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飛
弟,在夕陽西沉時走進了院子。
此時,男人正坐在矮凳上修另一只斷了腿的矮凳。
堂屋里的光線已開始變得暗淡,男人的頭不由低下去。坐在門檻上納鞋底的女人,準備在頭上箅針尖時看了男人一眼,起身拉亮電燈。似乎被光線驚得一怔,男人抬頭看了一眼燈泡,又看了一眼女人,繼續(xù)手中的活計。
“弟回來啦,幾時回的?”看到弟弟走進院子,女人忙起身招呼。
“回來啦。”男人沒起身也沒抬頭,只問了一句。
“哥,咱爹的病又犯嘞?”
“嗯?!蹦腥诵表谎奂{鞋底的女人支吾了一聲。
“曹醫(yī)生說他是累病的,娘說他昨個往北地拉了一天的糞?!?/p>
“唉,沒事的,老毛病嘛。”男人答。
屋里一時沉靜,能聽到女人抽線發(fā)出的有規(guī)律的“嗤——嗤”聲。
“爹讓向你借200塊錢,爹說曹醫(yī)生的小三快結(jié)婚了。”
“咱爹咋不來借?”女人唾掉唇邊的繩頭促聲著問?!班?沒錢時想到這個兒啦,平常咋沒想著俺?”
靜默,女人的抽線聲急促而又刺耳。
“爹說,老曹前幾天挨家戶要帳,就咱院沒來,你知道,咱爹的脾氣硬嘞?!?/p>
“錢、錢,您以為俺家的日子好過啊?去年產(chǎn)小磊我大出血,一花就是三千多,今年小磊又住了兩次院,每一次不得不付個一百、二百的,鳳和秋又都上著學,要吃要穿不說,時不時還要零花錢。五口人,一個人的地,每年都要買口糧。平常門頭差事,左鄰右舍禮尚往來,這都要錢。就拿咱爹分給俺的地來說吧,都在莊戶頭上,整天有雞叼羊啃的。上個月吧,小磊住院,我向他借一百塊都沒有。沒有?那上月賣的牛價哪兒去啦?說啥存了‘死期,準備給你將來考上大學用,您說說,是兒的前程重要,還是孫子的命重要……您說說,俺家里人會生錢還是會屙錢啊……。
女人訴說著,嗚嗚地哭出聲起來。
“好啦,沒完啦?兩天不操你想上天?!”
男人突然咆哮起來,臉脹得豬肝般紫紅,脖兩側(cè)的青筋突突直跳。
女人驚呆了,男人還從未這樣發(fā)怒地罵過她。
“咳、咳,”里屋傳來兒子的夢咳聲,男人起身走進里屋,里屋又傳來幾句兒子的夢囈和男人窸窸窣窣地擺弄東西聲。
出來時,男人嘴里噙著煙。他平常是極少抽煙的,只是家里來生客人時才偶爾陪著抽上一支。
屋里又陷入沉寂,不時聽到女人的唏噓聲,男人的輕咳聲。
“學習忙吧?”
“嗯?!?/p>
“唉,這沒事雙休日就別回來啦,學習當緊?!?/p>
“可……”
“回吧,天黑啦?!蹦腥似鹕?像送弟的樣子。
“弟,給你做的鞋?!迸私凶〉?起轉(zhuǎn)身從里屋取出一雙新布鞋,輕輕整整鞋幫,吹吹鞋面上的布屑、線頭,給了弟。
已是深秋的黃昏,院里的桐樹、榆樹和槐樹葉子早已落盡,透過光禿而又稀疏的枝椏看西天,那片晚霞熱切、憂傷而又邃遠。
“你呀,都恁大啦,身上的衣服都不會整整,看這領(lǐng)子都掖哪兒去啦?”
男人的一只手弄起弟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厚厚地塞進弟的上衣口袋。一匝東西塞進來,口袋里顯得脹脹的。
“老曹的錢,我早替爹還過了,爹的病我心里有數(shù),年歲不饒人啊!”
弟沒動彈,仰起頭狠勁地吸了吸鼻子,望向空曠的遠天。
“去吧,要好好干!”
男人的一只手用力按按弟還顯稚嫩的肩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