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光

虎骨

前幾年冬天，我去黑龍江林口，去看我的一位朋友，晚上他在一家飯店招待我。這家飯店叫野味飯店，有紅燜野豬肉，紅燜狍子肉，清水煮鹿筋，這是大菜，當(dāng)?shù)厝艘补苓@些菜叫硬菜。還有普通的野味，火雞燉紅蘑，醬熏山兔子肉，油炸林蛙（也叫油炸哈什蟆）。青菜是老蕨菜，松油蘑，山木耳，柳蒿芽。酒自然是當(dāng)?shù)氐耐翢疲瑓s是用藥材泡的，有五子登科酒（即酒里泡的是覆盆子、金櫻子、菟絲子、枸杞子、五味子），有張飛須發(fā)酒（即酒里泡的是熟地、黃精和何首烏），有神蛇酒（即酒里泡的是蝮蛇和蛤蚧），有壯骨酒（即酒里泡的是虎骨）。我們隨便點了幾道菜，主要是為了喝壯骨酒。現(xiàn)在虎是國家一級保護(hù)動物，酒里能泡虎骨，我們覺得是扯淡，那酒里的骨頭也許是牤牛骨或野豬骨，但我的朋友對我說，那是貨真價實的虎骨，虎骨的來源也不是違法所得。離這里不遠(yuǎn)的地方是東北最大的東北虎繁殖基地，虎和人一樣，也有生老病死，一般說來，死了的老虎除了虎皮由國家收購以外，虎骨和虎肉一般都由繁殖基地自行處理。如果老虎得的是傳染病，便將虎的尸體掩埋，如果虎是因為意外死亡，允許繁殖基地將虎骨出售，但出售虎骨時要有繁殖基地的老虎死亡證明。這家飯店的老板，就用這類的虎骨泡酒?；⒐蔷泼刻於加腥撕?，每天都往虎骨的玻璃缸里續(xù)酒。酒其實已經(jīng)沒有多少藥力，甚至根本就喝不到虎骨的味道，但來喝虎骨酒的人仍然絡(luò)繹不絕，因為他們看到玻璃缸里的酒是有真的虎骨。

我和我的朋友各要了二兩虎骨酒，這虎骨酒的價格很貴，不論兩，論杯。一杯五十塊錢，一杯大約在一兩左右。我喝了兩口，除了濃烈的土燒酒味兒，根本就喝不到虎骨的味道。我就笑，人們其實不是在喝虎骨酒，而是在喝一種精神。我的朋友也笑道，其實大家心里也都清楚，一根虎骨在酒缸里泡了一年，每天都不斷地喝，不斷地續(xù)，那塊虎骨也只能算作是精神標(biāo)識了。

我的舅爺甄九儒是真正的鄉(xiāng)村中醫(yī)，我在做知青的時候曾經(jīng)多次拜訪過他，因為我在黑龍江賓縣的一個公社做赤腳醫(yī)生，我系統(tǒng)地讀了舅爺給我提供的幾本線裝書：《歌括四百味》、《瀕湖脈訣新解（民國十二年版）》、《傷寒》、《壽世保元》。我?guī)椭藸斉R方，舅爺也向我流露了許多他醫(yī)道上的秘笈。舅爺尤以治咳嗽最拿手，他將咳嗽分為十幾類，分得很細(xì)，有風(fēng)寒咳嗽、虛熱咳嗽、癆傷咳嗽、痰癰咳嗽……他治風(fēng)寒類的疾病喜用藥酒，他的藥酒不是保健，是治病。他對我說過，當(dāng)年哈爾濱有一位藥酒大師，曾做過朝廷御醫(yī)，他泡制藥酒的秘訣是：獸壽則酒壽。老虎高壽者，能活二十年，因此虎骨泡的酒，二十年出缸，才是真正的虎骨酒。獸壽草壽則半壽矣，即是虎骨和人參在一起浸泡的話，則十年出缸。中國人性急，等不得二十年藥酒出缸就開始喝了。雖然也有療效，但療其皮毛而難治本。我把我知道的這些跟我的朋友說了，我朋友嘆道，這才是真正的藥酒。

