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尼
開始只是一般領導與隊員關系,后來隨著時間推移,我們的關系當然不一樣了,我是很崇拜他的,也的確向他學習到表演藝術上許多東西。
戴公名涯,原名忠勳,他與我可以說亦師亦友。
1937年的冬末,我已在中國戲劇學會救亡演劇隊。當時中國戲劇學會負責人戴涯在西安,我們救亡演劇隊由冷波帶隊,先在徐州開展工作,徐州戰(zhàn)事吃緊,接到戴涯電信,要我們到西安,這就認識戴涯。
開始只是一般領導與隊員關系,后來隨著時間推移,我們的關系當然不一樣了,我是很崇拜他的,也的確向他學習到表演藝術上許多東西。
中國戲劇學會救亡演劇隊到西安后,首先到南鄉(xiāng)進行宣傳。但一個純民營的劇團,是沒有多少錢的,是靠在城市中公演售票來維持,大家沒有工資,吃大鍋飯。當時的方針是“城市經(jīng)營,農村宣傳”??墒且?,就得大一點的劇目,那年的秋天,選擇了《黃花崗》,新戲一切服裝、道具、布景,都得新制,投人資金過多,結果賠了錢.連伙食都難開了,人員紛紛離團另謀出路。隨后雖又演了《日出》、《突擊》等戲,仍難維持。這時,西安的戰(zhàn)時干部訓練團第四團(簡稱戰(zhàn)干四團)要辦藝術人員訓練班,找到戴涯,請他負責,他便帶著中劇的僅有的六七個人去了戰(zhàn)干四團。
在戰(zhàn)干四團辦了兩期藝術班,這時有了變化,反共的陰謀已明朗化,而人際關系也緊張,大家便想離開,重新搞職業(yè)劇團。可是要集體離開也是不容易的。戴涯和冷波、洪正倫中劇的幾個領導人便商量了計謀,十月十日是“國慶”,定會組織慶祝晚會,我們九月外出公演,到時不回,必然引起矛盾,制造成僵局,借機辭出。于是九月中我們以戰(zhàn)干四團的名義赴寶雞去演出,果然如預計的,“國慶”前來了命令,要我們回團組織晚會。戴涯在臨近前回報“正在演出,票已售,不能回團”。這一來惹怒了戰(zhàn)干四團負責人葛武棨,惱怒地說“不回來,不回來就永遠別回來!”這樣,“國慶”過后我們回到團里,葛武棨向戴涯大發(fā)脾氣,戴涯趁機提出辭職,于是中劇的人集體寫了辭呈,葛武棨大筆一揮,我們便全體離開了戰(zhàn)干四團。(兩期藝術班的留團畢業(yè)生已組織了戰(zhàn)干劇團,對我們這些不馴服的人離開,更是樂意的。)
十一月重組中國戲劇學會,簡稱中劇。
在舊社會,民營的職業(yè)劇團要想生存發(fā)展,固居一地是不行的。因為人員不能太多,排的劇目就不可能多,而一個戲在一地最多演個六七場,所以得跑碼頭,作旅行演出。我們在西安演出了五個戲,就開始出發(fā)了。
這里還有一個政治的原因。我們是那樣地離開戰(zhàn)干四團,他們不會善罷甘休,果然,在我們要公演《日出》,就在賣出票的前夕,陜西省黨部來了禁令,說《日出》是禁演劇目,不能演。面對這種蠻橫,戴涯無奈,叫人在大門外貼出聲明:“《日出》奉令停演”,戴涯把“奉令”兩字寫得大大的,以此來抗議。同時立即突擊排《重慶二十四小時》,并向觀眾聲明,要退票者可退票,但沒有一個觀眾退票。
