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邑蘭
這里是北京新興的超大型社區(qū),約15萬的總人口里,外籍居住者6萬多,其中韓國人占了約80%。不同國籍的居民之間長期生活在一起,要面對“雞毛蒜皮”的摩擦。也要掌握共處之道。
韓國人慎榮樹今年65歲,他掐指算算,不覺已在望京生活了12年。
在北京,很多人會習慣性地稱望京為“韓國城”。這塊位于北京東北部四環(huán)、五環(huán)之間,毗鄰首都機場的大型社區(qū),總人口約15萬,其中韓國人就超過了三分之一。
加上五道口、亞運村、國貿等地,在北京居住的韓國人已接近10萬,成為在北京外籍人士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個族群。
慎榮樹會說一口流利的中文,會閱讀中文刊物,去過中國沿海很多城鎮(zhèn),是個十足的“中國通”。在望京西園三區(qū)314號樓的辦公室里,慎榮樹辦了一份名為《北京通訊》的韓文報紙,每周一期,主要面向在北京的韓國人發(fā)行,介紹中國新聞,風土人情,兼有韓國每周發(fā)生的大事。
作為中韓建交后第一批來到中國的韓國記者,慎榮樹曾擔任過“在中韓國人會”的會長,現(xiàn)在是協(xié)會的顧問,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北京通訊》上,“讓更多的韓國人理解中國,這樣才能減輕彼此的隔閡和誤解?!?/p>
“望京都快成‘聯(lián)合國了?!蓖┙值擂k事處流動人口管理辦公室副主任孫慶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目前有5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人在望京居住,不過韓國人仍然占大多數(shù),在經(jīng)歷了種種“雞毛蒜皮式的摩擦”之后,這些“異鄉(xiāng)”人和本國居民在進行著艱難的融合。
到北京去
沿著北京市朝陽區(qū)阜通大街的大西洋新城走到望京西園,涌動的“韓流”無處不在。
路旁的廣告、餐廳、商場,基本都標著中韓兩種文字,“韓國制造”的痕跡隨處可見:韓國國際學校、跆拳道館、家庭性質的韓國宗教組織、定期號召聚會的韓國人機構、提供家庭式旅館的商業(yè)組織……韓國文化已經(jīng)深深地滲透進望京一帶的樓宇、街巷,連空氣中似乎都彌漫著一股石鍋拌飯的味道。
慎榮樹還能清晰記得第一次來中國時的情景。那是1993年,中韓建交第二年。其時,畢業(yè)于漢城大學中文系的慎榮樹,被其所供職的《京鄉(xiāng)新聞》作為特派記者派駐到中國。
有親歷中國發(fā)展的機會,慎榮樹很是期待。而與慎榮樹不同的是,在那時不少韓國青年心中,中國是一個社會主義的“紅色國家”。北京大學的韓國留學生李周美回憶,她10多年前第一次來中國,下了飛機猛然見到五星紅旗,居然“心里一哆嗦”。
來京第一年,慎榮樹住在塔園的外交公寓。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外籍人士在北京不可以和中國人混居,外交官與外國記者必須住在建國門外、塔園、三里屯與齊家園四個“指定”的外交公寓內。來華的商人和外企雇員等,則須住在涉外飯店,位于望京的麗都飯店就是其中之一。
“這也是為什么外國人在該地出入較多的最初原因?!敝袊缈圃荷鐣W所博士馬曉燕從2005年開始一直關注望京的韓國人社區(qū)。臨近望京新城的花家地一帶,因為有韓國國際學校、中醫(yī)學院、經(jīng)濟干部管理學院等院校,曾聚集了一些韓國留學生及家長。人氣濃了,后來到北京居留的韓國人也愿意選擇望京一帶。
馬曉燕博士在調研中了解到,目前在望京居住的韓國人群體主要有三類,一類是跨國公司的白領,一類是留學生,還有一類是自主創(chuàng)業(yè)者。
望京新城一期于1996年交付使用,第二年,第一批入住的200多戶韓國人“涌”向了望京。隨著望京新城的建成和漸具規(guī)模,陸續(xù)有早期住在花家地和亞運村公寓的韓國人搬遷過去,望京由此邁入了發(fā)展的快車道。
