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婉瑤

不同于以往方方的新寫實小說對都市世俗人物和當代知識分子的零度關(guān)注，《奔跑的火光》以女性細膩、獨特、敏感的視角展示了一場在女性意識和男權(quán)主義世界相碰撞的轉(zhuǎn)型時期的悲劇。讀者體會到的不再是“超性別”的人性思考，而是對一定歷史時期中的女性生存的深切關(guān)注。方方通過對農(nóng)村女孩英芝從一個活潑天真的青春少女到被婚姻束縛，在以男性為主導的家庭重擔和家庭分工的壓制下一步步走向殺夫的悲劇過程，展示了一個歷史進程中不可避免的問題一女性意識在傳統(tǒng)男權(quán)中心觀念的包圍和覆蓋中萌芽，它在半覺醒的過渡時期自身必然捆綁著與男權(quán)中心的碰撞，可以說，這種強烈的碰撞和矛盾沖突是造成英芝一類女性悲劇的根本原因。

一、英芝的女性意識的覺醒和表現(xiàn)

英芝女性意識覺醒主要表現(xiàn)在她對人生的三次選擇上，可以說這三次選擇構(gòu)成了她個人命運的發(fā)展脈絡；也正是這三次選擇把她推到了歷史的前端，作為一個要被悲劇所銘記的人物出現(xiàn)。除卻許多評論家認為的“情欲與物欲”外，更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女性的英芝身上閃爍的現(xiàn)代女性獨立的光芒，但是同時，這種光芒的發(fā)生方式或者說傳遞方式是錯誤的，是為陳舊思想所扭曲的。

第一次選擇是在高中畢業(yè)之后，英芝按照自己的意愿沒有同她的同學一樣考大學謀求出路。敘事就是從這里正式開始，為全文的一系列矛盾沖突的展開提供了可能的鋪墊。英芝對自己命運的選擇和把握是主動和獨立的，沒有人告訴她應該怎樣做，她也不盲目跟隨，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出了自己的決定。不難看出英芝的形象是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這個現(xiàn)代性就主要表現(xiàn)在她的獨立上。英芝生活的時代當是金錢越來越顯示其魅力的時代，但是從第一次選擇來看，英芝考慮的主要是自己的意愿而不是上大學更能求得物質(zhì)上的滿足還是在家能夠賺更多的錢。

本文認為這種對自己命運的把握對農(nóng)村女性來說是十分可貴的?！安蝗ド洗髮W是她本來的心愿”正表明了英芝的自我意識。女性開始意識到自我是覺醒的第一步，如果永遠把自身作為男性的附庸等待自己命運被外物決定，那么女性將永遠卑躬屈膝，像她們的祖輩那樣生存。本文認為方方在一開始設(shè)定人物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一點，因為她要表現(xiàn)的就是在大環(huán)境下矛盾沖突造就的悲劇女性，必然要展示其矛盾的一方面。

第二次選擇是決定去三伙班唱歌賺錢。英芝在做這個決定時的想法是相當單純的，“唱歌本來就是她喜歡的事”，可見她在選擇這條道路的時候是將自己的興趣放人其中的，并不完全是為了錢，賺錢作為參加三伙班的另一個目的是伴隨個人喜好最終成為英芝做出決定的因素的。英芝為什么要加入三伙班呢?三伙關(guān)于他的班子走場賺錢的描繪是極具煽動性的，他本人也是著眼于利益的誘惑來說服英芝的，他認定這個說法是不會讓英芝“頭疼”的，是具有絕對重量的。當三伙說他聽過英芝唱歌，認為她的《九十九朵玫瑰》“唱得蠻好”，此時的英芝“心里驚喜萬分”，這表明三伙的出現(xiàn)不僅能為她帶來經(jīng)濟利益，更重要的是能使她無所事事的生活充實起來，實現(xiàn)她的青春夢想和自身價值。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英芝懵懂的關(guān)于未來的考慮。在后邊的敘述中，英芝非常興奮地找演出服裝，她是被即將實現(xiàn)的青春夢想所溢滿，在老廟村，英芝站在三伙的舞臺上覺得十分意外。讓她意外的不是賺錢的容易，而是站在五光十色的舞臺上歌唱的感覺。作為一個青春少女，她需要的是自我的張揚，是青春色彩的展示，而不是簡單的金錢所能達到的滿足和喜悅。