看來西安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戴涯決定出去公演,路線是寶雞、漢中,由廣元入川。我們這個劇團只有十多個人,不分什么演員、職員,布景、道具、服裝,都是自己動手來做,女演員、包括戴涯的夫人楊月秋,她們就是裁縫。演出時也不分前臺、后臺,誰有空誰就到前臺服務。而且我們都沒有工資,營業(yè)好了分些零錢,不好就一起喝稀飯。雖然生活苦,可大家卻很愉快。廣元演畢,戴涯考慮到以我們劇團的陣容,是難以和重慶、成都那些大明星、名劇人比的,于是改路線,掉頭去蘭州。
在蘭州迎接了抗戰(zhàn)勝利。戴涯覺得中劇的發(fā)源地是南京,南京是國都,他又是鎮(zhèn)江人,于是決定一路演著回南京。
在舊社會,搞民營職業(yè)劇團,要受到許多壓力,軍人、警察、憲兵、特務、傷兵、青紅幫……這些人都得照應,戴涯的煩惱很多。有時明明滿座觀眾,售票的錢卻不夠院租。有時還受傷害。在天水,租借了民主紀念堂為演出地,白天排戲,紀念堂前樓的辦事人員,說影響了他們辦公了,來干涉,并動手把戴涯打傷。在開封演《日出》,國民黨空軍帶兩個少女來看戲,硬坐在前排,演黃省三的演員因為第二場才上戲,便在前面臨時服務。這時持座位票的觀眾到了,他便請占座的空軍讓座,那空軍大怒,舉手拿面前的茶壺把演員砸得頭破血流。氣得戴涯拉空軍去憲兵隊交涉,他在戲中還有角色,這時只得臨時換演員。戴涯向觀眾聲明,這場戲將演得不好,不愿看的可以退票,可觀眾非常好,無一人退票,高喊著:你們演吧,我們都看見啦。
1947年冬,回到南京后,便籌備演出,打炮戲選了宋之的寫的《武則天》,戴涯找了國民黨負責宣傳的要員張道藩,說好租借香鋪營的文化會堂為演出地。一切準備齊全,劇票、海報、廣告也印好。這時忽然有了變化。張道藩要戴涯演反共的“戡亂戲”,不然就不能在文化會堂演出。張道藩知道戴涯已經(jīng)投了演出費,是作出要挾。戴涯當即一口拒絕,演出當然只好停下來,結果又背上了一大筆債。
戴涯對我夫妻二人非常關心,在我生活最困難的時候,給予了無私的幫助。記得1940年我在戰(zhàn)干四團,因為和延安友人通信,被關禁閉。戴涯多方奔走,保我出來。我出走綏西,二次回到西安,夫妻二人生活無著,我又得了斑疹傷寒,是戴涯決定從公演的票房中,不斷地取款為我治病,待我出院后,又將我夫婦接到他家中,供我食宿,直到為我二人找到工作。這種古道熱腸,是我終生難忘的。
我的藝術成長,也是和戴涯的影響幫助分不開的。記得1938年夏天,戴涯聯(lián)合了在西安的話劇演員,以旅陜劇人的名義演出《日出》,在演出時,扮演潘月亭的周伯勛突然嗓啞失音,而當日票已售出,不能停演,由于我對此劇較熟,戴涯便建議我來突擊。在眾多合作者幫助下,我沒出大錯地完成了這場演出,從此以后,中劇演出《日出》,潘月亭一角便同時由我擔任了。后來在許多戲中,戴涯也委以重要角色。中劇東山再起,第一個戲是《茶花女》,戴涯分配我演原來他演的喬治·杜瓦樂一角,并且給我很多指教。我在藝術上逐漸地成熟,是與他的教導分不開的。他還放手讓我導演,就在那幾年,我導演了《桃花扇》、《心獄》等戲。
他一向對藝術非常嚴肅而刻苦,年輕時曾和唐槐秋一起創(chuàng)辦中旅,開創(chuàng)了中國話劇職業(yè)化的道路。他扮演的《梅蘿香》中的秦叫天一角,因轟動平津而得了“戴老板”的綽號。他以扮演《茶花女》中喬治·杜瓦樂,《雷雨》中周樸園,獲得“戴派老生”之譽。
