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亮
海島綜合征
18歲那年我到了西沙群島最偏遠的一個島礁上當兵。一直愛海的我終于可以盡情地看海了,想不到這一看就是二十多年。
剛到礁上沒幾個月,我就看夠了大海。島礁很小,抽根煙的工夫可以繞礁走三圈,四周都是一望無際的海水,耳畔響起的總是浪打礁石的聲響。的確,遼闊浩瀚的海面可以明澈人的心底,波濤洶涌的海浪可以淘凈人的喜怒哀樂,但幾個月來生活在這樣一個枯燥閉塞的礁上。沒有電,沒有報刊,沒有娛樂,總共只有七個人,看著四周永遠不變的風景,我的內心空落落的。就像潮水卷過的沙灘,沒有留下什么可以讓海來淘洗了。
剛來的時候老兵們都圍著我問這問那,但日子久了,能聊的話題都說了無數(shù)遍,兵們也都沒什么新鮮話可講了,都埋頭各發(fā)各的呆。我盡可能地不去看海,沒事的時候就躲在屋里翻看幾本快被翻爛的紅色經典書籍。
我第一次從西沙回到大陸探親,那都是提了于以后了,一只腳剛踏上大陸的土地,我就舍不得離開了。我在家里整夜整夜地看電視。直到所有的臺都出了雪花為止(那時候沒有有線電視節(jié)目)。
白天上了街,我看人的眼神都是直直的,直勾勾地盯著人看,包括男人,當然更包括女士,引起了不小的誤會。我們打趣自己說這是海島綜合征,這是病。
戰(zhàn)友
島礁與大陸隔離,我們的生活用品、食物,全靠補給船供給。補給船有時一兩個月甚至兩三個月才來一次,補給船靠岸的時候,就是礁上過年的日子,船上有大家期盼已久的成捆的家信,有淡水,有日用品,有油鹽醬醋,有新鮮水果蔬菜,還有厚厚的幾摞報紙雜志……只有當補給船到來的時候,想離開島礁的人才能出去,想來到島礁的人才能進來。
從補給船靠岸的日子起,我們就過年了,我們的年根本不需要分初一十五,因為酷熱的島礁上新鮮肉菜保存的時間極為短暫。
我當兵第二年,排長休假回家了,他這一走就是五個月,他休假只有兩個月,結果路上耽擱了三個月。他回來的時候牽了七條大小不一的半大狗,有一條大笨黃狗,剩下六條都是小狗或者卷毛哈巴狗。排長說,他這一路上多災多難,走的時候遇上臺風,回來的時候碰上寒潮,海上浪大,沒有船。返程時在三亞耽擱了一個月,到西沙永興島又等了一個多月船才到礁上,從老家抱來的小狗崽都長大了口
七個人,一人分一只小狗,黃狗歸了排長。
有了小狗以后的日子,總是充滿歡聲笑語,兵們喜歡看狗兒們嬉戲追逐打鬧,就像看馬戲表演,尤其是大黃狗戲弄起小狗來最有意思。
黃狗喜歡舔每個人的手,在你身前繞來繞去,你不理它它會知趣地離開,絕不黏你。兵們喜歡把頭上的軍帽摘下來戴在黃狗頭上,然后抬起它的右前腿讓它學敬禮,兵們總會在它身上找到不盡的樂子。黃狗從小接受軍事化管理,它已經具備了軍犬的良好素質。
我當兵第三年,狗兒們只剩下四條了,有三條因為水土不服沒有熬過第一個年頭,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了祖國的海防事業(yè)。我記得那年的寒潮來襲特別猛。持續(xù)時間也特別長,七個人十一張嘴翹首企盼著補給船的到來,可誰都知道,即使補給船冒險開進,這么大的浪,它也無法靠岸。
爛白菜幫子、發(fā)芽的土豆都吃沒了,人和狗每天只能靠稀粥度日。這樣的局面維系不了多久了,七個人面臨被餓死的危險。
排長說,這種情況下只有一個辦法卜殺狗。
大家反對,狗是我們的戰(zhàn)友,不能殺狗。
排長說,狗是我?guī)淼模皇巧霞壟浒l(fā)的軍犬,可以殺,即使是軍犬在危急時刻,也必須得殺。
不再養(yǎng)狗
為了殺還是不殺的問題,七個人開了一個特別的軍人大會。
最后,大家忍痛同意殺狗了,但殺誰的狗,還存在爭議。兵們說殺副班長的哈巴狗吧,它得了風濕,走路腿都瘸了,非常痛苦,估計活不了多久了。
但排長不同意,他半天才緩緩地說殺大黃狗,小狗沒有肉。
誰都知道做出這個決定對于他來說是多么痛苦,黃狗是他親手養(yǎng)大的,他每天都要坐在海邊的礁石上給黃狗梳毛,和它貼臉,對它說話。
排長讓兩個老兵去殺狗,他囑咐他倆勒狗的時候別緩勁,一下把它勒死別讓它痛苦太久。
排長坐在那里低著頭一動不動。
老兵去找黃狗了,沒有找到,回來報告排長。排長說你們去我床底下找找。
果然,黃狗躲在排長的床底下,縮成一團,仿佛知道了自己大限將至。
老兵把黃狗勒死了,把它扔在了旗桿下的水泥地上。隔了沒多久,老兵準備好家伙要給黃狗扒皮時,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
老兵四處尋找,在剛才開會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黃狗,它晃晃悠悠地走到排長跟前,伸出舌頭默默地舔他的手——它在地上趴著接了地氣,緩過來了。
老兵說,排長,咱別殺它了,我們舍不得。
排長摩挲著黃狗的頭,臉貼著它的臉,牽著它走到檢柜前,拿出一桿步槍,他把黃狗牽到了他們經常親呢玩耍的海邊,它黑白分明的眼看著我們,眼中那種絕望和悲戚的眼神我永遠都忘不了。當時我流淚了,我當了三年兵第一次流淚。
槍響了,狗倒了。我們靠著黃狗的肉和湯,熬了一個星期,直到補給船到來。
我們七個人,不管是穿著還是脫了這身軍裝的,直到現(xiàn)在,并且直到永遠,家里都不會養(yǎng)狗了。
(摘自《合肥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