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洋

要確立中國音樂在世界音樂中的地位，就必須準確地找出中國音樂尤其是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審美特征。俄國美學家普列漢諾夫說過：“任何一個民族的藝術都是由它的心理所決定的；它的心理是由它的境況所造成的，而它的境況歸根到底是受它的生產力狀況和它的生產關系制約的?！蓖瑯?，我們研究中國音樂的審美特征也必須深入地探究產生中國音樂的地理及文化風貌。這方面的研究，我國音樂學術界雖然自上世紀70年代末以來就有所涉獵，也出現了一批成果，但其論述常常出現或偏頗于區(qū)域風俗文化的影響或偏頗于自然地理條件的制約。我們認為中國音樂的審美特征，要關注文化與地理的要素，應當將文化地理作為同一結構加以研究，方可作為更恰當的結論。

一、文化與地理作為同一結構的音樂學釋義

地理的范圍概念是十分明確的，但文化的概念卻相對寬泛。有學者認為，作為世界上十分古老而傳承不斷的中國音樂文化，經過長期的交流融合，各地、各民族在文化選擇上表現共同的趨向，由此也形成了中華民族音樂文化的共同特質和傳統(tǒng)，使文化與地理有了同一結構的含義。這種同一結構主要表現為特質共同，統(tǒng)一多樣，即“和而不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中國文化賴以形成的時空因素所致：一方面是空間廣大，而且地理地貌條件、氣候情況十分復雜，于是為形成其內部各個區(qū)域性文化提供了條件，使它在統(tǒng)一的傳承下可有多樣化的選擇；另一方面它的歷史悠久即傳承的時間長，僅樂器有就八千年的歷史。在如此漫長的歲月里除了相互交流外，也給各地區(qū)、各民族積累自身的音樂傳統(tǒng)、強化自身的地域民族風格方面提供了充裕的時間。這樣在時空條件相互作用下，在這個大統(tǒng)一文化環(huán)境中，各地域民族傳統(tǒng)也大放異彩。

就世界而言，以地域劃分的東方文化、西方文化及由此再作劃分的東亞文化、中亞文化、拉美文化、歐洲文化等；以國家、民族劃分的日本文化、印度文化、俄羅斯文化、斯拉夫文化、漢族文化等；以地形、地貌劃分的半島文化、海洋文化、高原文化、綠洲文化；以植被作物劃分的稻作文化、粟種文化、森林文化、草原文化；以宗教信仰劃分的伊斯蘭文化、基督教文化、佛教文化；以考古發(fā)現的類型劃分的仰韶文化、龍山文化等等，不同領域的社科學者總是從本學科的學術取向去作各自的探索。而文化的地理學家則常常采用分區(qū)整體描述的辦法進行研究，也就是具有相對穩(wěn)定的地域范圍在文化上形成了某種共同傳統(tǒng)并具有某些相似文化“特質”的地區(qū)，可作為一個“文化區(qū)”。這種地區(qū)常因地貌雖不同，但文化卻趨同，形成文化與地理的“同一構造”。這在音樂學上表現尤其突出。我們可以依據文化分區(qū)作整體描述。這種“整體描述”，就是對被劃定的文化區(qū)內所有的文化現象，包括物質文化如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地理地貌環(huán)境及由此而形成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語言、習俗、宗教信仰、傳統(tǒng)藝術等進行全面考察，然后逐一描述并努力揭示其相互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由此，中國音樂審美的文化地理特征就可以得以揭示。

二、中國音樂審美的文化區(qū)域結構分析

中華民族歷史悠久，幅員遼闊，遠在新石器時代就開始了自覺的音樂活動。在河南舞陽出土的距今約8000年前的18支七音或八音孔骨笛表現了這一點。要分析把握中國音樂的審美特征，就離不開對中華文化的整體關照。有學者針對“單一中心說”的欠缺，特別從水系文化的角度，使用“氏族文化中心”這一概念，提出了一種較系統(tǒng)的劃分方法。持這一論者認為，在新石器晚期，中國已形成了八個“氏族文化中心”。其中，黃河流域占三個，即中原氏族文化中心、黃河下游氏族文化中心及甘、青氏族文化中心；長江流域兩個，即江漢氏族文化中心、長江下游氏族文化中心；珠江流域一個，即華南氏族文化中心；余者為東北氏族文化中心和北方草原氏族文化中心。如果以南、北方統(tǒng)計，則北方為五個，南方為三個。

