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 廬
一
五鎖剛生下來,他媽給他起這么個小名,在他上頭,已經(jīng)有了四個孩子了,意思是到他這兒鎖住,再也不要孩子了。五鎖父親租人地種,窮日子一天一天往前挨。
五鎖姑姑結婚三年了,也沒開懷。當?shù)赜袀€風俗和說道,女人結婚以后不生孩子,領養(yǎng)一個,就能帶來一個。姑姑和姑父一商量,領別人的孩子不如領親屬的,有血脈關聯(lián),長大也不至于忘本。她姑姑和他父母商量,要把五鎖領過來。
他父母想,是自己親妹子抱養(yǎng),生活條件又比自己家好,不會虐待他,滿口答應了。五鎖就被他姑姑抱去了,管姑姑叫媽,管姑父叫爸。
五鎖來的第二年,姑姑就生下來一個小子。姑父給五鎖起大名叫林雙有,給他弟弟起大名叫林雙福,兩個兒子名字連讀起來,就叫“有福”。姑父母待他仍如己出,兄弟倆從小到大,出門都是手扯手,一起玩耍,一起放豬放牛,一起念書。村里一些孩子,有時欺負雙有,雙有不敢頂嘴和還手,雙福經(jīng)常就動拳頭,不管個頭比他高多少。以后村里孩子知道雙福厲害,再也不敢欺負他們了。弟弟的個頭先是和哥哥平頭,后來就超過哥哥了。兩人小學畢業(yè)以后,都沒有考上中學,在小隊干大幫活。
二
兩人到了二十多歲,搞對象結婚成家就是大事了。雙福長得白,個高,也俊,又會說話,性格剛強,自然招姑娘喜歡,自己就在本大隊處了一個,一年多了。雙有長得黑不說,話少,性格還有些懦弱。他父母想,弟弟先有對象,但是老大不結婚,老二不能先結婚,農(nóng)村都是這個風俗。父母決定,給林雙有找對象先結婚。雙福也表示,哥哥先結婚,他在后。父母到處托人給雙有找對象。媒婆給介紹了幾個,領來的姑娘到林家堡子一看地方,地處山羊峪河下游,大堡子,一條大河從村前流過,土地是小平原,大瓦房多,很有吸引力??墒枪媚镆灰娺^雙有本人,就嫌他長得黑。有的姑娘還見過雙福,說要嫁,就嫁給老二??砂迅改讣眽牧?。
雙有他媽盯住村里的媒婆。媒婆這回又打聽到一個姑娘,住在離林家堡子有三十里路的陳家堡子,大山溝,和媒婆的娘家是一個大隊。這一天,媒婆領著雙有和他媽,起大早就上路,到了陳家堡子,已經(jīng)是晌午了,在媒婆兄弟家吃了飯,見了那個姑娘,名叫陳永麗。媒婆在外屋給雙方做了介紹,雙有他媽緊盯住陳永麗端詳了一陣。兩個年輕人就到里屋去談了。談了十幾分鐘,兩人就出來了,那姑娘就先走了。他媽問雙有:那姑娘都和你說什么了?
也沒多說話,就問問咱家的基本情況,我告訴她了。她低著頭,瞅了我?guī)籽?,就不說啥了,我也沒說啥。雙有說。
這個姑娘你愿意嗎?他媽和媒婆同時問。
我愿意——只要她愿意。雙有說。
大姐你看這個姑娘怎么樣?媒婆又問雙有他媽。
妹子呀,咱這屋里沒有外人,他媽說,這個姑娘眼梢有點吊,眼神有點飄,嘴唇有點薄,下頦有點尖。長得算是俊,但是不富態(tài)。她比雙有還大一歲,為什么這么晚還沒有對象?
媒婆說,這個姑娘,我心里也沒有底,她家和我娘家堡子不是一個隊,同意不同意,你和雙有自己拿主意。她回頭又問她兄弟,你知道這個姑娘的根底嗎?
