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貴強(qiáng)
一、詞境狹窄
宋詞數(shù)量巨大,主題選擇上難免重復(fù),因而沿襲他人題材者多。每每于溪橋柳畔吟唱別詞離曲,則局限于樽前馬下:
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柳永《雨霖鈴》
留人不住,醉解蘭舟去。一棹碧濤春水路。過盡曉鶯啼處。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
——晏幾道《清平樂》
以上詞句同寫送別,都走的是水路,或歌或酒或淚水漣漣,寫景不外蘭舟、夕暮、楊柳。
寫別后相思,則于閨閣之中,一簾幽窗之內(nèi),半輪曉月之下,霧濕了兩鬢: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李清照《聲聲慢》
欲減羅衣寒未去,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
——趙令畸《蝶戀花》
深處閨房之中,獨自一人,寫盡孤苦,其襯托的景物不外是女主人公的飾物,室內(nèi)家具,還有窗外的夜景。
已而思之不得,夢回了歸時,淚落了杯酒: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晏幾道《虞美人》
思君憶君,魂牽夢縈。翠綃香煊云屏,更那堪酒醒!
——劉過《醉太平》
這倒有“思之不得,寤寐思服”的無奈,而范圍狹小,顛來倒去不離酒醉夢離。
當(dāng)然,宋詞中也有氣象闊大的詞作,像蘇軾的詞,豪放奔雄。不過就婉約的宋詞而言,其數(shù)量極大,纖細(xì)婉轉(zhuǎn)。雖然大多婉約詞詞境不闊大,但才氣頗大的作家卻也有創(chuàng)新之舉,向著縱深度發(fā)展,越發(fā)寫得深刻而細(xì)膩。
二、用語綿密
詞的語言雖然長短參差,相對于詩來說更加解放,但還是要受詞律的影響。因而煉詞煉句皆極為講究。大家熟知的“紅杏枝頭春意鬧”“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鬧”而境界全出,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將春天到來,杏花吐蕊的繁茂寫得有聲有色,將花的嬌嬈多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此二例皆是動詞的妙用,突出動態(tài)感,拖曳生姿,直奔人心。動詞的作用還在于很好地將本來孤立的物象聯(lián)系了起來,并且染上了作者的感情,擬人化效果非常明顯。再如秦觀的《千秋歲》:“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逼渲小盎ㄓ皝y,鶯聲碎”兩句對偶工整,既有視覺效果,又添聽覺感官。一“亂”,一“碎”襯托離別的惱人情緒。
其次,表色彩的詞異常豐富。正因為有了色彩。宋詞才呈現(xiàn)出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我們透過歷史的帷??吹侥莻€朝代白衫女子的醉里紅顏,青黛寶釵,綠羅裙;看到那徘徊于綠苔斑駁的宮墻之下騎白馬的黃衫客。“赤闌橋盡香街直,籠街細(xì)柳嬌無力。金碧上青空?;ㄇ绾熡凹t。黃衫飛白馬,日日青樓下……”(陳克《菩薩蠻》);也有讀書人感嘆荒涼的流年,“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蔣捷《一剪梅》),歌樓上的怨女對季節(jié)的變換也是敏感的“東風(fēng)又作無情計,艷粉嬌紅吹滿地。碧樓簾影不遮愁,還似去年今日意”。
可以說宋詞的世界是綺麗而夢幻的,在這些色彩的編織的青春的夢幻里,紅顏不老,卻日日盼望天涯的歸客,無論是枝上的黃鶯啼,還是雨中黃樹葉,都易于觸動她們敏感的神經(jīng)。
形容詞的運(yùn)用是不可或缺的?!岸逃隁堅茻o意緒,寂寞朝朝暮暮”(毛滂《惜分飛》),一短一殘寫盡心中孤獨?!叭痹聮焓柰┒倘顺醵ā?蘇軾《卜算子》),用“缺”“疏”點化出一幅清冷的畫面。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秦觀的詞說:“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厲矣。東坡賞其后二語,猶為皮相?!边@兩句之所以好,恐怕離不了這“孤”字和“斜”字吧,這二字造成一個新的形體,染上人的情感。
與唐詩相比,由于打破了句句字?jǐn)?shù)相等的限制,宋詞便多了更大的發(fā)展空間,而襯字的運(yùn)用便是一大特色。像詞中的“又”“可堪”“怎生”“如何”“更”“不如”“此后”“對”“方”“恰”,像“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完全口語化,使詩詞近一步向民間靠攏,而宋詞比之唐詩更容易在民間流傳,與此關(guān)系緊密。另外,宋詞能夠吟唱,也離不了襯字的運(yùn)用,這些虛詞,就表意而言,可有可無,但舍之則難以入律,不便吟唱了。添加上這些襯字,延緩了敘事的速度,使情感的流動更加舒緩,對于表達(dá)那種細(xì)密綿長的感情有輔助作用。
三、意象重疊
此處的“重疊”有兩層含義,一是就單篇而論,有意象疊加的情況;二是就意象主題,或者說是原型意象來說,有反復(fù)運(yùn)用的情況。這里只就意象主題來談,例如“水”的意象:
卻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還聚。聚作水銀窩,泛清波。
——楊萬里《昭君怨》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頭潮已平。
——林逋《長相思》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李清照《一剪梅》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秦觀《鵲橋仙》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柳永《八聲甘州》
或作“波”,或是“江水”,作者運(yùn)用“水”的意象表達(dá)清冷之感,或?qū)懴嗨贾?,或時光易逝,或鋪陳,或比喻,無不帶上一種感傷的情緒,表現(xiàn)一種陰柔之美。水在不同的時空意義上表征著宋代詞人不同的心境與情感體驗,作為一種藝術(shù)符號,水意象傳達(dá)出詞人的時間意識、深長的情感、離愁別緒等。
再看“月”的意象,在漫漫的長夜中,那些孤獨寂寞的人們難以入眠,睜開眼睛來,自然而然看到的是天空中一輪皎潔的明月,千百年來它不曾變,千萬里間它依然故我,所以“月”成為人們傳遞情感的最好載體也不足為奇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月亮的陰晴圓缺,其實只是普普通通的自然現(xiàn)象,但它卻映射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宋詞總體上體現(xiàn)的是一種女性特征化的陰柔美。以上論述僅一窺宋詞之皮毛而已,除其詞境、語言、意象以外,宋詞尚有清冷的詞風(fēng)、入骨的情感等特色,限于才力不濟(jì)和精力的不足,在此略論,誠請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