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玉華
每天出門前,57歲的王煉利一定會涂上口紅,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凈凈,哪怕只是去菜場買菜。下樓經過樹蔭下一群逗孫子、扯著家長里短的退休老太太,她總是不瞅一眼,匆匆走過?!拔也粚儆谒齻?至少在精神上?!彼f。事實上,“屬于哪個群體”一直困擾著王煉利。
她是一個開了17年車床的上海“退休女工”。從1968年第一天上班,她的工作就是一手搖著手柄,一手用模具制作各種圓形的東西。如今她仍住在20多年前的房子里,沙發(fā)、書柜、縫紉機擠滿了不到10平方米的客廳,紙箱、皮箱一直堆到天花板。退休后,王煉利拿到第一個月865元的退休金,她很清楚,自己其實跟大多數退休工人沒什么區(qū)別,僅夠滿足“小蝦小螺”的日子。但她從不甘心過這樣的日子。
曾經的理想變得很現實
從一開始,她就不愿接受“小人物”的命運。她從小的理想是當政治家,上初中時,她曾跑到華東政法學院看國際政治系什么樣。她天生對政治、外交這些“大事”感興趣。12歲那年,她甚至一個人跑去上海青年宮看秋瑾的血衣。她崇拜“英雄”。
只是,和大多數被淹沒的普通人一樣,生活沒有給她實現理想的機會——文革中止了她的學業(yè)。盡管她“學習很好”。16歲那年,王煉利進入一家大型造船廠當車工,政治家的夢想被日日轟鳴的機器一點點碾碎。書籍成了她寂寞歲月唯一的安慰。她偷偷借讀《復活》《安娜·卡列尼娜》,到上海交大找內部供應的《世界通史》,甚至自學代數、幾何。也因為愛讀書,有人背后稱她“精神病”。
1977年,王煉利在剛恢復的高考中考了高分,但因政審不合格,不得不再次回到機器旁。她的理想因此變得很現實:離開車床,不再做“圓疙瘩”。8年后,她又通過了17門課程的自學考試,成了四五千人的造船廠中第一個靠自學取得大專學歷的工人。
用數字改變命運
1988年,王煉利干起了工程預算、審計,整天跟數字打交道,她發(fā)現數字“像藝術一樣迷人”。她經常出沒于舊書店,搜尋老數據。每次到北京,她都要到國家統(tǒng)計局旁邊的一家專業(yè)書店,買大本的各種年鑒,收集數字。1994年,“全廠審價一支筆”的她因為不肯在一份工程決算價只有10萬元卻報價100萬元的決算書上簽名,被迫從國營船廠辭職。此后,她輾轉于私營企業(yè)、上市公司,所從事工作都離不開“用數字說話”。到2004年,她關于房地產、國企改制等問題的經濟論文先后發(fā)表,癟了多年的理想氣球又漸漸鼓脹起來,甚至有人稱她是“民間經濟學家”。她學會用“列昂惕夫矩陣”“無差異曲線”“科斯定理”這些專業(yè)術語,還能演算像天書一般奇形怪狀的數學公式。
起初,她的文章并不受內地媒體重視。于是她輾轉把論文投到香港,甚至放到網上。她經常給著名學者寫郵件,兜售自己的觀點。憑著一種鍥而不舍的勁頭,她的論文在圈內漸漸有了一定影響,博客的點擊率日漸增高。慢慢地,她也結交了一些經濟界的“主流學者”。她稱自己“也許是中國最著名的退休女工”,希望寫的文章能變成“傳世之作”。然而她的家人卻不這么看。她的論文,老公“一個字”也沒讀過,兒子也說“讀不下去”。
在兒子眼中,媽媽并不那么稱職。她精于數字,可上街買菜總是算錯賬,多給人錢。她不愛做家務,做飯、洗衣,等到萬不得已才去做。她也不像外頭說的那樣堅強,看《大長今》哭得稀里嘩啦。在熱衷談房子、股票、賺錢的親友圈里,大家笑她做這些事“虛無縹緲,不來錢”,更不理解她經常花3個小時到圖書館,復印一次資料要花200多元,實在“拎不清”。有人說:“退休了,抱個孫子享享清福多好?!彼f,有比當奶奶更高興的事,那就是搞學術研究,那種樂趣“無法用言語形容”。按她的解釋,做這些事最直接的原因是,她要拿數據說真話,以反駁那些不真實的言論。
堅定走下去
她從巴金的葬禮回來后,更堅定了走下去的決心。1967年她第一次見巴金,38年后當她再見巴金時,老人已安靜地臥在玫瑰叢中,系著鮮紅條紋的領帶,永遠睡去了。在無數的挽聯中,她記住了一個:“用懺悔拒絕遺忘,以真話抗拒謊言”。她握著一張巴金閉著雙眼的木刻像,走出殯儀館,暗暗下定決心:“我一定說真話,一定?!?/p>
然而,一個退休女工在學術圈說出真話并不容易。她深深感到,中國的學術研究在某種層面已被當成待遇,而不是工作。搞學術研究成了“高層次”人的專利。偶爾,王煉利也會受邀參加一些學術會議。一次,她參加中國房地產稅務工作研討會,在介紹與會者的資料上,她被寫成了“北京大學經濟研究中心研究員”,很多專家學者都對她示好,稱她“王老師”。但當她發(fā)言完畢對身份作更正后,一些專家學者的態(tài)度就有了變化。
她甚至破天荒地被邀請到復旦大學百年校慶的講臺,與她同臺演講的都是世界名校的教授、銀行的高級經濟學家。不過,翻譯介紹她時,說的是研究員,而不是“退休女工”。說到底,“復旦還是在乎我的身份。”她嘆了口氣。真正以“女工”身份登上清華大學的講臺,在她看來,那是值得終身紀念的日子:2007年11月19日。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的一位教授知道她的身份,邀請她給研究生班講了兩個多小時的課。她第一次真正成了“王老師”。當然,王煉利明白:這樣的邀請,純屬這位教授的個人行為,校方并不知情。即便如此,她也知足了。10年前,她第一次到北京,就曾暗暗發(fā)誓:自己終有一天要進北大?!氨贝鬀]進,進了清華,也不錯!”她笑著說。
偶爾,她也會感念“女工”身份帶給她的一點兒幸福感。因為“女工”,她被人稱作“自由學者”。她也足夠“自由”,不用服從老師觀點,擔心越了門派,也不用在乎主流不主流,而只在乎“對不對”?!芭ぁ钡纳矸葸€幫助她完成基層的市場調研。為了弄清楚保險行業(yè)的一些黑幕,她參加了保險經紀人培訓,后來,就此寫的文章還掛在一些保險公司的網站上。但更多時候,她對“女工”的身份感到無奈。她的名片“空蕩蕩的”,沒有職稱、單位,只有名字、電話。她說,郎咸平的名片也這樣,但人家是名人,完全有資格空著,而自己實屬無奈,難道名片上寫“退休女工”不成?
這位被稱為“工人經濟學家”的退休女工,一心想成立一家依托數據的咨詢公司。她開口談的,是如何給民營企業(yè)指“致富的路”。她寫的文章,論述的是解決千萬人住房問題的大道理。
不久前,王煉利來北京,她仔細盤算著一個月的收入怎么支配,怎么用這些時間拜訪更多學者,介紹自己的文章……
(月明星稀摘自《中國青年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