媒婆的兄弟對雙有母親說,大姐呀,咱們沾親帶故,我說實話,這個姑娘傳得挺風流,處了不少對象,都沒成。至于你說再知根知底,咱也不好說。找對象是一輩子大事,你們再了解了解吧。
回到家里,媽對雙有說,我看這姑娘如果娶到咱家,你養(yǎng)不住,不如算了。雙有說,我聽媽的話。
三
又過了一年,父母把雙有結婚的新房都蓋好了,雙有婚事還沒成。
有一天,媒婆兄弟來串門,和雙有媽提起這事,說那個姑娘還沒出嫁,上次她也愿意,咱這邊也沒徹底拒絕,不行再撿起來吧。雙有媽想,興許他倆就是天作之合,又和雙有商量,雙有原先愿意,現(xiàn)在怕再耽誤兄弟結婚,說:我沒意見,咱們買豬不買圈,過哪河哪脫鞋。她如果不正派,到咱家管得嚴,也不至于犯病。
這回事情辦得迅速,先是姑娘和家里人來到雙有家,看完了就訂婚,接著就籌備結婚。過了一個月,就結婚了。結婚那天,雙有的親生父母,都六十多歲了,也來了。老兩口看了兒子和媳婦,都高興。
全家人總算辦完了第一件大事。第二年,雙有媳婦生下了一個閨女。小名叫小翠,臉盤長得像她媽一樣白。雙有一天起早貪晚,辛勤勞動和持家。他可憐媳婦,家里外頭活兒搶著干。他對媳婦說,我能養(yǎng)活你們,隊里有累活兒,你不用去上班了。媳婦有時和他耍脾氣,他都讓著,他覺得挺幸福。
四
好日子過了兩三年,關于他媳婦的風言風語就出來了,對于雙有來說,好日子就算到頭了。
雙有家在林家堡子東頭,大隊長家住西頭,大隊長每天去大隊上班,都從雙有家門前過。大隊長“犯桃花”,全大隊都知道。不知道什么時候,大隊長和雙有媳婦就拉勾上了。這年七月里的一個下半晌,雙有和拴柱子把牛趕上房后山,雙有在大石頭上躺著,拴柱子坐著。拴柱子眼尖,忽然叫雙有:大隊長進你家了!雙有一個魚挺站了起來。拿起放牛鞭子就往家里跑,山高坡陡,二里來路,他也不知道摔了幾個跟頭,一口氣跑到家,咣咣地用腳踹門,門從里面插上了門閂,踹不開。隔了好一大會兒,媳婦才開門,頭發(fā)凌亂的。雙有進屋找人,屋里沒有,他急忙推開屋里的后門,攆到后面的園子里,見大隊長已跑在后面的便道上有一百多米了。他進屋,一把抓住他媳婦的頭發(fā),一頓暴打,他媳婦一聲不吭,鼻子流血,任他打。小翠也驚醒了,在大哭。
雙有打乏了,坐在炕沿上喘粗氣,他媳婦還是一聲不吭,一會兒洗完臉,收拾個小包,抱上孩子出門,臨走對林雙有說:你不用恨我,我和你沒感情,不用吵鬧——咱倆離婚!我等著你的離婚書。說完抱著孩子回娘家去了。
不一會兒,拴柱子也從后園子跳進來,他看著大隊長從后面跑了,也跟著著急,就跑下山來。雙有心里一口惡氣沒出完,當著拴柱子面,把園子里他媳婦早上栽下的幾壟茄子苗全拔了,恨恨地說:這日子不能過了!
當天晚上,雙有住在母親家,全家聽說這事,懊惱不已。雙福說:離婚!第二天傍晚,雙福藏在大河邊上的柳樹下——大隊長每天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抓著大隊長,狠狠地揍了一頓。大隊長被打得鼻青臉腫,一條腿也被打瘸了,托病半個月不上班。
又過了幾天,拴柱子人小,口無遮攔,把雙有這些事都對村里人講了。從此,村里人就給雙有起了個外號,一些人不叫他名和姓,就叫他“拔茄子”。
五
他媳婦回娘家一個多月,也不回來。全家人商量離婚。雙福說:趕緊!他媽說:這是命啊!真要離,孩子不能給她!
雙有一聲不吭,這些日子他很想孩子。
一個多月以后,她媳婦由娘
家人給送回來了,她對雙有說:你不用猶豫,離,不離,都隨你!
