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輝

我生來與眾不同。

別人有兩個鼻孔,而我只有一個。

看到我的人都說我是個不祥的孩子。果然,我三歲時,爹被自家養(yǎng)的牛頂翻劃開了肚皮。村人說,那頭牛一向老實(shí)聽話,跟爹形影不離,白天跟爹下地,夜晚與爹同睡。爹一直睡在偏房的牛欄里。村人還說,爹不是我爹,我爹是村上的王醫(yī)生。我出生時,王醫(yī)生撅著屁股顛顛地跑來,看到我的樣子后,又罵著娘走了。我爹死后不久,娘就把我圍在炕上,挎著一個粗布包袱去山外了。

我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

我餓了,我大聲地哭,哭聲引來了四鄰八舍。她們嘆氣,罵街,擦著淚,他們跺腳,攥拳,氣沖如牛。然后,都搖著頭走了。我餓,我還哭,村主任來了,村主任抱起我去了王醫(yī)生家。王醫(yī)生說,村長啊,拾錢拾物可我不拾孩子,誰說孩子是我的,這不是罵我嗎?上輩子作孽才生出這種小怪物來!

村主任又把我放在炕上,我成了沒人要的孩子。

爺收養(yǎng)了我。

爺跟我家住前后屋,無兒無女,一個人過生活。

爺把我抱到了他家,每天用玉米面糊糊喂飽我,然后去干雜活。爺好像有干不完的活兒。有一次,爺出去的時間長了,我實(shí)在餓得不行,就用勁把被子蹬了,爬到炕沿前,一滾就滾到了地上?？幌抡梅胖鵂敂[鞋用的兩塊方磚,我的頭碰在上面,昏了過去。我醒來時,爺在叫我,小怪物,小怪物。爺?shù)谋翘楹脱蹨I像屋檐下的水珠啪啪地落在我臉上。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了。

從那以后,爺再也不把我單獨(dú)留下了,而是用一根繩子把我系在他胸前。爺?shù)膽牙锖芘?爺?shù)暮右辉辉卮痰梦抑卑l(fā)癢。

晚上,爺給我講故事,講狼外婆講沒尾巴的黑龍老李,講狐貍變俊閨女,講小女孩變成鳥找姑姑。爺一邊講一邊摸著我的鼻子,一聲聲地叫小怪物,小怪物。煤油燈光下,我看到爺?shù)难劬﹂W著光,就像一汪水,還像天上的星星。我就問爺,爺,星星咋跑到你眼里去了?爺就背了身,說,星星喜歡小怪物哪。我就咯咯地笑,爺眼里的星星更亮了。

一年冬天,大雪封住了山。我卻突然發(fā)起高燒,爺把王醫(yī)生叫到家來。王醫(yī)生給我量了體溫,翻翻我的眼皮,瞧瞧身上,對爺說,高燒,怕是要抽的。爺忙說,先打退燒針吧。王醫(yī)生瞅瞅我,對爺擠擠眼,嘴里嘟囔著,藥不知還有沒有……可能是用光了,對,是用光了!這大雪封山的也沒到鎮(zhèn)上提。爺急了,那咋辦,不能看著孩子難受啊。王醫(yī)生擺擺手,只好看他的命了,要不,要不,你去鎮(zhèn)上?

到鎮(zhèn)上要四十多里的山路。

王醫(yī)生望望窗外,這大雪天的,反正這孩子也成不了人的。爺一把推開王醫(yī)生,把我系在懷里,外面又套了一層棉襖,鎖了門就上路了。

爺?shù)膽牙镎媾桶?可爺就不同了,爺呼出的熱氣一下子變成了掛在鼻角胡邊的冰凌,那些冰凌越來越厚,越來越長,隨著爺?shù)淖邉右活澮活澋摹Ｎ彝?渴望它掉下來,掉到我懷里,它多漂亮啊,晶瑩得像一根根玻璃條。

我望著那些玻璃條睡著了,等我醒來時,我沒看到爺?shù)哪?沒看到漂亮的晶瑩的玻璃條,只有一層松軟的布,我使勁掙扎著,終于露出了腦袋。

我看到了爺。

爺?shù)乖诘厣?爺?shù)暮雍皖^發(fā)上全是雪。皮帽子滾在很遠(yuǎn)的地方,像個黑白相間的圓球。一只灰色的小鳥落在上面,腦袋一歪一歪的。我忙叫爺,爺爺不答應(yīng),嘴緊緊閉著。爺?shù)淖焐先茄?還有冰凌。我叫不醒爺,想爺是睡著了。

爺?shù)膽牙锾土?我又困了。

我再次醒來時,看到很多雙眼睛,那些眼睛都紅紅的。爺躺在旁邊,再也沒有醒來。

我流淚了。

坐在桌前,窗外雪花飛舞,想到爺?shù)乖谘┑氐那楣?jié)我流淚了。

我本來是個陽光帥氣的男孩,爸爸在一家上市公司做老總,媽媽是大學(xué)教授?，F(xiàn)在,他們要離婚了。

他們在外面分財(cái)產(chǎn),分我,我在屋子里,編童話。

創(chuàng)作心語我一直覺得好的文學(xué)作品一定要有現(xiàn)實(shí)意義，天上的雖美，卻離我們太遠(yuǎn)。所以，我樂意做一個敘述者，寫我的眼睛看到的，我的心想到的。

記得那是一個下午，確切地說，是大年初一的下午，外面拜年的人絡(luò)繹不絕，我跟女兒躲在屋內(nèi)，她看書，我則站在窗前。很突然，我想到了過年之于那些單身的一生孤苦的風(fēng)燭之年的人們的殘酷，豈止是過年，日常的細(xì)節(jié)和生活中的點(diǎn)滴他們又將如何度過？于是，我就想寫篇東西。起初是想寫一個孤獨(dú)的老人和一個殘疾孩子相依為命的故事，后來又引申到了大人的離異對孩子心理的影響。父母要離婚了，一個原本讓人羨慕的家庭就要解散了，可孩子沒有辦法，他所能做的就是藏在屋里編織故事，把自己編得如此悲涼和凄苦，然后為故事里的人而哭，為自己而哭。

作者小傳秦輝，女，1974年生，山東濱州人，私企會計(jì)。崇尚自然，喜歡真實(shí)。業(yè)余寫作，用文字記錄生活以及所思所想。起初寫散文，后來感覺心中的很多情感無法用散文表達(dá)，2007年開始轉(zhuǎn)向小小說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