英芝在方方的筆下不是為物欲瘋狂而失去判斷力與道德判斷標準的女性，而是獨立的女性意識在現(xiàn)實的摸索中逐漸清晰的過程。決定唱歌是這個過程中極其重要的一步。從英芝舞臺上的表現(xiàn)來看，她是深深地喜歡舞臺上張揚的自己的。她希望自己的價值能通過一方小小的舞臺實現(xiàn)。事實上，在她得到第一筆報酬的時候，她認為自己的價值已經(jīng)通過“錢”的方式實現(xiàn)了。值得注意的是，“錢”只是她所認為的自我價值的直接表現(xiàn)形式和衡量標準，而不是單純的錢而已。所以本文認為，英芝的決定是代表著她對女性自我和價值的理解，是她為追求自我而選擇的方式，只是與錢聯(lián)系在一起，衡量起來，更加直接罷了。

第三次選擇是在挨打之后決定蓋一所屬于自己的房子。蓋房子在傳統(tǒng)的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是一件大事，代表著男性作為一家之主的特權(quán)。英芝想要以自己所賺的錢蓋一所為自己遮蔽風雨的感情港灣，她想要通過與公婆分住得到自由。同時，她認為如果蓋起了這棟房子，她在家中卑微的地位將得到徹底的改變。她想“就算我是女人，只要我能掙錢，三伙能做到的事，我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雖然說蓋房子是男人的事，可是女人有本事，不是也一樣可以為自己蓋么?”本文注意到里邊的字眼“為自己”，“就算我是女人”，說明英芝對自己作為女性的地位的認識是十分清醒的，也傳遞出英芝作為一個生活在農(nóng)村卻有著強烈自我意識的女性對傳統(tǒng)男權(quán)倫理道德的反叛和挑戰(zhàn)。她是覺醒了的，她的覺醒是為現(xiàn)實所逼迫的，如果要擺脫被奴役被壓制的命運，就要通過自己的作為打破對女性的不公待遇。于是，她為自己抗爭：為改變自己在貴清家的悲慘遭遇而抗爭。房子就這樣成為了她寄予實現(xiàn)自身解放的目標。

我們可以清晰地得到關(guān)于英芝這個人物現(xiàn)代女性光芒的信息。除卻上述三次選擇可以明顯地看出女性意識的萌芽外，字里行間流露的信息也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英芝這個人物獨立與抗爭的自我意識以及對女性平等地位的認識。比如，“新社會了，男女都一樣。男人玩，女人也要玩。女人干活，男人更要干活”。我們可以清晰地在方方的描述下感受一個懵懂的女性在現(xiàn)實的驅(qū)趕下不斷地為命運抗爭的艱辛過程?，F(xiàn)實是殘酷的，充滿血淚的，同樣，抗爭也是與道德底線的徹底打破緊密捆綁的，她為了改變自己的地位、爭取自己的個人價值而選擇了一次又一次的“買身”，這些都是方方傳達的對女性命運和境遇的同情和關(guān)注。

二、女性意識的半覺醒與男權(quán)中心的沖突

英芝的抗爭成為了她沉淪和覆滅的過程，她將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與金錢結(jié)合在一起，就將金錢與自己的身體結(jié)合起來。這里“半覺醒”的狀態(tài)是說此時女性的覺醒還是懵懂的，迷茫的。她們對自身命運的把握是不清晰的，她們采取的方式是腐朽墮落的。想要自己賺錢——不得不依靠出賣身體，想蓋房子——不得不出賣身體，想去南方打工逃離夫家的壓制——不得不出賣身體，這是女性在社會中從屬地位的表現(xiàn)，她們沒有可以立足社會的資本，只有傳統(tǒng)觀念上的上天賦予的作為女性的自然的屬性。女性的價值在男性的價值需求為衡量標準的世界中很難找到被強大的男權(quán)主義接受的表達方式，這些有獨立自主意識的個體只能在適應男性需要的方向來尋找實現(xiàn)女性獨立自主的方法。她們擺脫不了以男性為中心進行方式的選擇。同樣，道德偏見、男權(quán)思想、家庭桎梏構(gòu)成了強大的網(wǎng)，遮蔽了女性的天空。一如美國批評家艾德里安娜·里奇所言：“男人通過強力的和直接的壓迫，或通過儀式、傳統(tǒng)、法律、語言、習俗、禮儀、教育和勞動分工來

決定婦女應起什么作用，同時把婦女處處置于男性的統(tǒng)轄之下。”

