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倒轉(zhuǎn)的水車
在現(xiàn)代社會,水車古老的實用性已經(jīng)消失。因此我覺得,在城市里看見水車,該算是一件稀罕的事。
水車,翻水的工具。很久以前,咿呀轉(zhuǎn)動的水車用小小的水斗兜起清水,滲入農(nóng)事的骨節(jié),緩慢的節(jié)奏,翻動漫長的農(nóng)耕時代……在一個匆忙的時代,為什么有許多人在許多時候,會對慢節(jié)奏的東西充滿了懷念呢?
我遠遠地看見了那架水車,我覺得有必要再走近點,仔細觀察一下。它矗立在一家飯店的玻璃墻壁前,正轉(zhuǎn)動著,撩起細小的水花。走近,看清楚了,它差不多有半間房子那么大,電動的,下方是一個水池。這一切都不足為奇,令我驚訝的是,這架水車是倒著轉(zhuǎn)的。一個小抽水機把水從池里抽上來,經(jīng)一根舉在半空中的水管噴向水車,噴在水斗的底部。那些小小的水斗,離池水還遠著呢。
一架應景的水車。
一架倒著轉(zhuǎn)的水車。
一種我們茶余飯后一抬眼就能看見的野趣。
雖然池里的水不知有多久沒換了。但這個水車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一次朋友約吃飯的時候,我提出把飯局設在那里。
這次是在晚上,透過玻璃墻,水午被燈光籠罩,它撩起的水花還制造山兒小片明明滅滅的霓虹。于是我忽然想,在飯店前安裝一架水車是對的,至少現(xiàn)在,這架水車看上去就挺樂意:咿咿呀呀轉(zhuǎn)動,水斗不用再兜水,灌溉工具的實用性雖然消失,但它也藉此遠離了那種古老的苦役——它已處在一個更新鮮更靈活的狀態(tài)。
是的,它要倒著轉(zhuǎn),它是要試一試,看能不能把自己從水車這個概念里擺脫出來。
煮酒烹狗
吃也是能吃出英雄的。鴻門宴上,樊噲在盾牌上以劍切生豬腿,吞而食之,項羽大為贊賞,呼為“壯士”。項羽大概不知道,樊噲本是狗屠,切肉吃肉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只是吃生豬肉,大約在鴻門宴之前并不曾有過。
我初到沛縣上師范的時候,并不知道這里就是樊噲的故鄉(xiāng)。后見人吃狗肉,并講有關狗肉的故事,方知這里不但是樊噲、而且還是漢高祖劉邦的故鄉(xiāng)。有關狗肉的故事是這樣的:當初劉邦做亭長的時候,樊噲還以賣狗肉為生。劉邦有些無賴,吃樊噲的狗肉常不給錢,樊噲就躲到泅水河以西賣肉。河上無橋,劉邦初不得過,后水中出一大黿馱他過河,再后來是樊噲一怒把那大黿殺掉,與狗肉同煮……這個故事的本意,是說英雄出于草莽,甚至是有些無賴氣的草莽,因劉邦后來做了皇帝,樊噲則為大將軍,受封舞陽侯。但這個故事的副產(chǎn)品卻是“黿汁狗肉”這道名菜,即以甲魚湯煮狗肉,味道特鮮美。
我受不住故事的誘惑,便買了兩次狗肉吃,但味道并不見佳。后由當?shù)赝瑢W指點,狗肉須熱吃,味道方好。于是我們幾個同學湊了點錢,去一家狗肉店吃熱狗肉。不料在那里,卻目睹了一個壯漢吃熱狗肉的情形。那人將一坨肉放在一張大餅上,撒些花椒,即卷而食之。只見他張開血盆大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間一口,餅已去了大半。那肉里大概有軟骨,他咀嚼嘎嘣有聲,額頭和脖子上青筋突露,每吃下一口餅和肉,就從懷里掏出一瓶白酒喝一大口,下咽時咕咚有聲。如此吃相,看得我們目瞪口呆。揣想若在當年,此人怕不是義一個樊噲般的英雄。
離開沛縣后,吃狗肉的機會并不多,因在我的家鄉(xiāng),狗肉被看作下等菜,上不得講究的席面,究其緣由,大約是狗吃穢物吧。后來有一部電視劇《濟公》,里面那個邋遢的和尚最愛吃的就是狗肉。和尚雖然臟兮兮的,但狗肉的香味似乎已透過熒屏飄了出來,那陣子,賣狗肉的生意竟火了許多。
