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

文學(xué)作品不僅僅有這些負(fù)面的描寫，同樣也有許許多多正面的對人生的肯定，對青春的肯定。這個在我們中國也是有的，也不乏這樣的東西。盡管在中國表現(xiàn)的形式不一樣，比如說從李白到蘇東坡，都有一種豁達，都有一種達觀。李白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边@兩句詩鼓舞了多少人!我可以冒昧地說，當(dāng)年在我不幸的時候，李白的這兩句詩也同樣給了我很大的鼓勵。雖然我知道這不是科學(xué)判斷，“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見得。你是個材料，但是始終沒有得到機會，沒有發(fā)揮出自己的能量，這是可能的；你要出了車禍，不就更沒用了嗎?你得了重病呢?所以人生是有很多偶然因素，人生并不容易?！疤焐也谋赜杏谩辈灰姷?，但是仍然是好詩；不見得沒有關(guān)系，李白也沒有承諾，凡讀了我詩的人都可以諸事順?biāo)?。對社會有所貢獻?！扒Ы鹕⒈M還復(fù)來”，這個話說得太好了，你能散千金，說明你有本事掙千金，有本事掙千金的人就不怕散千金，丟了就丟了。

蘇東坡很多的有名的詩詞，“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膾炙人口。他有一首不是最出名的東西，但是我也喜歡得不得了，念起來方便：“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边@個念起來那么上口，那么明朗。不要老想過去的事，尤其是有不順心的事，受挫折的事，受冤枉的事，算了啊!“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边€能做詩，還能喝酒，還能喝茶，而且是新茶。茶要新的，酒要老的，多快樂，多高興。所以中國也有許許多多的作品，它要你不要盯著鼻子底下的，或者你所遭遇的不幸、悲哀、挫折、丑惡，讓你看到人生本來是很好的。很寬廣的，讓你看到人生本來可以有許多的快樂。

印度的泰戈爾，是亞洲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的人。泰戈爾是一個很特殊的人，他的家在加爾各答。加爾各答到現(xiàn)在，我說的是現(xiàn)在，到處都是垃圾堆，臭氣熏天。那個公共交通，那個車上，都是掛著人。因為車上的人太擠了。我在1947、1948年那個時候，那個時候的北京——那個時候不叫北京，叫北平——那個時候大街上的車就是這樣。我從小就會掛車。因為那個時候車已經(jīng)擠不上去了，然后你抓著一個柄。人根本沒進去，就是掛在車上，也不用買票了。但是泰戈爾的故居是大的花園，紅色的建筑。他出身非常高貴，他本身是兩米一四，而且他在加爾各答并不以文學(xué)家、詩人著名，而是以歌唱家著名，他是歌手。我們在加爾各答泰戈爾的故居，聽過他唱歌他很同情窮人。讓他搞土改，搞社會革命，搞慈善，他搞不了，但是他確實很同情窮人。他歌頌月亮、星星、春天、少女、母親、兒童。冰心很早就翻譯介紹了他的《吉檀迦利》、《飛鳥集》等等。泰戈爾用一種近乎宗教一樣虔誠的心情。歌頌世界、人生。比如寫：“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么可唱，只嘆息一聲飛落在那里。世界上的一對小小的漂泊者，請留下你們的足印在我的文字里，世界對他的愛人，把他浩瀚的面具揭下來，就是你愛這個世界，世界才會把他的真情給你。他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這個世界最后變得越來越小，世界變成了一首歌，世界變成了一個永恒的吻，是大地的淚點，使她的微笑保持著青春不謝。地上有感動的眼淚滴下來的淚點。無垠的沙漠熱烈追求一葉綠草的愛，她搖搖頭笑著飛開了。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陽而流淚，那么你也將失去群星了?！彼蕴└隊柺仟氁粺o二的，對人生，對世界，抱著這樣一種美好的心情。你看完他的作品以后，感覺人生是非常可以和可愛的，可以不必有那么多抱怨，那么多遺憾，那么多嘆息，那么多眼淚，那么多牢騷，相反你完全可以用一個和世界非常親和的心情擁抱你的人生，擁抱你的世界。

泰戈爾說，“你已經(jīng)使我永生，這樣做是你的歡樂。這脆薄的杯兒，你不斷地把它倒空，又不斷地以新生命來充滿?！彼@講的是生和死。古往今來，有多少詩人在悲嘆，人活著為什么要死呢?“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碧└隊栒f什么呢?“你已經(jīng)使我永生了”，這個“你”指的是造物主，印度教的一個信仰，說“你不斷把他倒空，又不斷以新生命來充滿”。這是一個很脆弱，很薄的杯子，像每個人一樣，生命不斷往上充滿，上帝又不斷地往上倒，就像倒酒一樣，不斷地倒空，倒空了再倒上，倒空了以后又有一個生命進來，生命進來這個生命就結(jié)束了；又進來，又一個生命結(jié)束。他用這樣一種描寫，寫一個生命的存在和消失，寫得這么美。每個生命都是倒進來的一杯酒，這杯酒倒空以后，還有新的酒倒進來?！霸谀汶p手不朽的安撫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無邊快樂之中，發(fā)出不可言說的詞調(diào)。你的無窮的詞語傾入我小小的手里。時代過去了，你還在傾注，而我的手里還有余量待充滿。”這種對生命的贊頌是永遠(yuǎn)沒有盡頭的，是永遠(yuǎn)不會溢出來的。無窮的對生命的頌歌。冰心翻譯了泰戈爾的詩，她也受泰戈爾的影響，所以冰心的有些詩里面也有這樣的心情。

下面我引用冰心的詩，“四時緩緩的過去/——百花互相耳語說”。她就把世界看成整個的大的生命。這個大的生命里頭有“甜香的夢/輪流著做罷，/憔悴的杯/也輪流著飲罷!”，我們可以看出冰心受泰戈爾的影響?！白匀粏局f：/‘將你的筆尖兒，浸在我的海里罷!人類的心懷太枯燥了。”“沉默里，/充滿了勝利者的凱歌!”“山頭獨立，/宇宙只一人占有了么?”冰心也在自己的詩里歌頌生命，歌頌人類，歌頌群體，消解個人的野心，我們可以說世界為什么會變得這樣可愛?人生為什么這樣珍貴?朋友為什么這樣值得珍惜?包括一個家庭，為什么使我們戀戀不舍。除了它各種實際的條件、實際的原因以外。這里文學(xué)在起著作用。文學(xué)發(fā)牢騷也罷，表示遺憾也罷，罵大街也罷，但是最后文學(xué)給我們的啟迪是智慧，是善良，是對生命的歌頌，是對我們自己的人生的珍重。

(洪浩根據(jù)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