另一方面，從小說中英芝賺錢所使用的手段——身體上來說，方方對英芝身體欲望的展現(xiàn)本身就是張揚女性自我意識的表現(xiàn)。這種抒寫女性身體的特征是當代女性文學的一個突出特點。有學者認為“金錢”是摧毀英芝的原因之一，是“商品經(jīng)濟大潮的沖擊”，是“傳統(tǒng)倫理道德和價值觀念開始動搖，金錢散發(fā)出的誘人火光引導著英芝一步一步走向深淵。而英芝卻紙醉金迷，身不由己?！北疚恼J為這種觀點是忽視了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和角色的。英芝之所以會為金錢所吸引，并不惜一切地拿身體換錢的原因是她想由經(jīng)濟的獨立獲得人格的獨立。弗洛伊德在《自我與本能》中指出：“自我首先是一個肉體的自我，它不僅在外表是一個實在物，而且它還是自身外表的設(shè)計者。”對于方方來講，她首先就為我們敘寫了英芝這個女性肉體的“自我”，那么這個“自我”也便是最逼近人性的“自我”。也就是說，女性運用自己的身體，也是女性自我的集中體現(xiàn)。英芝用自己的身體賺錢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的實現(xiàn)和對男權(quán)壓制的擺脫，也是英芝這類女性自我意識萌芽的體現(xiàn)。

我們可以聯(lián)系一下小說中男性的形象和他們的經(jīng)歷。便可看出男性在社會中的強勢地位，女性不得不在此夾縫中生存和抗爭。小說中男性都是以改變英芝命運的形象出現(xiàn)的。三伙是游說她加入班子的人，演出時舞臺下狂歡的人群是男性的群相，他們將女性視為觀賞取樂的對象；貴清是結(jié)束她少女之夢并帶她走進毀滅的人；她的公公以傳統(tǒng)的宗法觀念壓制著她；文堂為滿足自身的性欲誘惑英芝……這些出現(xiàn)在小說中的男性形象都不是正義凜然和光明正大的。他們是以玩弄女性的男權(quán)主義者和享樂主義者出現(xiàn)的。但是他們作為壓制奴役女性的非道德的存在卻沒有受到絲毫的懲戒，文堂在與英芝偷情之后可以全身而退，男人們在看過英芝和小紅的脫衣表演之后還可以津津樂道并把其當作一種理所應當?shù)南??？梢钥闯瞿行栽谏鐣械闹鲗У匚?，他們可以在以自我為中心的世界中為所欲為，本文認為這是造成英芝這類女性悲劇的直接原因所在。女性想要擺脫壓制和從屬地位就不得不在男性為中心的社會中尋找出路，然而留給女性的縫隙實在是微乎其微，這些縫隙全都為男性的輕視與控制填滿。英芝沒有出路，她所有的抗爭都淪為了自我毀滅。

總之，本文認為英芝不是一個簡單的為“商品經(jīng)濟浪潮”吞沒的、盲目追求物欲的人物，她是以一個“半覺醒”的帶有獨立自主抗爭意識的女性出現(xiàn)在小說中的。英芝的命運是在她為了實現(xiàn)自我的解脫與獨立和對男權(quán)中心的抗爭中走向毀滅的。這種抗爭之所以沒有達到實現(xiàn)女性自我的目的，是因為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還處于蒙昧的狀態(tài)，是“半覺醒”，因此抗爭的方式是違背道德規(guī)范的。而從另一方面來說，男權(quán)社會留給女性可改變命運的空間十分狹小，英芝一類沒有知識和其他謀生方法的女性只能通過滿足男性情欲需要的簡單方式以求個人的獨立。由此看來，英芝的悲劇是女性意識的覺醒和男權(quán)中心傳統(tǒng)觀念的沖突造就的。方方正是基于對女性命運的深刻同情和思考，用細膩敏銳的筆觸，將英芝的悲劇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

注釋!

①方方，方方作品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167。

②方方，方方作品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154。

③鄭明娥，轉(zhuǎn)型期鄉(xiāng)村女性的生存反思——評方方的中篇小說，奔跑的火先[J]，衡陽師范學院學報，2007(2)。

④陳瑤，方方作品(奔跑的火光)中的女性意識。

⑤張寶利，城市與農(nóng)村的沖撞及對女性悲劇命運的強烈自省——評(奔跑的火光)[J]，遼寧工學院學報，20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