雖不常吃狗肉,但我對有關狗肉的知識卻常留心,發(fā)現(xiàn),我們的祖先很早就吃狗肉了。 如《禮記》載:“孟春之月,天子食麻與犬?!边@不但說明皇帝吃狗肉歷史悠久,還說明那時狗肉是上等的好菜。又,越王勾踐臥薪嘗膽謀求復仇時,曾規(guī)定:國民凡生男孩的,獎二壺酒一條狗:凡生女孩的,獎二壺酒一只豬(見《國語?越語》),可見當時狗的地位不低于豬。
狗肉在本地普遍火起來,是近幾年的事。狗肉的營養(yǎng)價值經(jīng)過科學研究,不斷的被披露出來,如滋補,如化積食,如高蛋白等。有次讀一個朋友的詩,發(fā)現(xiàn)成都還有狗肉火鍋。朋友在詩中對狗肉火鍋大贊一番,令我口腔分泌唾液的功能驟然增強許多。
狗肉入詩,說明它不但地位已高,而且品位也已雅了吧。
聽說韓國人也愛吃狗肉,殺狗之前,要先用棍棒痛打一頓,說是這樣狗肉味道會更好些。此舉殘忍,頗惹動物保護組織之怒。但我也從中受到一點啟發(fā),即經(jīng)常受到呵斥的狗,肉味人約好些,而奇形怪狀備受寵愛的各種寵物狗,雖身價驚人,其肉味必差。
狗中也是有英雄的。前幾日吾弟從鄉(xiāng)下來,說鄰家三嬸有一條大青狗,健碩,善搏斗。三嬸欲賣之,叫來屠狗的人。人與狗在院子里柑持半天,卻斗個旗鼓相當,屠狗者只得悻悻而去,大青狗遂成村人心中的英雄。我猜想此狗的肉一定好吃。但又想如此英雄的狗,動一動吃它的念頭也是罪過。
老三
在一些偏僻的街道上,或者居民小區(qū)的出入口處,常能見到一些流動的小食品攤。他們的攤子一般由手推車構(gòu)成,賣青菜水果鹵菜什么的。有時你正稱著水果,他們忽然放下稱盤子,不顧你的抗議,推起攤子就走。沒經(jīng)驗的顧客可能會錯愕不解:怎么回事啊!這時,從不起眼的方向,穿制服的人就出現(xiàn)了,有時還開著車,按著喇叭……僅僅幾分鐘,所有的攤點都不見了……
但你不必擔心攤點會從此消失,不過,也很難說他們什么時候才會回來,有時要個把小時,有時是半天或更長的時候。在他們當中,烤羊肉串的老三一般是回來較早的一個,他攤子上冒起的油煙和隨風飄散的羊肉串的膻香,有時就是一種安全信號。
老三的羊肉串烤得好,嫩、滑、香吃起來,微微的膻氣暖洋洋地直抵肺腑深處……當然,好味道都是說不清的。到了晚上,老三的生意更好一點,在簡易方桌前,坐的人會多上幾個。他們一邊吃,一邊還會喝點啤酒什么的。有一次,一個人吃完了肉串,要付錢,老三拼命推讓,說什么都不要。等那人走了,老三說,他認識他,有關部門的。我們恍然大悟,原來,那些人脫掉制服后,也就受不住羊肉串的誘惑了。
不愿收錢,似乎并未給老三帶來多少好處,穿制服的人來時,他照樣得跑。但我也看出了些門道來,那些人驅(qū)趕攤販時,看似洶洶,其實倒像游戲,并不趕盡殺絕。老三對此有自己的理論,他說這是食物鏈:他們吃我們,我們吃你們,你們吃羊肉串。
我注意過老三烤羊肉串的過程,和其他人并無二致。但味道為何就不一樣呢?老三說,這得益于手藝也得益于配料。他的老家在山旮旯里,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本地最好的羊就產(chǎn)在他們那里。他還說,他們那里山上產(chǎn)一種藥草,曬干,碾成末,是烤羊肉必備的好料,只有他有,別家沒有。問他藥草的名字,他不愿透露。我們就開玩笑說,是大煙吧?老三說,可不能亂猜,你想讓我進去呀!
老三還真就進去了——有次重新見到他的時候,他這樣說。我們吃了一驚,一問才知,他進的不是我們想象的那個地方,而只是到了平時來驅(qū)趕他們的那些穿制服的人那里。老三說他被叫到了一個院子里,一個像是頭頭的人間,你就是老三?老三說是。又問,聽說你羊肉串烤得不錯?老三謙虛著,那人就說,烤幾串吧。老三烤著,他們吃著,喝著酒。大約是羊肉串的味道起了作用,他們還賞了老三一杯啤酒。
老三起勁地說著,面有得色,仿佛要喚起我們的崇敬感似的。還真是,那會兒,我的腦子的確被他說得有點暈乎了。
不過,要吃到老三的烤羊肉串越來越難了,因為據(jù)說,城市的管理越來越嚴了。有時一連幾天看不到老三,我就一邊回味著羊肉串的味道,一邊想:這小子現(xiàn)在在哪兒呢?回老家了,還是……哦,莫不是又進去了吧?
欄目責編:成路賈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