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鵬程
黃光家在縣城北小街,有臨街兩間房,一明一暗,后面一個小院子。
按說,這里不能算是黃光的家,是他爺爺奶奶的家。他爺爺奶奶沒有生養(yǎng),抱了個兒子,養(yǎng)他上了大學,后來分配到了地區(qū)(現(xiàn)已改為市了)工作,娶了妻生了子。卻又趕上六十年代初期餓肚皮的年代,小夫妻倆一商量,就把雙胞胎中的一個——也就是黃光,送到縣里老倆口家來了。
老話說,抱兒不抱孫。老倆口對黃光,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黃光爺爺是國營飯店的白案師傅,多多少少能藏點掖點包子饅頭回家。黃光從未挨過餓,還養(yǎng)了個“挑食”的毛病。包子只吃餡子,吃饅頭把外皮都撕下扔了。所以,盡管他有好的吃,卻還沒有只喝玉米馇子粥的小伙伴胖。
黃光生活發(fā)生變化,是讀了高中以后。先是奶奶去世,后是爺爺?shù)囊粭l腿摔斷了。爺爺嚷著鬧著去了黃光父母家,自己這副老棺材瓤子,就交給兒子媳婦來侍候吧,絕對不能難為了孫子。
爺爺每月退休金的一半,留給黃光作生活費,22.5元。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標準不算低了。吃喝穿用之外,還有剩余。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黃光不知跟誰學會了抽煙。
我們幾個同學上學,從黃光家路過,見他吃罷飯后,擦根火柴,點了支煙,滋滋地吸了口,緩緩地吐出來,瞇縫著眼說,飯后一袋煙,賽個活神仙哪。
慢慢我們幾個同學也眼熱了,在家匆匆地扒完飯,背起書包就出門。家長喊道,還早呢呀。答道,學校有活動,然后,蹬噔跑了。那時學校生活也多,學工、學農、學軍,還有大批判,謊也好撒。一口氣跑到黃光家,點煙抽了,也來享受享受活神仙的滋味。
煙錢從哪來呢?黃光每月有22.5元的生活費,可自由支配。至于其他同學,有的是從幫家里買醬油鹽醋偷著攢的,攢了五分錢就能買半包豐收牌了(其實一包才賣九分錢,俗稱“一毛找”,買半包還被占了五厘錢呢),攢個六分錢就能買半包大鐵橋牌了(那時商店的煙都拆零賣,真是方便群眾哪,不像現(xiàn)在,甭管什么東西,都敢漫天要價)。也有的勤工儉學自己去掙。比如我吧,暑假兌冰棒賣,騎輛自行車,車后捆著冰棒箱子,到幾十公里遠的鄉(xiāng)下,挨村逐戶轉著賣,叫“溜鄉(xiāng)”,縣城一棒賣三分錢,鄉(xiāng)下一棒能賣五分錢。
但話說回來,幾個同學雖常到黃光家抽煙,也還只是少年的好奇心使然,覺得好玩而已,抽抽也可,不抽也不是不可。
黃光卻不同。
他有事抽,沒事也抽;高興時抽,不高興時也抽。每天早晨,眼睛一睜,人在被窩里,就要抽上一兩根。有時在學校上著課呢,忽然想抽了,急得抓耳撓腮,呵氣連天,下課鈴一響就吱溜一下到教室后面去抽了。
他抽上癮了。
他還能把煙抽出許多“花樣”來。
煙從兩只鼻孔冒出,叫“二龍出?!?。煙從兩邊嘴角冒出,叫“龍王穿須”。還有吐煙圈。深吸一口,嘴唇攏成“O”型,舌頭“呱噠”一聲,一個滴溜溜圓的煙圈從嘴里冒出了。往往在那煙圈將散未散之時,又吐了個煙圈上去,前一個煙圈散了,后一個煙圈又冉冉升起,彼伏此起。
黃光自負地道,好玩吧?
