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新
蔣 新
山東淄博人,畢業(yè)于山東師范大學。有作品在《中華散文》《山東文學》《都市美文》《散文百家》《齊魯晚報》《工人日報》等報刊發(fā)表,被《散文海外版》《讀者》《中國散文年選》《中國精短美文100篇》《中國隨筆選》等書刊轉(zhuǎn)載或收錄,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理事,山東理工大學文學院講座教授。
一曲普普通通的樂曲,被一雙普普通通的手從琴上輕輕地撫出后,化成一道永恒的無形音帶,在蒼茫浩瀚的廣宇間起伏環(huán)繞,從亙古到現(xiàn)代,音符在深邃的空間敲打鼓蕩了兩千多年,依然泉水般的清澈,沒有磨損和減弱讓世人仰望和暢想的浪漫光輝。
那是“高山流水”。
可是,從那以后,好像再也沒有人能夠撫奏這樣的琴音了。人們翹首那座其貌不揚的馬鞍山,還有奔流不息的長江漢水。江水青山依舊,只是那撫奏高山流水的瑤琴沒有了,琴被撫琴的人毫不猶豫地摔了,摔碎了,摔碎在聽他撫琴知他琴音人的墳前。
琴音曾經(jīng)帶著“海內(nèi)存知己”的無比歡快,把心曲彈奏給浩淼的江面和高遠的青山,也帶著人生最大的惆悵和誰也無法彌補的遺憾,讓琴音從升騰的地方徹底消逝。
我不知道長眠于地下的那個人有著怎樣的魅力,竟然在冥冥之中壟斷可以與天籟相比的琴音。琴與琴音成為誰都無法超越而又昂貴的絕世祭品!
摔琴的人也遠遠超越了大癡或者大愚。面對晝夜東流的長江漢水,后生以為摔琴之舉太不可思議,很有些“炒作”、“作秀”或者“另類”的感覺,難道世上就只有一個人能夠聽懂先生的琴音嗎?為何不再去尋尋覓覓,說不定知音的人正“在燈火闌珊處”靜候等待呢。
琴沒有了,當然也就不會再有這琴撫出的音,飛出的音找不到將自己放飛出去的琴弦,只能在深邃的空中回蕩,成為無以復加和改變的千古絕唱。
高山流水是絕唱嗎?我問自己,也問眼前這片遼闊的江水和靜謐的月湖。不是。那是永遠跳躍在江頭浪花上的千年孤音。
陽春時節(jié),撐一把淡藍色的雨傘,揣著恭敬走進了讓我暢想無數(shù)期待多年的武漢古琴臺。為著那首曲子,為著心中癡迷的兩位偶像:俞伯牙和鐘子期。
溫柔的雨伴我而來,五線譜似的從天際垂下來,細細地掛在蒼古幽靜的青磚綠瓦間。高山流水的樂曲在院子里散步徘徊,每個音符都如同敲打翠色的雨珠,在綠樹、翠瓦、白石臺階上跳躍彈撥。雅致的院落沒有任何雜音,靜靜地沉浸在亮麗高古的琴聲中。
我收藏著若干個不同版本的《中國古典名曲》,這些名曲在我的眼里,都是萬千思緒和別樣情懷的書寫。只要將心慢慢地放在曲子里,無論《十面埋伏》《漁樵問答》《漢宮秋月》,還是《胡笳十八拍》與《陽春白雪》,鼓蕩飛揚的旋律都會勾勒出一幅可以任意想像的寫意畫卷,畫卷有著高壓氧倉的功能,健康的旋律氧氣般把沉淀在腦溝里的那些雜七雜八的玩意全部清理干凈。馳騁的,激奮的,低回的,悠然的節(jié)奏讓一幅幅畫卷立體起來,任清水溪流般的樂曲在腦溝中叮當流淌。
我不懂音樂,但喜歡在樂曲中漫步,喜歡在樂曲構建的氛圍里做夢,讓平和悠然的節(jié)律敲打習慣于世俗思維的神經(jīng)。除了享受和欣賞跌宕起伏的樂曲,從來都沒有對《十面埋伏》等樂曲萌生過任何逆反的聯(lián)想,唯獨在聽《高山流水》的時候,常常心猿意馬,像幼稚而又大膽的頑童,跑到音韻的邊上去叩問——為什么在我目所能及的地方,還有典籍書本里,再也沒有見過俞伯牙和鐘子期這樣的知音?