過了幾天,雙有對她媳婦說:只要你能改,我原諒你這一回。
他這樣的態(tài)度,父母和兄弟就都不好再說什么了,日頭每天都從東山出,老百姓的日子每天都得過。雙有和隊長說,不想再放,牛了,要干大幫活兒。隊長也明白他的意思,他嫌放牛每天進大山,離家遠,干大幫活兒離家近,好看住他媳婦。他對媳婦說:你也得天天上班——我可憐你,你在家閑著,倒來毛病。
雙有和他媳婦剛開始干大幫活兒都不自然,逐漸也就自然了。雙有最煩的就是有些社員跟他開玩笑,有時休息打撲克,有人就說:拔茄子,快出牌呀。不一會兒,又有人說:茄子呀,你叫人摳底了!剛開始,雙有哭笑不得,他生氣,也沒門。社員們叫他的外號,都非常親切自然。就像城里人照相時都喊一聲“茄子”一樣,那照片洗出來肯定都是自己滿意的神情。以后,他自己和大家都習以為常了,一喊他拔茄子或者茄子,他嘿嘿一笑就算答應了。
屈辱的事情還不算完,第二年,媳婦又生了一個小子,他高興,覺得媳婦不管昨樣給自己生下一對好兒女。他又不讓媳婦干累活兒了。天天晚上抱著孩子玩,孩子被他逗得嘎嘎笑。過了幾個月,他仔細端詳這孩子,疑心起來了,他覺得這孩子越看越像大隊長,又不喜歡了。開始領自己的女兒玩。有一次,媳婦做晚飯,兒子在搖籃里哭,媳婦叫他抱一下哄一會兒,他氣不打一處來,罵道:哄個屁!你這個娘們兒今輩是對不起我了!
過后他又一想,管他是不是我的兒子,他得跟我姓,得叫我爸,還得養(yǎng)我老,我他媽的就等于雇個扛活的——給我扛一輩子大活。從此以后,他對兩個孩子一樣待。一對兒女從小到大,對他感情都很深厚。
文革開始,大隊長死了,大隊長早晚都得死,但是大隊長還是死得太早了。他不單和雙有媳婦有事,還和其他一些女人有事。這些事和別的事算總賬,最終受了處分。大隊長職務也被擼了,回家種地了,落魄的鳳凰不如雞,他心里窩火,就得病,還是不好治的病。后來就不行了。雙有和大隊長住在一個堡子,互相都躲著走,見面不說話,倆人都別扭。這回是老天爺給化解了。
六
農(nóng)村實行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以后,雙有兩個孩子都長大了,他和兒子在農(nóng)村種地,閨女在城里賣菜,賺了不少錢,后來和一個販菜的小伙子好上了,自己在城里買房結婚了。這年夏天,閨女生孩子,姑爺做建材買賣做大了。閨女的菜攤子無人照料,叫他去。他就來到城里,接過閨女的菜攤子,閨女叫他頂一陣,過一段就把攤位賣了。還跟他說,賣菜有些事情不明白,你就問我范姨,她人可好了。
雙有第一天接了閨女的攤位,那是在縣城最大的一個菜市場,是在大廳里經(jīng)營的。閨女的攤位緊靠范姨的攤位,那天他去得早,從菜販子那里進完了菜,他不知道賣的價格,姑爺告訴他,等一會兒范姨來了再定價。
過了一會兒,雙有看見一個女子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半截袖,下身穿著牛仔褲,腳穿一雙平底黑皮鞋,楊柳細腰的,一雙大眼睛帶著笑意,走進了她的攤位,姑爺給他們作了介紹,就走了。那女子很大方,對雙有說:我叫范惠,我和你姑娘有交情,以后互相關照吧。雙有聽范惠說話的口音有點軟,和農(nóng)村的婦女不一樣,穿著打扮也不像個賣菜的,他覺得挺拘束。
這一天賣完了菜,雙有回到閨女家,開始點錢,買賣相抵,賺了將近一百塊錢,他大吃一驚,種地一年,賺的錢也就一千來元。第二天,雙有去得更早,先進好菜,他自己挑好,用水洗得干干凈凈,有的還綁上小捆。買菜的人們在各個攤位上轉了一圈,看他的菜好,價格和別人一樣,秤還高挑,有的老太太稱完秤自己還往筐里再拿點兒,他也不計較。過了不幾天,一些常常買菜的老年人,一進菜市場,就直奔他的攤位來。他剩的錢更多了?;丶腋|女說,閨女也吃驚。不久,他就摸出一些門道來,他進的菜,是販菜的從城邊的種菜戶手里買來的,批發(fā)給他,差價挺大。他和姑爺說起這事,自己也想到城邊種菜戶那兒直接進菜,再到市場來賣。姑爺勸他說,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各掙各的錢。你要直接進菜,得起大早,太遭罪。他對姑爺說,我能起早,你給我介紹種菜戶,買個三輪車,我直接進,姑爺答應了。
