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也
一
爹都當大隊支書了,仍要被媽掛在鼻頭上哼哼。媽逢人便說,當了又如何,有什么零星好處,還不得件件樁樁由她出面去拼命才爭回來?久而久之,在孩子們的心目中,吸悶煙和粗布衫、笨口拙舌的爹,果然是本本分分的窩囊相。媽則樣樣逞能,凡事拿大得很。所以媽每做一件事,總要把爹的無能當作口頭禪。比方說刷鍋吧,媽就說:“當支書也不見多了油水,瞧這鍋一天刷幾遍都刷不干凈!”不過媽有一個事埋怨得對,她說:“當支書就了不得了?不當才用不著我每天擦板凳呢!”的確因為爹當了支書,串門的人多,那條板凳被坐得油光發(fā)亮,媽每天都要拿抹布去拂拭幾次。
說到擦板凳,倒讓我記起一個小名叫啞狗的人物來——他肯定是有學名的,因大人不曾提起,我也就無從知曉了。媽擦板凳的用意并不是為了啞狗,但他卻坐得最多,要是你不太頂真看去,他多日不洗的襠底就和我家那條板凳幾乎是一樣的顏色了。
聽爹說,啞狗生下來很長時間,路都走七平八穩(wěn)了還不會說話,大家便叫他啞狗了。叫上啞狗,他就慢慢懂得學舌了。
在宗族里,啞狗高我一個輩分,已過而立之年,按理應(yīng)叫他叔,可爺爺卻說他和我們一樣,還是個孩子??此练€(wěn)的模樣,唇上又稀拉長著幾根胡須,皮膚蠟黃,顴高額凸的已蒼老得可以,卻還是個孩子。爺爺解釋說,啞狗是討不了老婆的,自然是不可能有兒女的,輩分也就停在那兒了,當大孩子可是永遠的。
啞狗還是孩子,只不過是大孩子而已。于是我們便呼啦涌過去,爭著騎在他的脖子上,駕駕駕地叫著。這時候的啞狗便一臉嚴肅說:“坐穩(wěn),摔下來我可管不了!”經(jīng)他一說,“騎士”免不了要害怕,慌亂間又抓住他的頭發(fā),這下倒真的像騎在馬上了。
有一次大人不在家,孩子們得寸進尺,聯(lián)絡(luò)幾個愛鬧騰的,等啞狗坐在板凳上迷糊眼的時候,哇一聲幾只小手同時出擊,把他推翻在地,打了活結(jié)的麻繩套住他的手腳立時拉緊,便把他擒拿下了。興奮不已的七八只小手,又忙亂地去扒拉他的褲子。啞狗掙扎不得,一張嘴忙不迭說:“不能這樣玩……不能這樣玩……”孩子們只顧樂,并不去理會他的哀求,等褲子被脫到膝下,這才呆立一旁,嘴里咬著指頭,驚訝得沒有一個能說出話來。
過后孩子的惡行被大人臭罵了一頓,卻又跟著樂了一番。啞狗也不記仇,就像我家缺他不得,照樣一天四時都到?!皢」?你吃飯了嗎?”他的到來是靜悄悄的,一家人都捧碗吃飯,可以視而不見的,但最終媽還是打了這樣一聲招呼。
“吃過了?!眴」氛f,“大嫂又燴飯了吧?香噴噴的,一聞我就知道了?!?/p>
“碗都被孩子扛光了,要不也請你吃些……”
媽是咽著話音說這話的。啞狗便不再言語,靜靜坐著。這時候他會卷支葉子煙,夾在指縫間,點上吸起來。
三弟吃得快,吃完了總要亮碗底給媽看,博她一句贊許。然而媽的嘴巴有時是拿不準的,抓起三弟的碗打個忽閃便扔進泔桶里了,罵道:“鬧饑荒了,這么能吃,擱鍋里的一點飯哪夠你爹的胃口!唉,還燒焦了呢!”
“我來吃燒焦的鍋巴!”