從文化特征的角度，我們可以看到“中原氏族文化中心”位于晉、陜、豫三省區(qū)，其代表性的文化類型是仰韶文化，全區(qū)以農業(yè)為主，是典型的粟種區(qū)。在我國文明起源史上，它是一個影響十分深遠的文化系統(tǒng)?！包S河下游氏族文化中心”其代表文化類型是“大汶口”及在它的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起來的“龍山”文化。它的中心在山東、蘇北，又逐漸擴展到皖北、豫東及遼東半島。該文化因以黑色陶器為典型代表，故又稱“黑陶”文化?！案?、青氏族文化中心”以馬家窯、齊家文化為典型代表，其中心在大夏河、湟水一帶，往東一直到渭河上游，與中原氏族文化區(qū)相接?！氨狈讲菰献逦幕行摹眳^(qū)包括內蒙東北(部分)、寧夏、新疆諸省(區(qū))。“東北氏族文化中心”區(qū)的典型遺址有紅山文化、富河文化。全區(qū)以遼河為中心向四周擴散，并與山海關內、山東半島的龍山文化有親緣關系?！敖瓭h氏族文化中心”區(qū)以湖北省為腹地，向長江中下游一帶擴展，屈家?guī)X文化是它的典型代表。先秦時期高度繁盛的“楚”文化就是在這個“中心”?！伴L江下游氏族文化中心”區(qū)包括長江中下游及今浙江嘉湖平原，重要的新石器遺址有良渚、馬家浜、河姆渡等，是古吳越文化的發(fā)祥地?！叭A南氏族文化中心”區(qū)面及江西、兩廣、福建、臺灣等地，已發(fā)掘的遺址有江西山背文化、廣東石峽文化、福建曇石文化及臺灣風鼻頭文化等。

三、中國音樂審美的地理區(qū)域結構分析

八個氏族文化中心的地理位置與自然地理區(qū)劃關系密切。北方草原氏族文化中心恰好在大小興安嶺與陰山山脈的北側，黃河下游、東北兩個中心在太行山以東，中原和甘、青氏族文化中心又都在該山脈以西，華南氏族文化中心位于南嶺諸山脈的南側，江漢氏族文化中心在大別山以西、巫山以東的長江中游，下游氏族文化中心位于江浙平原。古文化區(qū)與自然區(qū)重合的現象說明先于人類存在的各具地貌特色的地理自然區(qū)為早期古代文化的孕育、形成提供了相應的生存和發(fā)展條件。

在音樂文化的分布流轉格局中，地理環(huán)境中的各種因素的作用不一。一般來說，山脈對于文化的傳播具有一種阻擋和分割作用。各種各樣的天然屏障和突厄的界限在中國大陸上可以說到處都有。這不僅影響了古代文化區(qū)的分布，也影響了音樂文化區(qū)的形成。同時江河水流卻扮演一種文化通道的角色。如黃河是晉、陜兩省的分界，但對于文化，它反而起了一種溝通作用，使上述地區(qū)的生活習慣、方言以至民歌、戲曲、說唱等音樂體裁具有許多共通之處。山脈和江河有時又聯(lián)為一體共同對音樂文化的流傳分布產生某種作用。黃河、長江、珠江三大水系幾乎流經我國三分之二的省份，這給各地的經濟、文化藝術的相互交流、融合及分頭發(fā)展帶來多方面的影響，也使音樂體裁的空間分布各有表現。三大水系的上游一般盛行歌、舞體裁，中、下游地區(qū)則以說唱、戲曲音樂為主。音樂風格也表現為，黃河流域的傳統(tǒng)音樂多具有深沉、雄渾、剛健的色調，反映出北方的樂風。長江流域的音樂較傾向于清麗、明快、婉轉，代表了南方的樂風。珠江流域與他們都