從此后,他每天起早,蹬三輪車,到城邊種菜戶處直接進菜,進的都是好菜,黃瓜都是親自摘,頂上帶花的,還帶著露水珠。他早早進了菜市場,把菜用清水洗過,擺在攤位上,就在菜市場的豆腐腦煎餅鋪買點小吃,邊吃邊賣菜。老主顧越來越多,賺頭就大了,幾個月下來,他賺了好幾千塊錢。比閨女經(jīng)營得還好。姑爺也敬重老丈人,晚上二人經(jīng)常喝酒。姑爺對他說,我早就不想讓你閨女賣菜了,現(xiàn)在有了孩子更不想讓她干了,我打算把攤位賣了,大爺你說行嗎?雙有一聽急了,撂下酒杯,對姑爺說,這攤位絕對不能賣,你們不賣我來賣,人——還有跟錢過不去的嗎!以前我在家種地白費力氣,現(xiàn)在我知道錢在這里好掙,你就是攆我,我也不走了。姑爺一聽,老丈人這么堅決,急忙說,大爺我是試探你,我怕你遭罪。雙有說,賣菜風刮不著,雨淋不著,遭啥罪?這要算遭罪,那農(nóng)村的活兒就沒人干了。姑爺最后說,大爺,我也舍不得讓你走,我從小沒有爸。你把一朵花的女兒嫁給我,你是我老丈人,和我親爸一樣。我能養(yǎng)活你們二老到老。那天晚上,爺倆一盅接一盅,姑爺舌頭都喝團團了。
雙有干了幾個月,就輕車熟路了。和大市場的人都混熟了,和范惠也不拘束了,那女子見人自來熟。雙有自己進菜還給她帶一些。奇怪的是,她賣菜,一天卻打扮得挺漂亮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自己帶飯,從不在小攤子買吃的。有時還給雙有帶吃的。下半晌,買菜的人少了,她就和一幫人打麻將,有時輸錢了,就喊,老林哪,拿錢來!有時雙有在忙。有人看她攤子上的菜要買,她就喊,自己拿吧,錢放在攤子上!再不就叫雙有給賣。雙有回家跟閨女說,這也不是買賣人哪。閨女告訴他,范惠原先是商店營業(yè)員,提前退休了。丈夫在南方做大買賣,離婚好幾年了,兒子也被領走了。她自己有房又有些錢。她去賣菜,就是怕在家閑得慌,去解解悶。
雙有說,要解悶,上大街扭秧歌,上舞廳跳舞。上菜市場?這城里人,真怪!閨女又告訴他,以前剛上菜市場,自己交不起攤位費,都是范姨給墊的。她倆在一起賣菜,都是互相照應的。千萬不要慢待范姨。
轉眼之間,雙有在城里賣菜半年多了,剩了一萬多元?;丶野雅f房翻新,給兒子娶了媳婦,剩下一些錢給他老婆了?;爻悄翘?,他對老婆說,城里錢好掙,我不能回來啦,你跟兒子和媳婦都要好生處著。
他老婆悶了半天,說道,隨你便。
七
雙有回到菜市場沒幾天,出了一件事。一天下午,范惠正在賣
菜,忽然來病了,捂著小肚子叫喚。雙有說,趕快上醫(yī)院吧,說著也顧不得了,就把范惠背起來,往大街跑。到了大街上,打個出租車,來到縣醫(yī)院,掛急診,最后確診是急性闌尾炎,需要馬上動手術。手術前還得家屬簽字,當時沒有別的親屬,雙有稀里糊涂就給簽了。他也顧不得菜攤子了,就在手術室外等。他給閨女掛電話,不一會兒閨女也來了。傍晚手術做完了,閨女叫他今晚陪一下范姨,雙有就在病房里坐了一夜。第二天范惠對他說,我不吃醫(yī)院的飯菜,叫小翠給我做點稀粥小咸菜,你給我送來。這幾天麻煩你了,天天給我送。雙有心想,菜也不用賣了,這回有活兒干了,接連送了五六天。病房的人都對范惠說,你愛人對你真好。范惠聽了就是笑。雙有聽了,哭笑不得??斐鲈耗翘焱砩希》咳顺鋈ド⒉搅?,房間只有他倆,范惠坐在床上,笑著問雙有:你老婆什么樣?
