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染

我們中國人難有隱私權(quán),也不提倡個人空間,這已眾所周知。

所謂隱私權(quán)或個人空間,主要是針對那些熟人、密友、家人或親戚而言的。真正的陌生人,倒不存在這個問題。

因為是你的熟人、家人或親戚,你內(nèi)心的隱秘、你的時間、你的空間,就必須得對大家四敞大開,你必須恭候那些隨時可能發(fā)生的蒞臨、介入或侵占。長輩們告訴你:我們一輩子就是這么過來的,不分彼此,光明正大;年輕人對你說:我的就是你的,你的當(dāng)然也就是我的,你來我往,隨意最好。大家都這么說。

你關(guān)閉的房門,絲毫不起作用,它不僅無法讓某位來者遲疑、止步,反而,房門的冷寂和沉默,愈加吸引來者迅速地舉起好奇的手指頭,你的房門被一聲比一聲重的咚咚聲敲響,直到你打開房門。某位不請自到的熟人親友,會理直氣壯地徑直進(jìn)入屬于你個人的領(lǐng)地,絲毫沒有為自己的不約而往而心懷忐忑?！拔覀冞@樣熟悉,用不著打電話預(yù)約。正好從你家門前路過,我能不進(jìn)來坐坐嗎?”來者心安理得地坐到沙發(fā)上,你怔怔地啞口無言。

也許你正在電腦前專心致志地忙于稿件,你的指尖正像一個芭蕾舞演員柔軟的腳尖,沾滿豐沛的樂感;或者夜深人靜,你已舒展地躺臥于床,和你那心事重重的枕頭互道了晚安,你已睡意沉沉,正欲進(jìn)入夢鄉(xiāng)……就在這種時刻,電話鈴嘩然而響。你拿起話筒,對方不會問是否會打擾你,就擺出聊天的架勢。“我們無須那些客套,是不是?又不是外人?！甭犕材沁吚硭?dāng)然。他覺得自己這會兒沒事,全世界肯定就都悠閑,他自己這會兒沒睡,全世界肯定就都醒著。

一大撥人在餐廳里聚會完畢。窗外的車流越來越稀疏,燭臺上的光線也越來越黯淡,你的緩緩的疲倦已順著葡萄酒的韻腳,慢慢延升至肢體的末端。

這時,似乎有人余興未盡,舉起酒杯,提議繼續(xù)到擁有單獨空間的你的家里去喝茶,聊個通宵,甚至有人提出今晚就在你家打個地鋪。

你內(nèi)心躊躇不定,思量這樣一種浮泛的閑談,是否要繼續(xù)到你的房間里、沙發(fā)上?你的并不充沛的精力是否能熬住這樣的歡鬧?但是,你不能輕易說出“不”字,否則,你就會被大家視為一個別扭之人?！澳慵矣惺裁床荒芄_的?你有什么秘密非得獨自關(guān)在屋里?”

你是不可以對大家提什么隱私權(quán)或個人空間的,那樣,仿佛你就有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你就成了一個孤僻之人。你失去的不只是一場場空歡與閑談,你失去的將是一種在這樣的“大家”之中使你感到的和諧與怡然,一種“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的自由與安然。

其實,你無非是想守住自己的那一份小小的自在與悠閑。

其實,許多人都和善良、膽小的你一樣,只不過是擔(dān)心成為大家中的另類。

但是,大家依然會說,你的“個人空間”,你的“隱私權(quán)”,不符合中國的國情。中國人的交往歷來就是這樣親密無間,你來我往,隨隨便便,哪怕內(nèi)心里相隔十萬八千里之遠(yuǎn)。

終于,有一天,年輕的你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大家”是誰?!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