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民
“不幸生于帝王家”,這話咋一聽似乎有些矯情,因為不知有多少人做夢都想托生在這樣的富貴之家,即便沒這樣的福氣,也要想辦法攀龍附鳳,沾點王氣。但問題還有另一面,別看那些帝王子孫平日錦衣玉食,揮金如土,一有變故,他們往往就是權力傾軋的犧牲品。所以,他們倒霉時發(fā)出這樣的哀嘆,也不奇怪。
朱元璋的九世孫朱載堉自然也不例外,由于皇室子孫的互相傾軋,爭權奪利,他也受害不輕,幾經(jīng)沉浮,生世坎坷。不過,他可不是一個一般的王子,他是一個世界級的著名樂律學家、歷學及數(shù)學家,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學者,“東方文藝復興式的圣人”。他的巨大成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得感謝王室子孫所特有的種種不幸。
本來,生在王家,可以養(yǎng)尊處優(yōu),有一份與生俱來的優(yōu)厚俸祿,可以終生不為衣食發(fā)愁,還有很好的學習研究條件,能接受最好的教育,交往文化素質(zhì)高的朋友。
可不幸的是,按當時朝庭規(guī)定,盡管他滿腹才華,學富五車,但作為宗室子弟卻不能參加科舉,沒有金榜題名、獨占鰲頭的榮耀;不能做官,沒有出將入相、建功立業(yè)的機會;不能私自離開領地,盡可以讀萬卷書,但不可行萬里路,成不了浪跡天涯的李太白,更成不了遍游名山大川的徐霞客。
更不幸的是,15歲時父親被誣陷而遭禁錮,他從尊貴王子一下子變成了罪犯家屬。在困頓和歧視中煎熬的19年,使他飽嘗人間苦難;世態(tài)炎涼,使他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跌倒自己爬,指望人扶都是假”。
好在父親能在生前被平凡昭雪,恢復王位,他又以世子身份重入王宮,繼續(xù)過有充分經(jīng)濟保障的富裕生活,得以繼續(xù)從事他所喜愛的音樂與數(shù)學研究事業(yè)。
可是,新的不幸接踵而至,父親突然去世,他失去了王位繼承權,這就意味著他從此就成了平民百姓。盡管是他主動請辭的,這在明朝的數(shù)代上千王子中是唯一一個。好在他很達觀,很瀟灑,拿得起,放得下,在《醒世詞·平生愿》中寫道:“再休提無錢,再休提無權,一筆都勾斷?!薄胺N幾畝薄田,棲茅屋半間,就是咱平生愿。”
因為父親不幸去世,他不得不辭去王位,這使他跳出了勾心斗角的權力中心,可以不受干擾,不被覬覦,遠離了宮廷陰謀,刀光劍影,把全部精力用在他所鐘情的音樂與數(shù)學理論研究上。于是,世界上少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王子,多了一個舉世無雙的樂律學家。
然而,不幸的幽靈似乎特別青睞于他,一直在他身邊游蕩。雖然經(jīng)過多年苦心研究,著書20余部,在多方面都有開創(chuàng)式的建樹,創(chuàng)造了多項世界第一,第一個提出十二平均律的理論原理;第一個創(chuàng)造出按照十二平均律原理發(fā)音的樂器——弦準;第一個發(fā)現(xiàn)“異徑管律”的規(guī)律;第一個在算盤上進行開方計算;第一個得出求解等比數(shù)列的方法;第一個創(chuàng)立“舞學”一詞,并為這一學科規(guī)定了內(nèi)容大綱……但當他在71歲時將自已一輩子的研究成果獻給朝廷時,卻被束之高閣,無人理會,甚至被嘲笑為是雕蟲小技,“奇技淫巧”。
當然,造物主是公平的,任何人都不會永遠陷于不幸的泥潭,總會有幸運女神來眷顧的。幸運的是,朱載堉的研究成果墻里開花墻外紅,居然能飄洋過海,在歐洲大放異彩,為推動世界音樂理論研究作出重要貢獻。他的名字早在十八世紀就傳入歐洲,他的十二平均律理論傳播到歐洲后,為歐洲學術界所驚嘆。德國物理學家赫爾姆霍茨說:“有一個中國王子叫朱載堉的,他在舊派音樂家的大反對中,倡導七聲音階,天才地把八度分成十二個半音并發(fā)明了變調(diào)的方法?!崩罴s瑟則評價說:“朱載堉雖然遠離歐洲,但他同是文藝復興時代的人?!?/p>
更為幸運的是,到了現(xiàn)代,特別是這一二十年,他的音樂理論終于出口又轉“內(nèi)銷”,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國人在驚喜中越來越多地認識了解這位音樂與數(shù)學奇人,給了這位偉大學者以應有地位,雖然稍晚了一些,總算是亡羊補牢,足以告慰朱載堉于地下。
人生如夢,有美夢自然也有惡夢,不管是否愿意,總會遇到許多不幸與有幸。偉人與庸人、成功者與一事無成者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前者把不幸當動力,把有幸當機遇,不在不幸面前低頭,勇于戰(zhàn)勝不幸,贏得幸運的招手;后者卻稍遇不幸便被打倒,不堪一擊,一遇有幸則陶醉其中,不可自拔。朱載堉的研究成果,既給世界留下一份極其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他的奮斗經(jīng)歷,更昭示我們一個真理:天時地利固然重要,最終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人,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