好玩是好玩,但他的煙癮愈來愈大了。
每到月底,他就吃白飯,不吃菜,菜金被他抽煙抽了。在那幾天,不管誰到他家,若掏了煙出來給他抽,他便咧嘴笑。若沒掏煙,他臉就冷了,竟掏煙兀自抽了。
當然,他會玩?zhèn)€小花招,不讓人家太難堪。他把一包煙藏起,只放了一支在一空煙盒里。他當著人的面,把這支煙掏出,抽了。說,哦,你也抽煙,我忘了,抓起煙盒,搖搖,又搖搖,咕嚕句,媽的,空了,往地上一丟。等人家走了,他撿起那空煙盒,再放支進去。又來人時,他又故技重演。
他這種小花招,令不少同學齒冷。
高中畢業(yè)后,黃光到了地區(qū)他父母家,與同學聯(lián)系漸漸少了。一年春節(jié),一位在地區(qū)工作的同學回縣說,黃光被公安部門“拉網(wǎng)”拉進去了,判了三年。他聽黃光廠里的人說(黃光后來招工到了地區(qū)農具廠),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黃光與另外兩名青工,偷了廠里一臺報廢的機器,當作廢銅爛鐵賣給了收購站,總共才賣了二百多元錢。但這次上面有指示精神,對被“拉”了“網(wǎng)”的人員,要“從重從快”處理,黃光撞在槍口上了。
黃光分到手的那幾十元“臟款”,八成又是買煙抽了吧,我想。
不久后的一天,單位傳達室的那位大眼睛姑娘,遞了封信給我。一看,信封下面的地址是某某監(jiān)獄。我不覺往大眼睛姑娘瞄了一眼,有點做賊心虛似的。不料,大眼睛姑娘也正瞅著我。忽然,她一扭腰走了。我那時還沒談女朋友,心里對她有些意思呢,心想,這下壞了,怕沒戲了。
黃光信里敘了他這次“遭遇”,然后就說他的煙癮本來就大,這下更大了。還說做牢不可怕,只怕沒煙抽,若要有煙抽,就算把牢底做穿又何妨。
讀到此處,我苦笑了笑,他還冒出豪言壯句了呢。
信里最后說,讓我給他寄幾條煙去。他又列了長長一列同學的名單(大都是在他家抽過煙的),叫我一一去找,讓大家湊個份子,平攤一下費用。
我按他列的名單一一去找了。有的已出外謀生了,有的二話沒說,湊了份子,也有的怕是被黃光搖煙盒的小花招耍弄過,還耿耿于懷吧,借故推托了。
記得我好 像買了幾條團結牌子的煙,四角伍分一包的,去到郵局郵寄。一個長著鷹鉤鼻子的檢查人員,見是寄往監(jiān)獄的東西,檢查的特別細致,還盯了我?guī)籽邸?/p>
沒過兩三個月,黃光又來信了。信里說,不要再寄好煙來了,就寄豐收牌或大鐵橋牌吧,“老土造”(手搟的白紙包煙)也行,在這個鬼地方,不求好只求多呀……
我又在郵局那個鷹鉤鼻子的睥睨眼光下,給黃光郵寄了一次香煙。
謝天謝地,黃光后來被改判了。因上面又有了指示精神,怎么能“從重從快”呢?還是要以事實為依據(jù)嘛,黃光被放了出來,又回到農具廠上班了。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真是“光陰似箭”呀,一晃,又是十多年過去了。三年自然災害其間出生的這一拔人,已早到了中年,去品嘗中年人生的酸甜苦辣種種滋味了。
一天傍晚,忽然接到一個民政部門的同學的手機,說外地來了個老同學,讓我立即趕到一家酒店。這位同學手里掌些實權,比如安排用個車、吃個飯什么的,都不是問題,所以講話口氣也硬。
哪位老同學?我還是問了句。
來了就知道了,快點吧,都等著你呢。這位同學用了在職場廝混久了的口吻回答。這么些年,這類口吻我也聽得多了,讓你感到很親昵、很哥們,但又是居高臨下、不容置疑,棉里裹鐵呀!
但是,他不說這位老同學是誰,你也猜著了——讀小說的,誰沒這個水準呀——就是黃光。
他奶奶下葬的那塊墳地,縣里開發(fā)區(qū)要征用,他是去到民政部門辦理遷墳有關手續(xù)時,正好碰見了在民政部門工作的這位同學。
黃光的頭發(fā)已完全花白,面膚黯黑,牙也缺了幾個,說話有點關不住風了,剩余的也都是“煙牙”,泛著古銅色澤。那夾著煙的食指和中指,則是焦黃色。一個“老煙客”了。
酒席上圍坐著十幾個男、女同學,雖早過了不惑之齡,但好幾個活躍在職場上的同學,穿著打扮、言談舉止依然顯得青春朝氣,完全合得上時代的節(jié)拍,他們不斷地接、打著手機,在好不容易間歇的空暇里,講幾個非常露骨露肉的葷段子。惹得身旁的女同學,很女孩子氣地用拳頭去擂他們的后背。
黃光說話不多,簡短的問答之余,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酒桌上除了酒店里上的“紅皖”外,還放著不少同學攜帶的“玉溪”、“蘇煙”、“中華”,還有外煙。黃光不像有的同學,專抽某種牌子的煙。他是哪種煙轉到自己面前,就抽哪種煙。從他那又奇又喜的表情看,酒桌上所有牌子的煙,對他來說,都是“好煙”了。
黃光所在的市農具廠早已倒閉了,巧在他住的宿舍,處在路道口,他就扒開一扇窗戶,開了個小煙酒日雜店,聊以度日吧。
見了他現(xiàn)在抽煙的情形,不免讓人心里嘀咕,他那個小煙酒日雜店賺的幾個錢,怕是也要被他這煙火“燒”得所剩無幾了。
一個剛接完手機的同學,對黃光說,你家電話號碼是多少?下次去市里到你那玩玩。黃光支支吾吾起來。我端起一杯啤酒,往黃光杯子“咣”地一碰,說不能光說話,來,喝酒。那位問話的同學,明白了我的意思了,他也端起了一杯啤酒,嚷著要同我碰杯。
推杯換盞之際,我無意之中,分明見到黃光抓起桌上一個煙盒,搖搖,又搖搖。他這個動作,一下喚醒了我的記憶,黃光呀,黃光,這么多年了,人世間發(fā)生了多少巨變呀,你這個下三爛的動作,怎么還保留至今?你不完蛋了才怪了!
到了十點鐘,酒席散了。
出門時,黃光對我說,有個電話號碼,你記下好嗎?
我撳了手機,把這個號碼儲存了。
他說,這是我鄰居家的電話號碼,你下次到市里,有空的話,到我那坐坐。
我說,好。
他說,我真想同你好好聊聊。
我說,我也想。
聊聊,是該聊聊呀,但是,是不是晚了?都是多半輩子的人了啊!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