅。第一批是在中華民國時候的20世紀初,開礦冶鐵的日本人建的,大部分是單體住宅,分給日本工人的住宅是180平方米,分給中國工人的減了一半,90平方米。第二批是在偽滿洲帝國時候的40年代,擴大投資的日本資本家建的,大部分是二三層小樓,分到日本和中國工人的面積,比第一批小了一點,還是相當寬敞。前邊兩批用的都是日本圖紙,日式風格。
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20世紀50年代初期,開始修建第三批工人住宅,用的是蘇聯(lián)人設計的圖紙,一律是斜尖屋頂?shù)娜膶蛹t磚樓房,蘇俄風格。我二舅來鞍山比較早,趕上了鋼鐵廠分配的那批住房。分給每戶的是小型的三室住宅,60平方米左右。那批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是鋼鐵廠的,每平方米每個月只收一角錢的房租,二舅嫌每月交6元左右的房租太貴,主動把三室中的一室退回給廠里。后來,他的子女不斷長大,再想要回上交的那一間屋子,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那些年里,中國對鋼鐵的需要不斷升級,鋼鐵廠的工人不斷增加,只能蓋一些簡便的住宅,就是一趟一趟的紅磚房,沒有自來水、煤氣、廁所,并且不論多少平方米,把人塞進去就可以了。那應該算是鞍山的第四批住宅,建筑于50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中期,中國人自己設計,中國風格。以后房子缺得更多,那樣的簡易住宅也不建了,鞍山的許多工人家庭,老少三代十幾口人,擠在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里,痛苦不堪。
我就出生在那樣的簡易住宅里,搬過一次家還是那樣的簡易住宅?,F(xiàn)在搬到二舅家里,感到一切都很新奇。
搬到二舅家里那天,熱熱鬧鬧的兩家人聚在一起,要說的話很多。他們在說話的時候,看見我每隔幾分鐘就去一次廁所,聽見一次次響起沖水的聲音,還以為我的肚子在鬧毛病。
他們都弄錯了。我的肚子很好,只是腦子好奇,想弄清楚那些流了又流的水,為什么我只拉動一根繩子,它們就嘩啦嘩啦地流出來。
上學的小兒郎
陽春4月,下了幾天蒙蒙細雨,這里那里的野花都開了,沒有一棵樹的枝上不長出綠葉。二舅家住在一樓,窗子外面的空地上,熱熱鬧鬧地來了五個人,在抬來的長條桌子前坐下來。五個人都是女的,留著一樣的短發(fā),只是年齡不同。那時候是1962年,人與人之間外表不允許有差別。她們不僅僅留著一樣的短發(fā),衣服的樣式和顏色也一模一樣。
左邊的那個二十多歲,像個女教師模樣。她把鐵皮喇叭放在嘴邊,用脆亮亮的聲音,輪番喊著兩句話:
“北長甸小學,開始招生了!”
“想上學的,到這里報名!”
過了一會兒,那張桌子前面站滿了報名的人。按中國的規(guī)定,小孩子到了七歲,可以到小學讀書,但很多人家的孩子都等到八歲上學,為的是大了那么一歲,長得高一些,壯一些,到學校不受別人欺負。
那一年表哥八歲,很順利地報了名,然后到桌子的另一端接受入學考試。那考試分為兩方面:先回答幾個問題,比如你叫什么名字,你爸在哪里上班,你喜不喜歡上學,然后看你知不知道數(shù)字的順序,只要能從一數(shù)到一百,就算合格了。
這樣的考試非常簡單,很多孩子都順利通過,但排在我表哥前面的兩個孩子,在考到數(shù)字的時候卡住了。一個紅臉蛋的小女孩,數(shù)到六十多個數(shù)字,就再也接不下去,臉蛋憋得更紅,眼淚嘩嘩流淌。教師趕緊哄她別哭,回家先背下來,明天再來報名,只要能背下來,一定讓你上學。另外一個孩子口齒伶俐,聲音洪亮,數(shù)得特別快也特別流暢,但是數(shù)到四十九的時候,接下來就回到二十,再數(shù)到四十九了,接下來還是二十。他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大約數(shù)了四五遍,總是數(shù)不到五十和五十以上,把旁邊的人都逗樂了,一位教師彎下腰去,說她的肚子笑疼了。
表哥排在最后,很順利地數(shù)到一百,教師點點頭,夸他聰明。忽然我明白了,表哥這幾天像唱歌一樣唱著那些數(shù)字,原來是為了把它們背下來。
這時候她們一邊整理報名的名單,一邊等待可能來報名的孩子。
一位教師說,今年報名的孩子比去年少,去年學校的名額早就滿了,還有一些孩子沒報上名呢。
旁邊一位教師說,今年國家調(diào)整政策,工廠減了很多人,這張報紙說的,是精簡下放。
還有一位教師接著說,她住的地方,幾乎有一半鄰居都搬回農(nóng)村去了,所以報名的孩子就少。
過了一會兒還沒有人來報名,沒有什么熱鬧可以看了,表哥拉了我一下,想回家去看小人書。我把表哥的手推到旁邊,然后站到教師的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六,歲,我,認,識,字,我,要,上,學?!?/p>
那些教師忽然來了精神,每個人都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看我會不會讀。那些簡單的字,我雖然不會寫,讀得卻很容易,但她們不會考我寫字的,因為當時還有進城不久的孩子,上學時一個字也不認識呢。有位教師想了想,拿出她剛剛看過的報紙,指著其中一段文字說,你試試看,這一段能不能讀下來?