他創(chuàng)造角色極重角色特征,要演成“這一個”。他主張不同的戲里應是不同的角色(以區(qū)別“不同的戲里是不同的自己”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方法),他從外形的改變到聲音的化裝,都有自己的設計和表現(xiàn)。不用說他演的《日出》中的李石清,《李秀成之死》中的李秀成,《清宮外史》中的李蓮英各自不同,就是他演的《北京人》中的曾皓和《家》中的高老太爺,這樣兩個代表封建階級行將就木的老朽,也是不樣的。一個是即將死亡而拼命掙扎(曾皓),一個是死抱著家長的威嚴但已虛弱不堪(高老太爺)。他將這兩個人物的步履,駝背的樣子,都有所區(qū)別,在聲音的運用上,曾皓是聲顫而不清,連吐痰都要用極大的力量帶著聲音吐出,而高老太爺則是強作有力而氣虛聲空。至于他演的周樸園,則又是另一種形象了。
他把戲曲中的念白、形體動作,化入話劇表演中,取得了極好的效果,如李秀成、李蓮英的步伐、手勢、語言等。
李秀成在第四幕自殺前祭酒時的三段臺詞,第一段祭洪秀全等,他手舉酒杯在前面,仰首高叫“天王!東王!……”戴涯用了京劇中的“叫頭”,蒼涼而悲壯;第二杯酒,他平端酒杯在胸前,將“十四年來,在我們一切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中,英勇犧牲了的一百萬以上的兄弟姐妹們!請你們的英靈,來飧用我的第二杯敬酒!”這大段臺詞,低沉快速而清晰地把前面四十八個字一口氣說出,然后一個停頓,再繼續(xù)說“敬酒”二宇,隨之松手使酒杯落地粉碎,隨著這杯碎,后臺響起太平軍戰(zhàn)士聳身自焚的高歌,這時他搶過第三杯酒,轉身飛步到窗前高舉酒杯,一聲高呼“第——三——杯!”——每演到此處,臺下總是掌聲如雷?!度粘觥分欣钍迮c潘月亭拼斗時的大段臺詞,戴涯運用了“貫口”這快速急口,也常常博得觀眾的掌聲。
他身體虛弱,加之嗜酒如命,經(jīng)常在演出中昏倒在后臺,常是注射強心針來上臺,他一到了臺上,就生龍活虎一樣,這是很可貴的。
但是這樣一個好演員,由于歷史上的政治原因,始終在戲劇界被排斥在外,以至在文化大革命中含冤而死,今后就將更不為人知了。
我1998年去南京,想去探望他的妻子楊月秋,可是她已仙逝。我在傷感之余,寫了下面的詩:
游金陵憶戴公
荷香陣陣訪金陵,秦淮波映憶戴公。
雁塔飛雪初識君,亦師亦友長安城。
困厄境里得溫飽,紅氍毹上沐春風。
關中同嘗饑寒苦,蘭州共享劇藝榮。
相國寺畔全清史(注)夫子廟邊業(yè)凋零。
戰(zhàn)歌唱遍大西北,高臺教化億萬眾。
中劇十年陜甘豫,劇運史上竟無名。
戴公創(chuàng)業(yè)肝膽瀝,半世坎坷獲罪刑。
囹圄三載無訴處,鐵冠壓頂志不傾。
身后雖平不實冤,含恨而去怎復生?
事績件件客觀在,自有歷史作定評。
回憶戴公平生事,淚灑蒼天咽無聲!
注:全清史,指中劇將楊村彬《清宮外史》一、二、三部全都演出,這恐是全國唯一的了。
作者簡介:丁尼,中劇成員,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zhàn)軍,成為前線話劇團主要演員?,F(xiàn)離休,居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