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振遠(yuǎn)
一九五八年十月生,山西省臨猗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著有散文集《家在黃河邊》等多部,散文《蘋果與女人》獲中國作協(xié)“郭沫若散文隨筆獎”,小說《虎子老舅》曾獲《黃河》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本人獲《山西文學(xué)》“杰出作家”稱號,散文作品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
傅作義將軍的故鄉(xiāng)在山西南部黃河岸邊一個叫安昌的小村,站在家門口,就能望見滔滔河水。那天,在傅作義故居采訪時,傅將軍的族人講了一個小故事。
傅家祖上世代務(wù)農(nóng),生活貧寒,父親年輕時,靠在渡口背河為生。一九一二年,傅作義被保送入北京清河第一陸軍中學(xué)深造時,與同學(xué)結(jié)伴郊游,借了二十兩銀子的債,放假回家后向父親要錢。當(dāng)時傅家已是當(dāng)?shù)赜忻母粦?聽了傅作義的話,父親并不責(zé)怪,帶他穿過河灘上的淤泥積水來到黃河邊,脫掉鞋襪,下到水里,對傅作義說:“從這里背人過河到渡口,是兩枚銅錢。你父親的銀子,就是這樣掙來的?!备底髁x知道,無論嚴(yán)冬酷暑,父親就是這樣靠一年四季賣苦力,兩枚銅錢、兩枚銅錢地積攢財富,爾后租船,爾后買船,爾后貨運(yùn),爾后經(jīng)商,先合伙,后獨(dú)立,才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把家業(yè)置起來的。二十兩銀子,得背多少人過多少次河才能換取!時值初冬,冰寒刺骨。年輕的傅作義瑟瑟地站在冰冷的水里,低頭無語,滿面羞慚。
在黃河岸邊,傅父做的這種活,叫背河,做這種活的人叫背河人。
過去,黃河上的橋極少,兩岸往來主要靠渡船。過了龍門到風(fēng)陵渡這一段,黃河全是黃土岸,長年沖刷,河谷極寬,河水忽東忽西,在兩岸河灘形成了枝枝丫丫的叉河和一池一洼的積潭,當(dāng)?shù)赜兄V云:“黃河沒底海沒邊,要過大河先過灘?!边@些叉河與積潭水極淺,渡船根本不可能靠近。另外,有時看似浩渺的河水,實(shí)際上也很淺,常常是離岸邊還有幾十米,就不得不拋錨停船,讓客人們自己趟水上岸,或從岸上趟水上船。男人好辦,如果有嬌柔的女客,就麻煩了。下船需要有人彎下腰,一趟趟背上岸,上船則要有人從岸上背到船上,這樣,黃河岸邊就有了一種特殊的職業(yè)——背河。
背河的多是河邊村里熟習(xí)水性的精壯漢子。干活時,為防出意外后衣物礙事,脫的赤條條一絲不掛,把身上的所有物件都暴露給激越的河水和客人,這種粗獷豪邁的作風(fēng),令初次過河的女人們嬌羞萬狀,望著俯在身前那結(jié)實(shí)的后背,心里有一種說不出感覺。女人們在背河漢身上的姿勢很特別,雙膝跪在背河人的背上,雙腳蹬著背河人背后扣緊的雙手,雙肘壓住背河人的雙肩,兩手緊緊抱著背河人的額頭。河水就在身下嘩嘩流,背河漢頭朝下,寬闊黝黑的脊背如同一葉小舟般,緩緩在河水里移動。長期做這種活,背河漢有自己的規(guī)矩,碰上再動人的女性也不能起邪念,沾人家的便宜,連戲謔的話也不能說。也有年輕人忍不住,故意晃動一下身子,背上的女客會一聲驚叫,放棄跪姿,緊緊抱定背河漢。這種情況不多,而且會受到年長者的訓(xùn)斥。
除了背人,更多的是背東西。背東西沒什么講究,只需把貨物從船上背上岸,即可按量取酬。
黃河岸邊的背河人有自己的驕傲,如果有哪位富貴的女客怕羞不愿意讓背,漢子們會說:“當(dāng)年連慈禧太后都讓咱背過,莫非你比皇太后還金貴!”
漢子們并非夸口。當(dāng)年,慈禧太后偕光緒皇帝和瑾妃南逃,去西安避難,在黃河古渡風(fēng)陵渡,正好碰上河邊水淺渡船靠不了岸,千金之軀的太后老佛爺大發(fā)了一陣脾氣后,也不得不讓赤身裸體的漢子們背上船。
直到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黃河大橋建成以前,風(fēng)陵渡還有專門的背河人,
傅作義將軍故鄉(xiāng)鄰近的渡口叫南趙渡,距龍門與風(fēng)陵渡都不過幾十里。那天,采訪完傅氏族人后,我與同伴登船想去對岸看看,不想船行到河邊,不能靠岸,望著滔滔河水,我想起了背河人,問一位年長的艄公:“現(xiàn)在河邊還有沒有背河人?!濒构f:“有,我就是,不過現(xiàn)在是捎帶,咱吃的就是河里的飯,碰上嬌氣的婦女或年老體弱的,只要人家需要,還要背。又說:“過去婦女小腳,在平地走路都搖搖晃晃,怎么能在河水里趟,現(xiàn)在的女人不一樣了,都是大腳片子,走在水里和男人們一樣。再說,現(xiàn)在黃河兩岸有那么多大橋,除非萬不得已,很少有再讓人背的?!?/p>
從河邊回來,老船公的話一直在我頭腦里縈繞。沒過多少天,去呂梁山一帶采訪,路過興縣黃河邊時,一艘渡船正停在河邊,河水滔滔流過,在河邊的灘上留下一洼洼死水,船工拋下錨后,一趟趟地把船上的女人小孩背上岸。到那時,我才明白了,只要這條河還在,河邊的人還要過河,背河這種職業(yè)就不會停下來。與過去不同的是,背河人不會再被人看不起,那是一種需要,一種始終與大河相伴的職業(yè)。 責(zé)任編輯︱?qū)O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