那一段有五六句話,每句話都很長。我只讀錯了一個字。
那些教師嘴角向上,互相看了一眼,顯然都很滿意。認識這么多字,直接讀二三年級或者四年級都可以了。類似的事情,在我1979年讀大學中文系的時候,又發(fā)生了一次。那時我已經(jīng)在社會上漂流了七年之久,讀過很多很多的書。學校的教材發(fā)下來了,馬列哲學、邏輯學、心理學等幾部教材,我只翻了翻目錄,看了看前言,一揚手扔到窗外去了。不謙虛地說,我可以不必經(jīng)過本科四年的學習,直接留在大學里擔任那些學科的教師,還未必比他們差。
但是在1962年的春天,小學報名招生的時候,她們還要像考別的孩子那樣考我,從一數(shù)到一百。這我可沒有把握,我可能會數(shù)出來,可能會數(shù)不出來。怎么辦呢,我又不能說我不會。
我不知道為什么,當時靈機一動,說了這一輩子的第一句謊話:我不但能數(shù)到一百,還能數(shù)到一千。五位教師先是一愣,五張嘴幾乎同時在說,你數(shù)吧。我抬起頭看著她們,越來越快地數(shù)了十個數(shù)字:一百、二百、三百、四百、五百六百、七百八百九百、一千。
她們笑了。她們知道,我上學已經(jīng)沒有問題,會是一個優(yōu)秀的學生。
真的沒有問題么?答案只有天知道。
幾個月后開學了。開學一個多月,班主任老師找到我媽,和我媽商量能不能讓我退學,明年再上學。
老師說,董學仁各科學習很好,遵守學校紀律,尊敬校長教師,和同學之間從不打仗。
我媽看了我一眼,問:為什么要退學呢?老師也看了我一眼,還摸了一下我的頭發(fā),表示親切。
董學仁很聰明,有些課程不學都會,但年齡小了一歲,上學還不太適合。比如說吧,別的孩子都端端正正坐著,按要求把手背在身后,董學仁的手不會背在后面。別的孩子上課時候上廁所都會請假,不讓去就不去,董學仁上廁所不會請假,跑出去再回來時也不敲門,在黑板前面站了半天,找不著自己的座位。還有一次,他上廁所回來帶回一只螞蚱,在黑板面前一松手跑了。那一節(jié)課全班同學都跟著董學仁去捉那只螞蚱,老師沒辦法講課了。
我媽沒說什么,領我離開學校。
我的第一次上學經(jīng)歷,就這樣地結(jié)束了,很不光彩。
過了許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也無所謂光彩不光彩。其實是我上錯了學校,或者生錯了國家——在1962年,歐美國家孩子上小學的年齡是四五歲,蘇聯(lián)孩子上小學的年齡是七八歲,中國照搬蘇聯(lián)的教育體系,把上學的年齡也規(guī)定得很晚。我如果生在歐美國家,年齡就不算小了。還有,歐美國家的孩子可以不用請假就去廁所,回來以后,愿意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如果有人把一只螞蚱帶進教室,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件。當然,他們根本不會要求那么小的孩子端端正正坐著,把雙手背在身后,那不利于兒童的身體發(fā)育,只有我們這樣的國家才會那樣安排兒童的坐姿。這樣看來,我真是沒什么不光彩的,不過是上錯了學校,或者生錯了國家。
美國有人在中學的一個班級做了實驗,要求學生像我們國家的學生一樣,端端正正,手背身后,并且要求實驗者穿統(tǒng)一服裝,個人的一切都要服從集體。結(jié)果,沒用太長時間就導致了學生性格的變化,并且難以控制。美國人在震驚之后,根據(jù)真實故事拍了一部電視劇。德國人也震驚了,回頭審視當年的納粹式教育,心有余悸,拍出一部相同故事的電影,叫做《浪潮》,在世界上引起強烈的反響。我在網(wǎng)上看了那部電影,身上禁不住發(fā)冷,思維快要停止了,但是在完全停止之前,還是想到了一點,中國文革時期的紅衛(wèi)兵,是不是那樣培養(yǎng)出來的呢?