院落里起伏的樂曲把我?guī)У煤苓h。想到了這天早上剛剛?cè)ミ^的咸寧武赤壁,想到了與武赤壁有關的那些人,比如劉備與諸葛亮。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出山輔佐,成為婦孺皆知的一代名相。他為劉備的誠意而來,將一生毫無保留地交給了蜀國天下,感人肺腑的前、后《出師表》影響感染著一代代人。他們應該是知音了吧?然而,無論正史還是野史里,從來沒有把他們的友誼作為知音來看待。劉備禮賢隱士高人,是為了自己的宏圖大業(yè),奪回祖宗的江山。諸葛亮忠心耿耿,鞠躬盡瘁,最大的支點在于“忠”字上,把報答劉備的三請之恩作為終生的事業(yè)。雖然他們感情很好,友誼十分牢固,但他們是君臣,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一不能動搖的禮教秩序下,君臣又怎么能夠成為知音的呢?
我也想到了更早時候的鮑叔牙和管仲。鮑不因為管仲有許多私心和小毛病,毅然在關鍵的時候舉薦給齊桓公做相。管仲曾經(jīng)感動得講:“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眱扇丝芍^相互敬慕的知心朋友,也應該稱為知音了吧,可是在兩人交往的詞典里,同樣搜索不到“知音”這個昂貴的詞。
李白顛沛流離了一輩子,得到許許多多人的幫助,這些人都是他遠遠近近的朋友,他可以真摯得表達“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但朋友圈里沒有一位為他引為知音的。所以,苦悶的時候,只好“舉杯邀明月”,“與爾同銷萬古愁”。盡管他天天在酒里醉著,但他明白“鐘期久已沒,世上無知音”了。杜甫似乎也是如此,在草堂眺望滾滾的長江,感嘆“百年歌自若,未見有知音”。
誰都渴望自己有知音,可是誰又能夠得到知音呢?連骨頭最硬的魯迅先生也嘆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毕壬谶@里雖然給出了“斯世”知己的標準。但“同懷視之”的“知己”同樣難得,一樣彌足珍貴。
“恩德相結(jié)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魯迅先生在這里渴望的僅僅是“知己”,知己雖然可以當作知音來解,但畢竟有些差別和距離。
俞伯牙是幸運的,他找到了知音;鐘子期是幸運的,他也得到了知音。鐘子期雖然沒有更多的時間去享受知音帶給他的快樂,但他死得毫無遺憾。若是他知道兩千年來沒有人超越他的幸福指數(shù),不知他該作何感想。九泉下的魂靈化作一顆永不隕落的星懸在讓后人感嘆和仰望的星空,大概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他感想的空間。俞伯牙摔琴摔得也值,知音難覓他覓到了,知音走了留琴還有何用呢(琴不摔若能傳世到現(xiàn)在,至多在拍賣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為一些人多得些銀兩服務)!子期在,琴便在;子期無,琴只有碎。雖然短暫的時空里留下許多說也說不清楚的遺憾,或許伯牙還有滿腹的心曲要訴之于琴,然而,世界上哪有那么完美的事情都聚集在一個人身上呢?他畢竟有了讓人眼紅甚至有些妒忌的知音。生活里沒有完美,完美只是一種可以期盼的理想或者假設,遺憾和殘缺才產(chǎn)生美,宛如斷臂的維納斯?;蛟S他們創(chuàng)造的知音故事里因為有那么多的殘缺和遺憾,所以才讓我輩以及站在雨里的游客們?nèi)ズ紒y想。