雙有說:有模有樣。
那很漂亮啊!你看人家生的姑娘,小翠也是漂亮啊!范惠說。
就沒有我的份兒?雙有笑著說。
你的份兒不多。
我想認小翠做我的干女兒,你當爸的同意嗎?范惠問道。
只要她愿意——我不管。雙有說。
那我出院就辦這事。
雙有覺得這個女人有點意思,又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八
又過了幾個月,雙有對小翠說,你給我租間房,我是不想回鄉(xiāng)下了。女兒說,那我媽怎么辦?雙有說,各走各的路,再說她也有兒女,將來你們管。
什么意思?女兒追問他。
我直截了當和你說,我要和你媽離婚,家里事不細說,你得幫幫我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你這想法有多長時間了?閨女問。
半輩子了——那時你們都還小,我心不忍,現(xiàn)在把你們都拉扯大了,你們都有家了,都幸福,也得讓老人幸福。你從小就懂事。雙有說。
林小翠現(xiàn)在還記得,她上小學那一年,過中秋節(jié),晚上全家人在奶奶家吃飯,只有她媽不去,二叔喝酒喝多了,眼圈紅了,把她抱在懷里,說道:小翠,你長大要養(yǎng)你爸老,你媽呀——她不是個好東西!剛說完,她奶奶一筷子打在二叔的頭上。她爸爸一聲未吭。那天晚上的事她多少年都忘不了,也不敢問。在以后的歲月里,爸爸媽媽沒有感情她是親眼見的。今天晚上爸爸的話,是有來由的。她到城里幾年,城里這樣的事情她見多了,范姨就是一個例子。
等我考慮考慮吧。小翠最后說。
強扭的瓜不甜,霜打的瓜更不甜。我這半輩子是稀里糊涂過來了,我要不白活一回。你回家和你媽透露一下我的意思,看看她有什么反應。你再聽聽你二叔的意見。雙有最后和女兒說。
九
過了不幾天,女兒回家了,待了幾天回來了。告訴雙有,我和媽透露了你的意思,她叫你回去,自己說。二叔同意你的意思,爺爺奶奶不管,你們沒有感情,兒女也管不了!你自己做主吧。
雙有當天就趕回家。那天趕巧兒子媳婦不在家。陳永麗給她炒了幾個菜,還對雙有說,咱倆喝點酒。倆人剛開始就是對著喝悶酒,后來陳永麗先開口說,閨女回來,對我說了你的意思了,我早就明白,咱倆人是混不到老的,來,我敬你一杯——我年輕時就能喝酒,小隊青年點的下鄉(xiāng)青年都叫我灌倒過。跟你這些年,除了年節(jié),很少喝酒的,今天我敬你一杯,感謝你的寬宏大量——咱倆混到今天,我說實話,我的青春,早就沒有了——但是曾經(jīng)有過。年輕時和縣里一個下鄉(xiāng)青年,處得死去活來。我們都知道沒有好果子吃。但是有這么一回,人生就不算枉活。以后他回城了,就斷了。從此我看誰都不如他,心如死灰。最后見了你,更不上心。但是我肯定同意——哪怕你就是個殘廢,我也嫁你!大姑娘出門,爹媽省心。我是為爹媽嫁的。和大隊長,我不是看上他什么權。他長得太像我原先處的那個下鄉(xiāng)青年了,第一次看見他,我以為是那個下鄉(xiāng)青年從城里來看我,神兒都走了。從此就對不起你了。
為什么以前不告訴我這些?
