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婧

化解矛盾,維護穩(wěn)定,保持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這是“社會法庭”設計者的構想。但是,如何跳出簡單的“維穩(wěn)”思維,讓“社會法庭”進一步遵循現(xiàn)代法治理念,才能不違改革初衷?

“循天理、守國法、重人情,解矛盾、創(chuàng)平安、促和諧”“子孝妻賢家業(yè)興;鄰里和睦享太平”“讓三分心平氣和;退一步海闊天空”。

5月6日,全國第一家社會法庭在河南省新鄉(xiāng)縣小冀鎮(zhèn)成立。三幅字幅高懸于50平方米的社會法庭審判庭上方。

“法律給人感覺有時死板,有威望的人說的話,就是這里的公道。”新鄉(xiāng)縣小冀鎮(zhèn)的社會法官杜天學說。

近年來,涉訴信訪案件數(shù)量猛增,法院案多人少,大量案件積壓,超過時限、超過審限的案子越來越多。于是,河南省高院嘗試設立“社會法庭”,聘請鄉(xiāng)間德高望重的人,調解糾紛,化解社會矛盾。

法院解決不了的糾紛

在小冀鎮(zhèn)西街村,李述廷和呂硯青兩家隔著1米寬的風道。兩年前,地勢稍低的李家希望把地填平,免得自家地基一下雨就被淹。他和鄰居呂硯青協(xié)商,希望把呂家的一堵約1米寬的墻先拆掉,以便于把車開過來填土,填平之后再由李家把墻壘好。沒想到,這個在風道上的動作,引發(fā)了兩家的宅基地邊界糾紛。

兩家找到鎮(zhèn)土管所、縣土地局,“都不解決問題”。雙方各執(zhí)一詞,村委會多次調解無效后,也只能無奈地讓兩家“多看點法律的書,去打官司”。

“我不懂法律,也不知道法律對我家這個情況是怎么規(guī)定的。但我相信法律能給我解決問題。所以才愿意花幾百塊錢去打官司,請律師也要花錢。但中院的審判結果讓我覺得很不公平。我這不是有村委會開的證明嗎?法院還說我們證據(jù)不足。”李述廷說。

李述廷對中院的判決結果很不滿意。而呂家更是直接在風道上挖了一條深溝——這樣一來,只要一下雨,李家的宅基地就淹得更加嚴重。兩家矛盾進一步升級。

于是,李述廷想到高院去告狀。李述廷到處找人打聽,如果要去高院告狀,要花多少錢“打點”比較合適。

但村民們提醒他說,告到高院,也不一定能解決問題,“還不如找老段說說,兩邊調解算了”。

在西街村,流傳著一句話,“事難辦,找老段。”全村4700多人,除了尚未懂事的孩子,幾乎人人都知道段德旺是個“熱心腸”。

段德旺1958年參加工作,先后在鄉(xiāng)里干過團委副書記、黨委副書記,后來又到當時全縣最窮的大塊鄉(xiāng)當過鄉(xiāng)長,再后來調到新鄉(xiāng)縣電業(yè)局工作。段德旺雖已退休多年,但比工作時更忙,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鄰里間有個矛盾糾紛,甚至村子里的大事小事,大家都習慣來找他商量解決。

前幾年村子里修路需要籌5萬元錢,村支書召集群眾開會,希望段德旺給大家做做動員工作。段德旺說,“我和大家說了修路的意義,讓人人表態(tài),是不是同意修。然后大家就開始往村里捐錢,后來一共籌了10萬7千元?！比缃?寬5米的水泥馬路已經(jīng)通往西街村的家家戶戶。

因為知道段德旺曾經(jīng)成功調解過多起村民間糾紛,李述廷最后決定找他“給兩家說說”。

于是段德旺花了6天時間,三番五次到兩家做工作,“我給他們舉例子說,那么多人告到法院去,有人真正把問題解決了嗎?一場官司,一輩子仇。越往上告,仇恨越大。而且又費時費力費金錢,最后還不解決問題。”

段德旺說,在村里,兩家是什么情況,大家部知根知底,找?guī)讉€有威望的人做個見證,比去法院強多了。

后來呂硯青被段德旺感動,和李家達成和解。而李述廷更是表示,“我現(xiàn)在有事情就愿意找老段,他能幫我們解決問題,還不用花錢。”

第一家“社會法庭”

按照兩家達成的口頭協(xié)議,李家負責把原來呂家的墻重新壘好,“要用比原來更好的磚”;呂家負責把新挖的溝填平,“至少要讓李家不再積水”。兩家都履行了協(xié)議之后,段德旺讓他們在“社會法庭調解書”上簽字,并蓋下了社會法庭的公章。

直到這個時候,兩家才知道,原來70歲的段德旺已經(jīng)被選為新鄉(xiāng)縣小冀鎮(zhèn)的社會法官。

段德旺說,今年4月底,小冀鎮(zhèn)政府的張書記找到他,希望他當社會法官,當時他心里很沒譜。因為他只讀了5年半的小學,更沒有系統(tǒng)地學習過法律知識。也就是“經(jīng)常在電視里瞧瞧《今日說法》什么的”。

與段德旺一樣心里沒譜的,還有東街村的社會法官杜天學。杜天學只讀了4年小學,80年代末就開辦了工廠,20年后,杜天學經(jīng)營的“中聯(lián)集團”發(fā)展成了擁有3億固定資產(chǎn)的企業(yè),而杜天學本人也成為當?shù)厥赘?。他給東街村修了小學、中學、大隊部,還吸納了中街村的六七百名村民到中聯(lián)集團工作。