高山流水本身就是一曲殘缺的、遺憾的音樂,孤獨千年又不能超越的音樂。曲子與他們的人生都很清澈,清澈得誰也無法續(xù)寫,誰也無法改編、改變和演義,這在人文歷史上也是十分有趣而又耐人尋味的奇觀。
漢武帝、唐太宗、努爾哈赤,老佛爺,還有秦瓊、蘇東坡、紀曉嵐甚至楊貴妃等等都可以去想像,按照自己的思維去塑造這些似乎誰也知道誰也不知道的人物。三國里的人物可以張冠李戴的去演義,《西游記》毫無疑問可以去“大話”,《畫皮》當然更可以超想像的進行現(xiàn)代包裝,唯獨創(chuàng)造“知音”的俞伯牙和鐘子期,自《呂氏春秋》記載下他們的一百一十九個字后(真正記載故事的只有八十三個字),便定格在歷史的空間。沒有人去置疑和爭議,更沒有人別出心裁的去改編和超越,也沒有人像探究《紅樓夢》曹雪芹那樣,去這樣查證那樣考證,弄得人們一頭霧水。即使馮夢龍這樣的小說高手,也是圍繞著那一百一十九個字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寫《伯牙碎琴酬知音》,歲月給許多人許多事鍍上了一層又一層帶有無數(shù)指紋的歷史包漿,但“高山流水”仍然是沒有改變的原汁原味的正宗正版。
這無論從那個方面講,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雨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落雨的地方就有琴弦在等待,高山流水的音符已經(jīng)與院子里的松、石、亭,還有院外浩瀚的江水渾然一體。佇足在伯牙撫琴、子期聽音的漢白玉塑像前,似乎忘記了雨,滿院子的琴聲,還有順著雨從一百三十億公里外的太空傳來的《流水》樂曲聲(一九七七年,美國人將“流水”和世界其他名曲送入太空),都是從這張琴和那雙手上彈撥出來的。
孤音千年,知音難覓,但人們?nèi)匀幌矚g陶醉在這只能暢想的迷人琴聲里。這也是個有趣的迷象。我望著兩位走過兩千年歷史的智者,企圖從他們的眼神里尋求啟迪或點化。他們的眼里像他們撫奏的樂曲一樣沒有一點雜質(zhì),也不存在可以懷疑的作秀與混濁(懷疑之心是對他們的褻瀆),一旦明白對方正是自己“夢里尋他千百度”的那個,便沒有一點兒矜持造作和虛偽,都坦坦蕩蕩地把最珍貴的信任和無價的赤誠交給了對方。他們的心里沒有防盜的柵欄,也沒有獵取和取笑對方的心網(wǎng),就像現(xiàn)在,即使沐雨也共同享受雨的暢快。我問自己也問周圍的游客:我(們)與朋友交往,有沒有客氣的假存在?赤誠度、真誠度、坦誠度有多少?
我繼續(xù)在他們身上和琴音里尋覓?!拔∥『跞籼健保皽珳跞袅魉薄囊魪牟赖氖稚巷h出,蘸著自己殷紅的血;子期把心貼在琴弦上,用心體味跳躍在琴上的音符,直譯出撫琴者的萬千思緒。欣賞,交流都經(jīng)過琴音流進對方的心里。我問自己也問周圍的游客,我(們)把心音坦坦蕩蕩地向朋友們訴說過嗎?我(們)坦坦蕩蕩地解讀過朋友的心思嗎?“友直,友諒,友多聞”,友要“同懷視之”,我(們)的心扉真的如晶瑩的雨珠,透明得沒有雜質(zhì)嗎?
我感覺臉在柔和的雨里和飄灑的琴音里發(fā)燒。
滿院子的琴聲沒有了,只有叮叮當當?shù)挠暝诓蛔〉厍脫簦粝略S多朦朧的遐思和穿林打葉的細微聲音,有節(jié)奏地慢慢散去。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