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一個故事。說是一伙盜賊,盜得了銀行里一堆的金塊金條。貨車滿載著這伙賊和一車金子開往山頂上,停下,準備分贓吧。就在這時,車子沒停穩(wěn),滑下山頭,翻了,金子撒了一地。山野間,再沒有大貨車來幫他們轉(zhuǎn)運這一地的金子了。于是一幫賊兄弟紛紛下山,解開衣服,能塞幾塊是幾塊,比沒有強。只有賊頭子老大端坐山頭上,叼著煙斗,笑看兄弟們忙著塞金子。有人不解了,上前催道:老大,你也趕緊塞幾塊吧!賊頭子不塞,依舊叼著煙斗。半晌說:我們是大盜,我們不要小錢,小的金條我不要。
喜歡極了這賊頭子老大傲慢的一句話。做大盜,不做那無名小賊,不稀罕區(qū)區(qū)小錢。耍的就是派頭,玩的就是境界。
幼時讀過一個東洋女間諜的故事,也對那女主角佩服得要命。自然,她是個美女,書中的插圖里,她穿著和服,頂著一頭云鬢,端莊典雅。憑著智慧和出色的演技,成為年輕有為的俄軍官的戀人。只是,她常常咳嗽,身體似乎不太好。她手中習慣拿一把鑰匙,那鑰匙每每被當成筆在機密圖紙上劃來劃去。一年后,她忽然死去,遺書里,只求能讓自己的遺體回到祖國。她的遺體回到日本后立馬被解剖,里面攜帶了一份微縮膠卷,那把鑰匙是一個微型相機。后來的戰(zhàn)爭里,日方大獲全勝。
她有沒有真愛過那個軍官,只有她自己知道。但這些都不重要,在真正的大盜面前,愛情也不過是一個眩目的道具而已。一個高智商的美女眼里。煙花樣的男女之歡,大約也如那盜賊老大眼里撒在地上的區(qū)區(qū)金條,不值得彎腰來拾。倘若要愛情,本國就可以制造,無須舍近求遠。她是大盜,她要顛覆的是一場戰(zhàn)爭,是億萬人的悲歡榮辱,而不是一個男人的懷抱。做這樣的大盜,也許一輩子,只盜一次,也只有一次得手,或者失手。但是,足夠了。
張愛玲筆下的王佳芝起先也是要做大盜的。情色是誘餌,或者說是打劫工具,打的是人頭的主意。在那樣一個風云動蕩的年代,多少人躍躍欲試想接近那漢奸易某人而不可得,她卻搭土了,讓他一步步走進自己設(shè)下的局里。眼看那人頭就快到手,臨到最后,她丟了江湖大盜的派頭,彎腰拾了一個“情”字,錯失了一個偉大的壯舉。到底還是嫩了些,只做成了一個“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的小情賊,讓人看笑話了。
我小時候,也是愛看那江洋大盜故事的。以至,骨子里至今藏著一個大盜的情結(jié)。常常想自己于茫茫大海上,占一座孤島,風浪之上顛簸,專截那貪官污吏、不法巨商,得來的財物再轉(zhuǎn)身散給貧民。一輩子的經(jīng)歷都是傳奇,和波濤一樣驚心動魄。并且,拒絕招安,只享受身為大盜才有的豐富和寂寞。
其實,我真的是一個大盜。沒有大盜的經(jīng)歷,但在內(nèi)心里,卻耍著大盜的派頭。我端坐在庸常生活的高椅上,我冷眼看人群里那些小男女的聚散悲喜,卻不涉足,只差一根派頭十足的煙斗來充當?shù)谰?。其實,并非我已多年不涉人問情事,實在是,我要的是一個人的一世。拿我的一世,賭他的一世。得手,或者失手,都只在這一博。朝露般的歡愛,就留給小毛賊樣的一幫庸脂俗粉去竊喜。放眼紅塵,無可盜者,寧肯吹涼風曬太陽,也不挪動我的寂寞。
煙火歲月里,任時光的口袋朝夕空白,也要端著一副冰冷的架勢,不塞那小男女的悲歡,不塞那朝不知夕的孽情,就讓它空著。因為,做的就是大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