我喝了一杯虎骨酒，又喝了一杯五子登科酒，覺得五子登科酒的味兒很純正，藥味濃烈。我認(rèn)為這是一缸好酒。我朋友說，也難怪，到這飯店來吃飯的其實奔的是兩樣，一是野豬肉，二是這虎骨酒。五子登科酒基本沒人喝，所以這酒基本上就是草壽和酒壽的統(tǒng)一。

從林口回來，我身子有些泛熱，這時黑龍江的室外氣候已經(jīng)達(dá)到了零下三十度左右，而我卻沒有覺得寒冷。當(dāng)然，這不是虎骨酒在起作用，而是五子登科酒在起作用。酒能煉其精髓，煉其魂魄，無論誰與它為伍，它都能將對方的精髓和魂魄脫落下來，這是酒的功德。我到過許多飯店，見過許多泡制的藥酒，大都泡得沒有章法，酒中的尸骨和植物胡亂搭配，甚至有十八反的大忌。但酒家卻不管這些，食家更不會在意這些。

我舅爺壽終一百零二歲。那幾年他始終說自己是九十九歲，一百歲對耳聰目明的老人來說，是不愿意道出真實年齡的，這在古書上都有記載。舅爺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永遠(yuǎn)將聲音拉長的說話語調(diào)，他曾經(jīng)對我說，人生大忌無傷，人生小忌則大亡。這話我一直破解不明白，其實他這句話不僅僅說的是藥理和醫(yī)德，道出的卻是人生的秘笈。這世界就是一個酒缸，人是泡在酒缸里的活物。人與誰為伍都無妨，如脫落了魂魄，便就魂歸瓊漿了。我這樣解釋，不知我舅爺能聽到的話，會不會拉長了說話的語調(diào)去贊嘆我。

虎骨酒是藥酒，獸壽與酒壽不能同道，大悲。

琥珀

琥珀是第三紀(jì)松柏科植物的樹脂，經(jīng)地質(zhì)作用掩埋地下，經(jīng)過很長的地質(zhì)時期，樹脂失去揮發(fā)成分并聚合、固化形成琥珀。琥珀還可入藥，性味甘平。鎮(zhèn)靜，利尿，活血。用于治療驚風(fēng)，癲癇，心悸，失眠，小便不利，尿痛，尿血，閉經(jīng)等癥。

人們對琥珀的認(rèn)識，并不像人們對金子、銀子、玉那么熟識。我第一次見到琥珀，還是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有一個親戚在農(nóng)村，患有閉尿癥，我和祖母一起到醫(yī)院看她，她正在吃中藥。我祖母是個做什么事情都仔細(xì)的人，她把我這個親戚要煎的湯藥紙包打開，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塊透明的東西，不太大，里面好像還有一只蟲子。我問祖母這是啥，祖母告訴我說，這是老虎掉的眼淚。祖母的話我一直記著，我在想像老虎在哭的時候落下的不是液體，而是固體。后來我的這個親戚痊愈了，出院了，還到我祖母家來串門。她精神很好，臉色也很紅潤。她走了以后，我就繼續(xù)問祖母，老虎的眼淚太厲害了，它能讓人憋尿的時候把尿尿出來。祖母告訴我，那是屯子神漢邊先生說的。神漢說出的話一半是嚇人，一半是扯淡，但他說琥珀是老虎的眼淚不是扯淡。當(dāng)年你九爺在山上立桿子的時候，脖子上就掛著一塊琥珀，這東西其實就是老虎的魂魄，有了這東西護(hù)身，什么邪惡都不怕。我沒有見過九爺長得啥樣，但我老家的屯子里都知道九爺是山上的綹子，就是人們說的土匪。我祖母說，我九爺干過許多好事兒，也干過許多壞事兒。干的壞事兒是綁了龐家油坊二少爺?shù)娜馄?，龐家油坊派人把錢給他送去，他卻把票撕了，不講究。干的好事是他后來參加了東北抗聯(lián)，和日本人在松花江上打得你死我活，后來他和一個日本的關(guān)東軍中隊長一起掉進(jìn)江里死了。原本九爺是應(yīng)該算作革命烈士的，正因為他有過一段當(dāng)土匪的歷史，就沒有給他定為烈士，也沒有給他定為抗日英雄。祖母講這些話的時候有些不經(jīng)意，好像九爺不是我們家族的人。后來我祖母隨我們一起去了城市，她在收拾包裹和生活用品的時候，有一個皮匣子她始終抱在懷里。到了城市，我追問祖母，那皮匣子里裝的是啥，祖母打開皮匣子讓我看，是一對手鐲子，還有一個瑪瑙煙袋嘴兒，剩下的全是琥珀，大約有十幾枚、每一枚琥珀上都刻著字，那上面的字是篆體，我不認(rèn)得，祖母也不認(rèn)得。后來我把這些篆字臨摹下來，讓我的中學(xué)語文老師劉百尋辨認(rèn)，他說都是名字，且都是張姓。我把這些字變成楷體，念給我祖母聽，我祖母聽了很高興，說，這是你六個舅爺?shù)拿?，他們都很有才華，都做大事情。但是他們身體不好，十七八歲的時候都得了一種抽風(fēng)的病，到了三四十歲的時候，他們相繼都死了。這也多虧了這些琥珀，如果他們不戴著這些神物，恐怕他們連三四十歲都到不了。