據(jù)說在1962年,南方有一位小學老教師,教小學生的唱歌課。他想到一部中國老電影的插曲:“小呀么小兒郎,背起那書包上學堂,不怕那太陽曬,不怕那風雨狂,只怕那先生罵我懶哪,沒有那學問無臉見爹娘?!彼X得那首歌的調(diào)子很好,但歌詞不行了。新的政黨領導新的政府,正在提倡一種新的文化。他就把歌詞改成:“小呀么小兒郎,背起那書包上課堂,不怕那太陽曬,不怕那風雨狂,只怕那政府罵我懶哪,沒有那學問無臉見我黨?!彼涯歉柙~拿給校長看,被校長罵了個狗血噴頭。
一座山的危險
現(xiàn)在想來,我在1962年第一次讀小學時,眼睛就近視了,可能還很嚴重。那時我和表哥坐在同一張書桌后面,但我從廁所跑回教室,瞪著眼睛看了好大一陣子,沒看見表哥坐在哪里,當然就找不到座位了。后來不久,我和表哥去登山,有一件事情再次表明我的視力不好。他在登山的一路上撿起好多我看不到的東西,比如連在一起的三顆機槍子彈,雖然生了很厚的銅銹,也可以和鄰居小孩換兩本小人書看。而我只看見樹叢和石縫里的死人骨頭,白色的,黃色的,帶一些黑斑的,都很讓人害怕。
那座山的形狀,從哪個方向看都像是一個尖頂草帽,孤零零地坐落在鞍山市區(qū)的中心。其實它的東面有很多山,是從長白山山脈伸過來的,伸過來之后忽然有一個燦爛的開放,被人們叫做千朵蓮花山。那千朵蓮花山后來叫千山,只是離它比較遠,顯得它非常孤單。它的西面就是大平原了,是遼河、太子河、渾河三河的下游沖積平原,晴天霧天都看不到邊際。
在一片寬闊地帶,有那樣一座孤立突兀的、不大不小的山,在有些人看來會增加一些軍事上的意義。比如在清朝時候,我居住的城市還是一片荒野,有熊和野狼甚至還有老虎出沒,荒野間的很多事物還沒有命名,那座山就有了名字:了高山。那時的人們,想必會在山頂修建軍事哨所,觀察四面八方的敵情。到了晚清時候,那座山又改名為鎮(zhèn)守山,從字面意思來看,它的軍事意義更加重要。我不熟悉那段歷史,不知道發(fā)生過什么樣的戰(zhàn)爭,是否有人在那座山上丟掉性命,然后變成冤魂游蕩,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座山,也許是命中注定,還要被人用各種不同的名字稱呼著,被人賦予與自己有關或無關的意義。1924年,不管那座山是否同意,它的名字又改變了。那時候,滿洲鐵路從它不遠的地方經(jīng)過,掌管鐵路和冶煉鋼鐵的日本人將它列入市街計劃,開始在山上大批栽樹,還在它的東坡上修建一座供奉天照大神的神社,寄放那些死在中國的日本人骨灰,收留那些游蕩在中國的日本孤魂,于是,它的名字被改為神社山。
很快到了1946年,那座山又一次改了名字,叫鐘靈山。那時候日本軍人扔下他們的武器,日本商人扔下他們的工廠,狼狽不堪地撤退回國。溥儀經(jīng)營了十多年的滿洲帝國突然倒臺,東北又一次成為中國的疆土。我能猜想得到,接收鞍山市的那些中國人,看到那座矗立在市中心的山,一片青蔥,一片青翠,滿心都是歡喜。他們要為它打造一個美麗的名字,于是,中國少了一座與死亡有關的神社山,多了一座與生命有關的鐘靈山。
鐘靈山,很好聽的一個名字。它生存的時間更短,只有三年。
在那三年里,中國的兩派軍隊慘烈廝殺,一方是中國國民革命軍,一方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不管是國民還是人民,一旦遇到那樣的戰(zhàn)爭,只能是毫不吝惜生命,像賭場上的人毫不吝惜錢財。1948年2月,那座山上有過激烈的戰(zhàn)斗,各種兵器一齊開火,把寒冷的冬季打成了火熱的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