不相同，它時常透露出古樸、蒼勁的氣息，似乎這樣的文化脈絡是多種因素通過“水系”而顯露出的整體性差異。

四、文化地理結構差異對音樂審美的影響

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作為審美主體的民族成員與外在的自然環(huán)境已經在相互的作用中融合成為一個整體。古希臘的希羅多德、希波克拉底、亞力士多德、法國的讓博丹、孟德斯鳩、丹納以及俄國的普列漢諾夫等先賢學者也都強調過自然條件、地理環(huán)境對民族審美心理形成的作用。我國的大部分領土處于北溫帶，大陸性氣候，風和日暖，四季分明，這種生態(tài)環(huán)境孕育了華夏農業(yè)文明，這與狩獵、海洋文明的不同就是人對自然的依賴遠大于對它的征服，對它的順應大于改造，于是形成了中國人與自然之間和諧協(xié)調的親密關系，在此基礎上還進一步產生了“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這種親和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及審美趨勢反映在民族精神和藝術氣質的各個方面。在中國的傳統(tǒng)音樂審美心理中，“道法自然”、“質性自然”已成為審美標準的最高境界。

地理環(huán)境因素中的另一個因素是氣候，它與民族審美心理也有著內在的聯(lián)系。在西方，孟德斯鳩較早關注氣候因素對人的音樂審美心理的影響。就我國來說，氣候對民族審美心理的影響，南北明顯大于東西。張繼昂先生認為我國北方所處氣候環(huán)境四季分明、溫差較大，所以影響到該地區(qū)人群的性格特征和音樂審美心理，表現在不論是在方言的聲調調值、還是在與其密切相關的音樂品種中，都偏重于喜歡多跳進、有棱有角、變化幅度較大的音調、旋律，而南方因氣候溫和，一年溫差變化較小，故一般更偏重于喜歡多級進、線條平緩、變化幅度較小的旋律。在漢代劉向所編撰的《說苑·修文》中曾有這樣的記載，由于“南者生育之鄉(xiāng)，北者殺伐之域”，古南方之樂“其音溫和而居中，以象生育之氣”，而北方之音，“其音湫厲而微末，以象殺伐之氣”。由于戲曲音樂的發(fā)展多與南北地域音樂的相互交融，關系密切，所以音樂史上關于南北地域樂風差異的評論，更多的集中在后代對戲曲音樂的評價中，徐渭曾從接受的角度作出說明：“聽北曲使人神氣鷹揚，毛發(fā)灑漸，足以作人勇往之志，信胡人之善于鼓怒也，所謂‘其聲噍殺以立怨是已；南曲則紆徐綿眇，流麗婉轉，使人飄飄然喪其所守而不自覺，信南方之柔媚也，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是已。”(《南詞敘錄》)中國音樂中這一南柔北剛審美風格差異的形成，也可以從很多同宗民歌在北方的不同變體中得以體現。如東北秧歌里多短頓節(jié)奏型是由于長時間在室外演出的秧歌演員由于寒冷，雙腳落地隨即跳起所致，也相應出現一些較為短促、停頓的節(jié)奏型；而南方則因氣候較暖，和風輕拂，故其節(jié)奏比較連貫。在速度上，二人轉的大多數曲牌都較快，聽上去顯得火爆、熱烈；南方的音樂如彈詞、南音等在速度上則都以舒緩中庸為多。

總而言之，特定的地理及氣候條件對相應地域的性格、情感乃至思維方式所具有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這種作用在長期的審美實踐中逐漸內化為心理上的特殊需要。這種需要又與其他各種要素結合在一起，形成了本地區(qū)各民族社會生活和文化藝術的總體趨勢。也就是中國文化地理的同一結構作為主要因素，必然地造成中國音樂審美的南北差異，這是值得大家持續(xù)關注和研究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