在東北的廣大農(nóng)村，沒有人們公認(rèn)的圖騰，我這些舅爺們戴的琥珀，大概就是一種圖騰。琥珀無論在古玩市場、工藝品市場，還是藥店，都不算太值錢，但琥珀的形成能讓人產(chǎn)生諸多遐想。我在哈爾濱的一個朋友那里看到一塊讓我吃驚的琥珀，這塊琥珀質(zhì)地透明，琥珀里有一只很大的蜜蜂，這只蜜蜂碩大得好像是一只現(xiàn)代的航模。我能夠看清整只蜜蜂軀體，包括它的眼睛。它跟化石一樣，是在瞬間結(jié)束了生命。我們還來不及看到它的痛苦，它就變成了生命的永恒。這只琥珀里的蜜蜂飛舞的姿勢很愜意，像一個初戀者，可能它滿腹都是花粉，急著返回蜂巢，讓同伴們和它一道驚喜。這讓人對它產(chǎn)生憐憫，因為它的確像一個快到故鄉(xiāng)的流浪者。當(dāng)然，我們還可以想象這只蜜蜂的愜意和痛苦很難區(qū)分，它可能因為犯了小小的錯誤而被蜂群驅(qū)逐出蜂巢，正在它尋找生活的時候，生活便戛然結(jié)束了……

世界上的生命體能成為永恒的，不僅僅是奇跡，也應(yīng)該是為活著的人提供傳奇的標(biāo)本。這個傳奇標(biāo)本給人的想象，遠(yuǎn)遠(yuǎn)超過這個永恒的意義。我們都希望成為永恒，或者說，我們都希望在我們的生命結(jié)束以后，還能讓活著的人直觀地看到這個生命曾經(jīng)的存在。無論是君王還是百姓，都有這種渴望，而動物則沒有。為了這種永恒，從遠(yuǎn)古時期，人們就千方百計地創(chuàng)造墓地，制造不朽的棺木，甚至把下葬的方式移到了山崖或者水下。社會學(xué)家卡·希爾說過，欲望不可能在生命結(jié)束以后還會滋生。但人類希望生命結(jié)束以后能夠滋生下一個世界的欲望，這是人類的無知和無恥。

琥珀在我看來，是一個讓人驚心動魄的物質(zhì)，因為琥珀里的動物遠(yuǎn)比人偉大。我有一次出差到廣東東莞，在一個市場上花了幾百元買了一塊琥珀。遺憾的是琥珀里沒有動物，卻有一顆色彩艷麗的顆粒，這大概是古代某種植物的種子。現(xiàn)在我常常去看這只琥珀，如果琥珀里的種子被取出來，會不會生根發(fā)芽呢？