“我們并不認識,但后來成了好朋友。”作為第一批入住望京新城101的韓國人,商人禹東碩說,韓國老鄉(xiāng)們都是口耳相傳來到這里,他自己沒有拉攏過任何韓國老鄉(xiāng),“這就跟中國人在國外有‘唐人街一個道理。”
韓國人聚集最多的望京西園三區(qū)、四區(qū),韓籍住戶的比例超過了50%。
中韓建交幾年之后,“紅色中國”再也不是“陌生”的代名詞了,敞開的國門于韓國民眾而言,變得越來越有吸引力,尤其是身處金融危機的時刻,“到中國去”,意味著可能獲得足夠的工作機會,高性價比的生活。
韓國人金銀嬋是一家名為“姨姨家”泡菜店的老板娘。泡菜店開在南湖菜市場,這是望京最大的農貿市場。2001年,金銀嬋跟著來北京讀書的兒子住到了望京,擺攤賣泡菜,一賣就是8年?!拔颐刻於际沁@么忙,一天賣個上千塊并不難”,說話間,金銀嬋又忙著給一位老主顧裝泡菜,“這片好多都是老朋友了,有的人基本上天天來買?!?/p>
鄰里間的“雞毛蒜皮”
由于不會說中文,慎榮樹的夫人平時在小區(qū)內活動,“盡量避免和中國鄰居接觸”,她認為這樣可以減少“不必要的麻煩”。
很多時候,望京的韓籍居民都有他們自己的活動圈子。
基督教在韓國普及率最高,對于這些漂泊在異國他鄉(xiāng)的韓國居民而言,基督教還有一層重要的意義,就是聯(lián)結同胞之間情感的紐帶?!俺?,讀《圣經(jīng)》,舉力各種家庭聚會,活動很豐富。”慎榮樹的另一個身份是“北京韓人教會”的會長,平日,教會還會幫助在京韓國人解決一些實際問題。
除此以外,每年的“五一”勞動節(jié)前后,“在華韓國人會”還會召集來自大連、青島、廣州等地的韓國同胞,在望京體育場舉辦“韓國家庭運動會”。而平時韓國人之間小規(guī)模的足球、壘球比賽也經(jīng)常舉行。
“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似乎并不能避免鄰里之間的磕磕碰碰。
“韓國人喜歡喝酒,社區(qū)晚上常常有韓國人喝醉了發(fā)酒瘋跑去亂敲其他住戶的家門。時間長了,其他中國居民意見很大,也會向我們反映,”望京西園三區(qū)社區(qū)居委會工作人員朱曉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望京社區(qū)論壇的一位業(yè)主講了一件小事,“某日后半夜,樓上不斷有狂砸地的聲音,我忍無可忍去找他們。原來,這家韓國男人后半夜回來,要喝酒,沒有下酒菜,于是韓國女^,在地E砸他家的朝鮮魚干,給這家男人下酒。魚干很硬,所以砸了很久?!?/p>
新浪網(wǎng)望京社區(qū)業(yè)主論壇一位業(yè)主2006年還專門寫了一封給北京市長的信,信里聲稱“目前的生活受到部分韓國租房者的嚴重干擾,幾乎無法正常工作和休息”。該業(yè)主還建議“應該實行鄰居否決制度,即只要周邊鄰居(當然主要是樓下鄰居,應該占50%的權重)受到租房者的影響和傷害,就有權力通過法律手段要求其離開,派出所進行備案,三次以上受到否決的,可被視為本市不受歡迎的人?!?/p>
而細微的文化差異也會讓彼此不悅。
韓國人習慣于把鞋子放到房門外,而中國鄰居覺得這占用了門前的空間,污染了空氣?!八麄兌及研撛陂T外,周末來客人的時候就擺一片?!弊≡谕┪鲌@三區(qū)的昌女士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抱怨。
“不明白中國家庭做飯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油煙?廣場上為什么有那么喧鬧的大秧歌,還會把寵物狗帶進電梯?”對于
中國鄰居的生活習慣,在北京某外企工作的韓籍白領樸先生也有諸多不滿。
中國社科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鄭信哲研究員2008年5月曾做過一份《望京地區(qū)中國居民與韓國人關系調查報告》。在一項針對中國居民的問題“您更愿意同哪一人群接觸交往”中,回答“當?shù)鼐用瘛闭邽榻^對多數(shù),占97.7%。而當問到“您對于韓國人大批人住望京社區(qū)的態(tài)度”時,說“歡迎”的只占12.9%,“不歡迎”的卻占27.3%,理由各種各樣,有“消耗地區(qū)資源,使物價居高不下”“影響社會秩序,造成生活壓力”等等。