有什么用?我這些年讓你抬不起頭來,這回咱倆徹底了斷。我放你一馬,我讓你抬頭——還見喜!她說到這兒又喝了一杯。
雙有說:你將來也可以進城里,閨女要接你去。
我一哪也不去!誰——我也不靠!年輕時我就想出家當姑子,以后也說不上。陳永麗眼圈紅了。
雙有有點心軟。但他記住了雙福從前跟他說的話:心慈面軟遭磨難。
當晚,雙有就返回了城里。
十
雙有回到城里來,自己租個房子,仍舊在菜市場賣菜。那時我在縣政府工作,有一天去買菜——他賣菜的菜市場離我家遠一些,以前沒去過。我見了他,臉色比以前白了些,可能不見太陽吧??墒蔷耦^十足。我喊一聲:大叔!他也認出了我,他問我在哪工作,我說在縣政府。他說:小子呀,你出息啦!咱們在一起放牛那時候,我就知道你有出息,見著你,在山上放牛還看書。
那天我們聊了一陣,最后,他給我裝了一大塑料袋菜,我給錢他不要,還說,以后要往我家送菜。我走時,他說:侄小子,你好生干,要是有人欺負我,我到縣政府找你呀。
大約又過了半年時間,有一個周六的晚上,他帶了一包菜到我家,一進門就喊:侄小子,可把我找苦了!我知道這條街,不知道哪個門,問了好幾家,好歹找著了。
我給他倒茶,他說喝涼水就行。嘮了不一會兒,他告訴我,侄小子,我在城里安家了。我說家從鄉(xiāng)下搬到城里來啦?他說,不是,我又找了一個,城里的——你的新嬸娘。明天你到我家去喝酒,你新嬸娘想見見你,叫我來請你,你無論如何也得給我這個面子呀。
啊?我大吃一驚,我接著問,農(nóng)村的大嬸呢?
離了。
新嬸娘叫什么名字呀?
叫范惠——模范的范,賢惠的惠。
這個大嬸比以前那個漂亮?
桃花梨花,各有不同。他說,過去不提了,現(xiàn)在重打鼓,另開張。
他過去的事情,我也知道。自然不能多問。
這個嬸娘能跟你白頭到老?我又問。
一定能,我們在一起賣菜幾年了,知根知底。她也是離婚的,離怕了,想找一個老實能干體格好的,互相能照顧,她先愿意,我就同意了。小子,你光問我,你明天到底去不去?
我一定去!我說。
星期天晚上,我?guī)Я艘黄亢镁?,又帶了一些禮物,早早就去了他家。在城邊一個小院,三間平房,收拾得很干凈。我進屋就問嬸娘好,遞上禮物。不一會兒飯菜端上桌,開始喝酒。嬸娘做了五六個菜,很有風味,一個勁兒給我夾菜。一會兒,我站起來敬酒:祝大叔大嬸白頭偕老,永遠幸福。開始我拘束,后來大嬸話挺多。我問道:大嬸,我大叔是農(nóng)村人,你是城里人,他哪兒好,你看上了?
大嬸說:人就怕在一塊兒處,他這人比城里人實誠,能干,也知道疼人,有這幾條就行了。我娘家也是農(nóng)村的。
你不嫌我大叔長得黑?我開玩笑地問。
大叔搶過話頭:黑白無所謂,太陽落下,燈一閉,都是黑。
大嬸笑著說:聽,放大牛說的話吧!
大嬸的話使我想起,小時候,秋天放牛,我和大叔的牛群,經(jīng)常就碰在一個山頭兒,在一起撿核桃,采榛子,坐在大石頭上軋。他話少,但是愿意唱。有時候我吹笛子,大叔跟著唱:
遠飛的大雁,請你快快飛。
捎個信兒到北京啊,
我們放牛郎,想念恩人毛主席。
他唱歌不走調,原始、中音,很動聽,而且歌詞改得很貼自己。
我對大嬸說:我大叔是個好人,遭過很多罪,他對你,肯定為重。他從前話少,愿意在大山上唱歌。
還有這能耐,我可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話多,會唱歌我是沒聽見,現(xiàn)在給我們唱一段聽聽。大嬸笑著對大叔說。
大叔就自己用筷子敲著盤子,唱起了《送情郎》,他唱得憨厚,動情,跟趙本山唱的沒啥兩樣,好聽極了。
唱著唱著,他掉下了眼淚。然后拿起了酒杯喝了一口,說:我高興啊!
大嬸說:別喝多了,以后高興就唱。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很多酒。大叔把我送回家。我想起了幾句老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不可貌相,人也不能一錘定音。
2008年6月1日寫于廣州鳴雅苑
2009年2月21日定稿于廣州鳴雅院
責任編校孫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