本來啞狗是陶醉于吸煙的神態(tài)里的,卻不料突然接住媽的話頭,走到灶前取了鍋鏟往鍋底使了勁,刨起一塊鍋巴卷成筒狀,一手抓一手托著,才退回板凳上有滋有味吃起來。一時間媽也是詫異的,似乎是反應(yīng)不及,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媽,我吃不完,倒掉啦?!?/p>
二弟吃飯的秉性是喜歡留尾巴,扛著半碗飯,已走近泔桶。
“倒掉怪可惜的,我吃!”啞狗走前幾步,伸手要去接二弟的碗。一向張嘴就來的媽竟一時找不到話說,奪過二弟的碗添滿飯,和筷子一并遞給啞狗,啞狗把半卷鍋巴擱在碗上,使用筷子吃了起來。
媽把鍋里的飯統(tǒng)統(tǒng)鏟進一口陶缸,放進大鋁鍋的熱水里焐著,等爹回來吃。隨即刷鍋,給泔桶加了糠、切碎的青菜幫子,準備去喂豬。這時候啞狗恰好吃完飯,對媽說:“大嫂,讓我來!”說罷利索地提起泔桶便朝門口的豬圈走去。
媽直起腰來,怔怔的,望著啞狗幾步走前去的脊背,臉上露出我永遠也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神情來。
二
幾年后我離家求學,接著混社會的飯碗,呆在家里的時間是少而又少,兒時心目中的人事已淡忘得差不多了,卻莫名其妙記得媽的那個神情及沒有老婆孩子墊腳、永遠是大孩子的啞狗。
爹不再給大隊(現(xiàn)稱村)做事,從經(jīng)營了三十多年的職位退下來的那年荔月,我從外地匆匆趕回老家。爹很平靜,家里也很平靜,已經(jīng)沒有人再上門要我爹解決什么事了。一個忙碌了近一生的人,突然一天沒事干了,爹已是一個老人了?;丶倚“胩?我便拼命找話題。問及啞狗,爹說:“啞狗還來串門?!?/p>
媽正在灶臺上煮菜做飯,也沒有忘了摻和一句:“啞狗有老婆了,叫秋香,是一個厲害婆娘?!?/p>
啞狗有老婆了,老婆還是一個厲害婆娘,我不免訝異了一番。媽說:“他是瞎貓撞死老鼠了,是秋香前世欠他的債。”我說無論如何,啞狗總算討上老婆了。媽嘆息一聲說:“秋香雖然厲害,啞狗卻還是老樣子。幸好秋香還算認命,要不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媽的三言兩語,讓我有了見啞狗的欲望。
其時飯菜已經(jīng)上桌,媽望一眼爹,對我說:“吃飯吧。”
謝天謝地,媽并不像我預想的那樣,由于里里外外做事已經(jīng)少有人呼應(yīng)而對爹沒完沒了地嘮叨。
這是我回家的頭頓飯,媽特意宰了一只雞,炒了糖醋肉,煮了蘑菇線面,上了酒。我將燉雞朝爹面前挪去,媽也默許,就開席了。
“啞狗串門,總是在這時候?!眿屢贿呎f,一邊掰一塊雞腿要遞給我。我說:“給爹吧,我愛吃雞脖子?!钡f:“給老三吧?!比芙舆^雞腿放回缽頭,眨眼望我。我明白三弟的意思,于是先和他碰杯喝了一口酒。
就在這時候,啞狗來了。
媽說:“老三你靠邊吃,讓位子給你啞狗叔?!?/p>
“難怪辦了一桌好吃的,原來是大侄回來了?!眴」烦掖蛄寺曊泻?一手按住三弟,一手拉來高凳,“我吃過了,就坐在邊上湊個熱鬧。”
媽給啞狗添了酒杯,二弟給他斟酒。我說:“你喝酒吧,也隨意夾肉菜吃?!?/p>
我竟一時頗費躊躇:到底是稱他叔還是直呼其名好?
啞狗在眾人的催促下先吃了一口蘑菇線面,又哧溜喝了一口雞湯,才和大家一起喝酒吃菜。
我不知道是時代還是討了老婆的緣故,反正啞狗胖了些,也白凈多了。
三弟急性子,胡亂扒幾口便離座了。媽抓了缽頭里那塊雞腿遞給啞狗,啞狗接了雞腿轉(zhuǎn)到爹面前說:“大哥吃吧。”爹伸手擋了,夾了一片糖醋肉放進嘴里。那塊雞腿接著晃到我面前:“大侄吃掉它吧?!蔽覍W爹的樣子擋了,伸手去抓酒杯喝了一口酒。媽不高興了,嚷道:“又不是孩子,不吃就給放著!”
啞狗不得已,也就放開吃了。
“又不是孩子”,啞狗的確不是孩子了,雖不見兒女出頭,可他娶秋香當老婆了。
正當我想起爺爺說啞狗討不了老婆,沒有兒女墊腳的話,不經(jīng)意間,一個雙手叉腰的女人就出現(xiàn)在飯桌旁了。看啞狗的神態(tài),我便猜測是秋香無疑。
這女人鑲一顆金牙,身材中等偏下,站的是要撒潑的姿勢。
眾人都招呼秋香也坐下來吃些,秋香不予理睬,逼近啞狗,拿指頭戳他的額門說:
“我問你:滿滿一缽頭豬蹄,誰吃了?”
“三年前吃的,還刨出來說……”
“我問你:抽屜里的七八個雞蛋,長翅膀飛了?”
“我哪知道你是想孵小雞的……”
啞狗就這樣低聲頂著嘴。
“好哇,家里也不是沒有買過魚割過肉,就你長一張嘴巴?東家游西家逛的,要不要一張臉皮?——你這就給我滾回家,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啞狗唯唯諾諾的,低頭顧自走了。
直到這一刻,秋香似乎才看見我,說:“家里來客人呀!”
媽說:“是老大?!?/p>
“我知道大侄是有學問的,又在大地方見了世面?!边@女人的聲調(diào)軟了下來,“哪像我家的賤骨頭不認理,只管一張嘴,都讓這四鄰五舍的親人給慣壞了!”
媽說:“不就是吃點喝點嗎,誰計較!”
“有了大嫂這樣的縱容,也就難怪啞狗那樣好吃懶做不爭氣了!”不想媽的一句話,使得再次變臉的秋香拂袖而去。
經(jīng)秋香這一鬧,誰也沒興致吃了。媽默默收拾了殘余剩飯,把飯桌擦了。
幾天后我又離家了,寫信時也附帶問及啞狗。三弟回信說,啞狗還是一天四時都來串門,秋香不很管他了。
三
年頭老家修了族譜,要我這個“有點出息”的人也回去慶祝一番。我在族譜里橫看豎看找不到啞狗。爹說:“啞狗是仁字輩,族譜里立大名仁遠的,就是他了?!?/p>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