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朗

《小團圓》出版前言

我身為張愛玲文學遺產(chǎn)的執(zhí)行人，一直都有在大學、書店等不同場所舉辦關于張愛玲的講座。每次總有人問我那部未刊小說《小團圓》的狀況。要回應這些提問，我總會征引張愛玲在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二日給我父母寫的信——隨信還附上了遺囑正本——其中她曾說：“還有錢剩下的話，我想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請高手譯。沒出版的出版，如關于林彪的一篇英文的，雖然早已明日黃花。(《小團圓》小說要銷毀。)這些我沒細想，過天再說了?！?/p>

于是我總會問我那些聽眾，究竟應否尊重張愛玲本人的要求而把手稿付之一炬呢?他們亦總是異口同聲地反對。當中必然有些人會舉出Max Brod(馬克斯·布洛德)和Kafka(卡夫卡)作例子：若MaXBrod遵照朋友的吩咐，世界便會失去了Kafka的作品。當然我也不一定要服從民主投票，因為大眾可能只是喜歡八卦爆料。

我明白一定要很謹慎地下決定。張愛玲既然沒要求立刻銷毀《小團圓》，反而說稍后再詳細討論，證明了不是毫無轉圜余地的。

假如要“討論”，那議題又是什么呢?一開始是什么促使張愛玲寫此小說呢?她遲遲不出版又為了什么緣故?何以最后還打算銷毀它呢?要問他們?nèi)蛔匀皇菦]可能的。幸好他們留下了一大批書信。以下就是相關的爺信節(jié)錄：

張愛玲一九七五年七月十八日

這兩個月我一直在忙著寫長篇小說《小團圓》，從前的稿子完全不能用，現(xiàn)在寫了一半，這篇沒有礙語……我在《小團圓》里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fā)的好。當然也并不是否定自己張愛玲一九七五年九月十八日

《小團圓》因為醞釀得實在太久了，寫得非?？欤挂呀?jīng)寫完了。當然要多擱些天，預備改……這篇小說有些地方會使你與Mae替我窘笑。但還是預備寄來給你看看有沒有機會港臺同時連載。張愛玲一九七五年十月十六日

《小團圓》好幾處需要補寫……看來完稿還有些時。最好還是能港臺同時連載……趕寫《小團圓》的動機之一是朱西寧來信說他根據(jù)胡蘭成的活動手寫我的傳記，我回了封信說我近年來盡量d。persoll—alize(消解)讀者對我的(個性)印象，希望他不要寫。當然不會生效，但是這篇小說的內(nèi)容有一半以上也都不相干。

宋淇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八日

《小團圓》分三天匆匆讀完……這是一本thinly veiled(不甚掩飾)，甚至patent(明顯)的自傳體小說，不要說我們，只要對你的作品較熟悉或生平略有所聞的人都會看出來……在讀完前三分之一時，我有一個感覺，就是：第一、二章太亂，有點像點名簿，而且插寫太平洋戰(zhàn)爭，初期作品中已見過……及至看到胡蘭成的那一段，前面兩章所pose(提出)的問題反而變成微不足道了。

我知道你在寫作時想把九莉?qū)懗梢粋€unconvenfional(另類)的女人，這點并沒有成功。

現(xiàn)在惟一的辦法是改寫，有兩個approach(方法)：(一)改寫九莉，務使別人不能idenfify(辨別出)她為愛玲為止。這一點做不到，因為等于全書重寫。(二)改寫邵之雍。這個可能性較大……邵的身份沒有理由改不掉。你可以拿他改成地下工作者，結果為了錢成了double agent(雙重間諜)，到處留情也是為了掩護身份，后來不知給某方發(fā)現(xiàn)，拿他給干掉了。我們再參考一下她與皇冠兩位編輯的書信：

陳皪華致張愛玲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您的書的責任編輯方麗婉告訴我，幾乎每天都有讀者來信或來函探詢《小團圓》的出書日期，因為尚缺《對照記》與《小團圓》的文稿。非常盼望早些收到大作，更盼望皇冠有榮幸早日刊登，以饗讀者。(我也好盼望!)

張愛玲致方麗婉一九九三年七月三十日

又，我忘 了《對照記》加《小團圓》書太厚，書價太高?！缎F圓》恐怕年內(nèi)也還沒寫完。還是先出《對照記》。

張愛玲致陳皪華一九九三年十月七日

《小團圓》一定要盡早寫完，不會再對讀者食言。

據(jù)此，我們應該明白張愛玲根本舍不得“銷毀《小團圓》”……

張愛玲自己說過：“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痹谒寻l(fā)表的作品中，《私語》、《燼余錄》、《對照記》可謂最具自傳價值，也深為讀者看重。但在“最深知”上相比，它們都難跟《小團圓》同日而語，所以銷毀《小團圓》會是一件大罪過。

這就是我今天決定讓《小團圓》問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