根據(jù)《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開展社會法庭試點工作的指導意見》,社會法官要“顧全大局,熱心公益事業(yè)”,還應當“具有一定的法律知識和較強的調處糾紛能力”。

段德旺和杜天學都認為自己有很強的調處糾紛能力,他們說自己干了一輩子的群眾工作,每天都在調解群眾矛盾。這讓他們有足夠的自信當好社會法官。

3個月前,全國第一家“社會法庭”在小冀鎮(zhèn)成立。鎮(zhèn)政府挑選出了5名在當?shù)氐赂咄氐娜藫紊鐣ü?。“當時發(fā)了一個工作牌和一套制服,但幾乎沒穿過”。段德旺不喜歡別人叫他“段法官”,他說,“很多群眾都不知道我是社會法官,要是知道了,我和他們的距離就拉遠了。”

段德旺說,“農(nóng)村的事情可不好弄了,”他總結,來找他的村民們多半是為了3類民事糾紛:宅基地問題、婚姻問題、交通事故賠償問題。頭兩類,是讓他覺得最頭痛的問題,“一個不小心,矛盾就會迅速激化?！彼f,以前村子里有人為宅基地的事情打起來,最后勸架的人反而被打折了胳膊。

段德旺坦承,他能解決中院都解決不了的問題,“當事雙方都給我三分面子?！?/p>

被當?shù)卮迕裨u價“面子比天大”的杜天學,經(jīng)?！安挥玫浆F(xiàn)場,打一個電話就把問題解決了”。而他認為,他處理得最好的一起合同糾紛,也是因為雙方都給了他面子。杜天學坦承,這起開發(fā)商與東街村村委會的合同糾紛案,“合同本身就有問題,雙方對條款的解釋不一樣,最后導致東街村的群眾聯(lián)合上訪。”于是杜天學給開發(fā)商做工作,“我說你要是和大隊打官司,那肯定打不贏,因為那是集體的財產(chǎn)?！庇谑情_發(fā)商主動做出了近60萬元的讓步,隨后杜天學出面安撫了東街村村民的情緒。

對此,力推社會法庭的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張立勇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說,他認為,很多糾紛的形成,并不是單一的因素。所以在解決糾紛的時候,也要嘗試多元化的解決方式,可以把社會的倫理道德、鄉(xiāng)土民情這樣的因素加入進來,和法律一起,共同解決糾紛。

“小小的區(qū)別”

張立勇走馬上任河南高院院長的2008年,恰逢中國司法改革開始轉向。這一年,法院最主要的工作,實際上是“從根本上解決理念的問題”。而最高人民法院黨組書記、院長王勝俊2009年全國“兩會”后強調,人民法院當前的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維護社會和諧穩(wěn)定。

按照河南省高院的構想,社會法庭的案件來源包括4個渠道:一是基層法院移交的訴前糾紛或立案后認為可以交社會法庭處理的案件;二是社會法庭所在鄉(xiāng)(鎮(zhèn))黨委、政府交辦的信訪案件,三是雙方當事人自愿到社會法庭處理的糾紛,四是社會法庭在排查矛盾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民事糾紛,征得雙方當事人同意后,由社會法庭參與調處。

但段德旺覺得不管是上面移交下來的案子。還是當事人自己來找他的,他的工作處理方式都“和做群眾工作沒區(qū)別——先問雙方三個問題:一、你們同意不同意我來調解;二、我說了你們聽不聽;三、你們愿不愿意改。如果有一方堅決不愿意,那我就不調解了,他們該上哪級法院就上哪級法院去告?！?/p>

段德旺說,這是他干了一輩子群眾工作積累的經(jīng)驗。先分別做雙方的工作,兩邊都說得差不多了,就把雙方叫上,再在村子里找?guī)讉€有威望的人來做見證人,比如村支書、大隊長,大家坐在一起開會,把怎么解決事情給說清楚。最后再花點時間督促雙方履行當時的決議即可。

在段德旺看來,和做群眾工作相比,唯一的一個“小小的區(qū)別”是,“要是事情解決了,決議也履行了,我就讓他們在社會法庭的調解書上簽個字,蓋個社會法庭的章?！边@個“小小的區(qū)別”,恰恰是河南省高院賦予社會法庭的最重要的特性——由社會法庭制作的調解書,在經(jīng)當?shù)厝嗣穹ㄍ彶榇_認不違反法律強制性規(guī)定、不違反自愿原則后,可“賦予調解書強制執(zhí)行的效力”。

張立勇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介紹了他們設立社會法庭的初衷,“社會法庭是在涉訴信訪案件出現(xiàn)井噴的情況下想出的一個辦法”。

張立勇說,很多完全可以通過基層政府、社會團體解決的問題,沒有解決,最后就涌向了法律訴訟的渠道。而法院案多人少,完不成任務,所以考慮讓社會力量來參與。

“我們選的都是德高望重的特別熱心群眾事業(yè)的人。他們就愿意干這個事情,不計報酬。應該說社會上還有一大批這樣的力量,就像搞慈善事業(yè)一樣,這是一種愛心。每個村、每個鄉(xiāng)里都有這樣的人,我們正好通過社會法庭把這些人聚集在一起,解決社會矛盾?！睆埩⒂抡f。

據(jù)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提供的數(shù)據(jù),截至目前,河南全省法院共掛牌成立了124個社會法庭,公選出2425位社會法官,已調解372起矛盾糾紛。

另據(jù)河南省法院系統(tǒng)統(tǒng)計,在2009年“調解年”過半之時,河南全省法院共調解各類民事案件60672件,調撤率達到62.75%,比去年同期增長8.34%。

“沒想到社會效果會這么好?！睆埩⒂抡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