“這些鄰里之間的矛盾,如果處理不妥,中國住戶會覺得居委會在偏袒外國人,韓國住戶會覺得在中國受到不公正待遇。普通的一個小問題,很可能就變成了‘國際問題?!蓖┙值擂k事處流動人口管理辦公室副主任孫慶民有些頭疼。
艱難的融合
28歲的韓國小伙李永洙很喜歡在望京生活?!斑@里交通很方便,到處都有韓國的食品和商店,一點都不陌生?!?/p>
李永洙去年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就和自己的幾個中國朋友搬到了望京的慧谷時空?!拔蚁矚g我的中國鄰居,我家碰到什么事情,找他們,都樂意幫忙?!崩钣冷暦Q自己“能聽得懂中文,但要自己說話,還不太流利”。
在北京市人民政府外事辦公室涉外處處長高志勇看來,中韓居民之間的摩擦和誤解,主要還是因為語言不通造成的?!捌鋵嵍际切╇u毛蒜皮的小事,自己家人還會牙齒和舌頭打架,何況鄰里之間呢,這是常態(tài)。”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不少韓國商人因為生意慘淡回國。望京的韓國人一下少了許多。
“現(xiàn)在學生放假,大約又有30%左右的韓國人離開了望京?!蓖┙值滥虾|園社區(qū)居委會負責社區(qū)流管工作的李侃專門從電腦中調出社區(qū)里韓籍用戶的資料。
一些中國居民開始懷念起自己的韓國鄰居。
“他們大多數(shù)人還是彬彬有禮的?!闭谕┪鲌@三區(qū)內打乒乓球鍛煉身體的李大爺說道。為了和韓國鄰居們交流,李大爺還特意學了幾句簡單的韓語,比如“安尼阿塞喲”(韓文:你好),三言兩語,就會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
“韓國人性格太急,而中國人是慢慢來,要學習中國人立足長遠的態(tài)度?!痹诒本┥盍?0多年的慎榮樹,也一直在適應著這里的節(jié)奏,他愿意入鄉(xiāng)隨俗。
根據(jù)朝陽公安分局人口管理處提供的數(shù)字,生活在望京地區(qū)的韓國人要占該地區(qū)外籍人口總數(shù)的80%。
為了給韓國居民提供便利,望京社區(qū)南湖派出所在西園四區(qū)的門口設立了一個對外服務窗_口,主要接待韓國人,派出所還特意招聘了5名精通韓語的朝鮮族協(xié)管員。
盡管摩擦在所難免,各類主體仍然在努力適應著對方。韓國駐華使館曾在望京社區(qū)舉行了“韓國駐華大使與朝陽區(qū)市民見面會”,就是想“進一步促進中韓居民的溝通”。
“社區(qū)會定時舉辦一些文體活動,我們的流管員會及時通知韓國住戶。春節(jié)前,還會有專門針對外籍人士的文娛活動‘外國人在北京過大節(jié)?!蓖┙值擂k事處流動人口管理辦公室副主任孫慶民告訴記者。
在中國社科院鄭信哲研究員的另一項針對韓國居民的調查問卷中,韓國人雖然對當?shù)鼐用竦囊恍┬袨榕e止有看法,但他們更多的意見傾向于“政府對外國人限制過多”“需要有相對穩(wěn)定的外國人政策”等。
除了號稱“韓國城”的望京,在北京,還有不少外國人的聚集區(qū),比如長富宮和發(fā)展大廈附近形成了日本人的聚集區(qū)。在京的德國人比較喜歡住在以燕莎友誼商城、凱賓斯基飯店為中心的地區(qū),隨著離燕莎商城不遠的德國使館學校的落成,德國中心也已日見規(guī)模。
“中外混居社區(qū)由于語言、文化背景、風俗習慣、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差異,產(chǎn)生矛盾在所難免,但是移民擔負著作為城市文化載體的使命,他們將會最終獲得作為現(xiàn)代城市社會中日常實踐的行為主體的角色和價值?!敝袊缈圃荷鐣W所博士馬曉燕告訴記者,她還會持續(xù)關注望京,關注中外混居社區(qū)?!斑@是一個長期的課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