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

著名作家。陜西鎮(zhèn)安人,一九五八年出生,一九八三畢業(yè)于西北大學?，F(xiàn)定居西安,供職于期刊。發(fā)表各類作品近四百萬字。風格博雅溫情,幽默俊逸;語言簡樸奇崛,行文回環(huán)迷人,擁有廣大讀者。出版有《方英文小說精選》《方英文散文精選》《種瓜得豆》《燕雀云泥》,長篇小說《落紅》(即臺灣版《冬離騷》)等。以情愛為線索,人物眾多、縱橫城鄉(xiāng)、事涉百年的長篇小說《后花園》,也即將出版。文余喜書。書風溫潤,天然雋秀。

我的某些行文里,曾對領(lǐng)導發(fā)過不恭之詞。不過平心而論,要我也當領(lǐng)導的話,我只能誠惶誠恐抱拳作揖道:不敢不敢,謝了謝了!先不說怎樣平衡各方利益的復雜技巧,也不說如何應對千奇百怪的場面與事件,單是一個喝酒,我就斷然不能勝任。陪領(lǐng)導喝酒,能喝不能喝都得喝,有尿沒尿撐住尿,因為只有如此方可表達你對上官的敬仰與忠順。這么說吧,你分明不能喝卻開懷暢飲一副貪杯的樣子,實際上是通過折磨自己來博得領(lǐng)導的高興。下級在上級面前,流露出適度的憨笨與得體的胡鬧,既營造了氛圍,又能博得好感,往往可以獲取更多的政策支持,比如安祿山陪李隆基喝酒。面對來自下屬的敬酒你又當如何?最好喝吧,干不了一杯就半杯,縱然酒精過敏也至少抿那么一抿。否則,你眼里還有人嗎?你抓管的這一攤事兒靠誰干哩!所以短信里調(diào)侃組織部選拔干部先要看酒量如何,我以為并不完全荒誕。

公務(wù)活動也就是所謂的官場上,特別是在縣級(含縣級)以下的官場上,何以飲酒成風?不得已而為之也。比如來了一個廳長,這可是省城里的大人物,檢查工作或考察項目,匯報好了招待美了,幾百上千萬的資金,就可能一言而到賬。怎么招待才算美了?行賄?安排小姐?那等于把廳長掀進溝里,你那資金找誰要去!你早已吹下?？?又如何向地方百姓交代?所以要把廳長招待美,也只能在酒桌上孤注一擲為民獻胃了。

官宴歷來不能少酒,除了俗話說的無酒不成席,根本原因是,唯此酒君,方可讓各方輕松下來。上級端一個欽差大臣的架子,所說話語如同播音員念社論。下級呢,點頭哈腰附和獻媚,又是筆記又是簇擁合影——實際上雙方都不舒服。怎么辦?酒宴上再說。幾杯酒下肚,等級就不那么分明了,匯報會上不宜提的要求就可隨酒而抖落出來了。領(lǐng)導表示理解,大顯其親民作風,甚至講出一個葷段子,舉座為之噴飯——盡管這段子大家可能聽過八百遍了。剛好一個女士來敬酒,領(lǐng)導說不能喝不能喝,只見那女士一聲“先干為敬”,連飲三杯,接著玉手捧杯直抵領(lǐng)導頜下,你能抵擋?除非你是鐵人,或者被騸了。一般而言,這位女士總是有幾分姿色,屬于當?shù)氐拿琅?并且也是身在官場,至少一個副科級吧,否則沒有資格忝列宴席。讓她來陪酒是組織的安排,陪得領(lǐng)導高興了,就拍她的肩膀,對地方父母官說:多好的同志,建議你們給她多壓點擔子!算是現(xiàn)場“提拔”了。

我的結(jié)論是:百分之九十的領(lǐng)導都有酒量,百分之九十的領(lǐng)導又都怕喝酒、又都喝了大量的酒。有酒量且愛喝酒且不能自控的人,不是領(lǐng)導的料子。我一個同學,姓譚,大學畢業(yè)的當年就當了副科長?？墒菍⒔赀^去,依然副科長。當然最近帶了括號——享受正科級待遇。什么原因呢?喝酒不得法。每次酒宴,他總是首先跳將出來打通關(guān),酒政策的執(zhí)行又嚴格得要死毫無商量的余地,弄得領(lǐng)導很難堪。他吆五喝六糾纏較真,一圈通關(guān)打下來,先把自己放翻,玉山傾倒呼呼大睡于地板上。此時熱菜上來,而他雖然經(jīng)常吃酒,卻很少吃過熱菜,一肚子涼菜便已醉倒,于是得一綽號:譚涼菜。

譚科長的這種喝法是詩人的喝法,不顧及別人,只憑自家酒量,但求快速一醉完事。一句話,他是為自己喝酒。而真正的領(lǐng)導多數(shù)時候卻不是為自己喝酒,該喝不該喝,該喝多與該喝少,以及什么時候敬酒,要不要劃拳猜寶打杠子,如果要,則要考慮從何人開始到何人結(jié)束,以及中途可能出現(xiàn)什么意外,一定事先想好應急預案……目的只有一個:讓上級、讓客人喝個高興。歸納說吧,好的領(lǐng)導從不為自己喝酒,而是為工作喝酒,為爭取資金喝酒,為贏得外援喝酒,為化解矛盾喝酒,為聯(lián)絡(luò)感情喝酒……至于自己分明三杯酒量結(jié)果卻喝了一斤,則不能考慮,喝多就喝多,受罪就受罪,隨后掛吊瓶好了。周恩來之善飲舉世皆知,一生喝酒難以計量,但是沒有任何資料記載他曾喝醉過,便足以說明他根本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酒量而飲酒,而是為了什么什么而喝,為了什么什么而飲。這就是偉大的政治家,人民的好總理。

不在官場的老百姓,總以為當官的經(jīng)常大吃大喝是何等的快活;其實官員們自身并不總有這樣的感覺。他們寧愿在機關(guān)灶上自助餐價值不過十元,而對于那些一席幾百幾千元的酒席,能推脫時也盡量要推脫的。

本文所說基本是公款吃喝,屬于執(zhí)政成本的浪費型開支,總歸是消耗納稅人的錢。老百姓有意見,身在其中的大大小小的領(lǐng)導們更是再清楚不過其中的害處了,但是誰也沒有辦法改變,因為這是中國古來就有的吃喝文化。既然是文化,而文化的特點是具有超穩(wěn)定性,不是寫幾篇文章開幾次會議發(fā)幾個文件就能改變得了的。待到經(jīng)濟發(fā)展到一定的時候,人們大吃大喝膩歪了,不再有關(guān)于饑餓的記憶了,大吃大喝就成了一種“沒文化”,甚至成了一種懲罰。

但是酒,這種糧食之精華、水果之靈氣,卻不僅不能少也不會少,而且一定要多、并且一定能夠越來越多。酒,固然也是一種物質(zhì),事實上卻歸類于精神奢侈品。酒,是浪漫、是靈感,是春季的蝶是秋天的月。一碟花生米,知音二三人,咸蛋四五顆,美酒六七兩,少功利之心、多率性之態(tài),俗味蕩然而去,仙氣飄忽而來,是為真正飲酒?？上Т朔N飲法,人之一生是少之又少的,如同愛情哦。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