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在沒遇到傅加明之前,我說盡了上海男人的壞話,還說他們是奶油小生。這年頭,說誰是奶油小生,就等于把誰封殺了一樣。我有一幫北京哥們,吆三喝四地吃飯喝酒,一點也不小資,吃遍了東四吃西四,讓我覺得在北京過得極舒服。
老總非把我派到上海去,我辭別那幾個哥們時眼淚汪汪。他們說,上海男人從來不會買單,你去了以后義氣點,咱不怕,咱有錢。覺得心窩子熱,在一起混了三兩年,他們愣沒讓我買過單,每回我剛想買就被鎮(zhèn)壓了:怎么著,看哥哥沒錢?
我下了飛機感覺不舒服,分公司的傅加明來接我,他說你等一等。我站在那里發(fā)呆,覺得自己應該現(xiàn)眼的時候總是會及時現(xiàn),因為我的裙子上已經(jīng)開了桃花。
傅加明在機場買了一件黑裙子和一包衛(wèi)生棉給我,然后說:我看著東西,你去盥洗室吧。
剛到公司,傅加明遞上發(fā)票:段青青,你的裙子和衛(wèi)生棉的錢。阿拉上海話說得特別純正,我看了他一眼,給了他一千塊:一共937,不用找了,算我給你的小費。我和傅加明初次打交道,我對上海男人的印象徹底崩潰,這種男人,世界上居然有,我們居然是搭檔!
我郁悶地給北京哥們發(fā)短信,我說,我遇到了黃世仁的弟弟。
他們說,姑娘,你好可憐,快回來吧。
我敢回去嗎?千辛萬苦混到了副總,一月9000塊,那么容易放棄?我好賴得混下去。
傅加明很精細,我見過他掏錢包,一百的放一邊,十塊的放一邊,這邊是卡,那邊是證,不像我,一抓一把,哪里有半點秩序,我討厭有秩序的生活。
我們?nèi)バ前涂?,服務生來收錢時,我有點茫然,以前吃人家、喝人家慣了,現(xiàn)在不行了。我說,我結我結。傅加明冷靜地看我一眼:段青青,你太沖動,這于我們的業(yè)務不利,你要學會冷靜,我們AA制,兩不相欠。
一悶棍就打回來了。好,我說,AA制。誰發(fā)明的AA制?這樣冷血?我看著傅加明精細的面孔,心生厭惡:頭發(fā)梳得這樣光滑,阿瑪尼的西服每天要熨,鞋子這樣有格調(diào),甚至,他還用了香水,他環(huán)保,用藍色格子手帕,不像我,一張張撕了紙巾,當著別人的面擦鼻涕。
一起吃飯,他小口小口地吃,從不胡言亂語,而我把電視聲音調(diào)大,看著娛樂新聞,說章子怡的八卦。他抬頭看我一眼:你又不知道,為什么說人家不好?這種男人!我恨得牙癢。
他每天把辦公室收拾得很雅致,窗臺上種了蘭花,像是與世隔絕的道士。我懷疑他從來沒有接過吻,因為他看上去永遠那樣妥帖。
我們的爭吵來自于工作,我的報告總是做得馬虎,他檢查之后總說這里不行那里不行,聲音雖然小,卻讓我非常煩,索性一甩手走掉,告訴他4個字:不行拉倒!
第二天,他把我的報告仔細改過,再細心地打出來,交還給我。公司大會上,我得到老總的表揚,暗地里感激他。他仍然不動聲色,給蘭花澆著水,電腦里放著古琴曲。我請他吃飯,他點了上海本幫菜,在上世紀30年代的老飯館里,喝著清酒,他的臉微紅,上海話說得更綿軟,手指伸出來,又白又細。我喝多了,說上海的種種不好,說他的種種不好,你太干凈太衛(wèi)生太講究太認真太妥帖太沒有激情……總之,他太不符合我的標準。
他反問:段青青,你這么挑剔我做什么,你不是為自己挑一個要結婚的人吧?
我一驚,是啊,我媽說過,如果挑這個人這里不好那里不好,那么,她就是想把他占為己有了。我想了想,看了看他,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喜歡上海男人的。
我病了,發(fā)燒。他來敲門,提了水果和蔬菜,當然,還有醫(yī)院里開的藥。
他說我的屋子里太干燥,把加濕器打開,再說空氣不好,開了窗,然后動手收拾我的狗窩,到處是光盤和書。他說,一個女孩子,怎么可以這樣亂?
人病了就容易脆弱,我哽咽著說,想吃我媽做的手搟面。
他沒說話,跑到廚房。一個小時之后,一碗熱熱的手搟面出來了,牛肉雞蛋,灑著蔥花。還有黃瓜和西紅柿,還有一片香香的橙子!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頭也不抬,繼續(xù)為我收拾著,上海男人什么都會做的。
病了3天,享受了3天,屋里到處是明媚的陽光,我終于讀懂了張愛玲的那句話,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是愿意把頭低到塵埃中去的。
我說話的聲音終于不再如母老虎,還學會了溫柔地撒個小嬌。我不再覺得他穿得太過整齊,手指甲太過干凈,而是覺得,這樣的男人才會生活才會過日子。
病愈后,我把3天買菜的錢給他,他沒有接。他說,算了,以后我病了,你也要這樣對待我,我是看你一個北方人跑到上海來不容易,又嚷著吃不慣上海菜。其實,我哪里會做手搟面,我是現(xiàn)學的,多虧我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