生活使我們善于想象，琥珀讓我們的想象有時寡淡，有時卻不安。

一棵叫王守全的樹

群柏坡是一片柏樹林，這些柏樹有的超過了一百年，最年輕的樹也有四五十歲。在這些遮天蔽日的柏樹里，有一棵高大的柏樹。它長得很齊，樹干彎曲，樹上的癍結(jié)很多，樹皮也有很多傷痕。在樹林里，它顯得很猥瑣，甚至很丑陋，但它絕不是一棵很普通的樹，它有名字，叫王守全。外地人不知道這棵樹為啥叫王守全，連林管局的副局長，被譽(yù)為山里通的苑書槐都不知道這名字的來歷。山下的殿臣屯一直沒有改過屯子的名兒，至少有一百多年都叫殿臣屯，原是村中出過一位知縣，這知縣叫苑殿臣。殿臣屯已有百余年的歷史，但屯子里的人活一茬死一茬，已讓殿臣屯面目皆非了。另外，屯子里又有一半的外來戶，有的是逃荒過來的，有的是到這兒避難的，也有投奔親戚來的。這些人只把殿臣屯看作是最后的驛站，他們不會將殿臣屯的歷史榮耀起來，因為他們除了知道屯子的符號，連屯子周圍的山溝、河套的歷史都一無所知。殿臣屯的人只知道群柏坡上有一棵樹叫王守全，對這棵樹名字的來歷卻說不出一二來。好在這個屯子里還有幾位將近百歲的老人，他們能說出山上的那棵樹為啥叫王守全，但讓人感到疑惑的是，這幾位老人對這棵樹名字來歷的講述卻大不相同，甚至他們講出的關(guān)于這棵樹的傳奇，相互間都格格不入。

我在五營子林管局搞調(diào)研，聽說了群柏坡上的那棵叫王守全的樹，就到山上去看。我問苑局長，這棵叫王守全的樹的來歷，苑局長說，我確實是土生土長的當(dāng)?shù)厝?，可我在十八歲的時候就當(dāng)兵走了，后來轉(zhuǎn)業(yè)分到別的縣，兩年以前才到五營子林管局。我雖然不知道王守全這棵樹的來歷，但是我可以給你介紹殿臣屯的那幾位老人，他們能講出這棵樹為什么叫王守全。

我到殿臣屯去拜訪那里年齡最大的老人，很巧，這個屯子的三位老壽星竟然是連襟兒。大連襟兒叫苑子軒，年輕的時候讀過私塾，口才很好。他對我說——

大清光緒年間，群柏坡后山是蝎子溝，山勢險要，柏樹不多，卻生了許多槐樹。這里有一伙兒山匪，三四百人，有許多外地人，據(jù)說他們是被打敗的蒙族人。山匪的大王叫王守全，他不是蒙族人。這伙山匪不是一伙窮兇極惡的草寇，而是一群不做壞事的山匪。王守全給山上的兄弟們定了六不準(zhǔn)：鄉(xiāng)醫(yī)不準(zhǔn)殺、女人不準(zhǔn)殺、孩子不準(zhǔn)殺、房子要倒塌的戶主不準(zhǔn)殺、僧人不準(zhǔn)殺、能寫詩的人不準(zhǔn)殺（據(jù)說王守全過去做過縣丞，喜作詩，他還有名號：瘦泉，夢魚居士，他的詩每首都非常叫絕，仔細(xì)看都是從蘇軾、王維、陸游的詩里抄襲的）。王守全在山下干過一件好事，有一次，村中失火了，燒到四五戶房子的時候，王守全領(lǐng)著山上的兄弟下山救火。這些山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用了半天的時間把火撲滅了，據(jù)說還有兩個山匪被燒死了，這件事讓殿臣屯的人感動得都痛哭流涕。后來這伙山匪和另一伙山匪火拼，他們就離開了蝎子溝，下落不明。村子里的人為了紀(jì)念王守全，就到山上去，王守全藏在一棵柏林下，和他的軍師在一起下棋，也研究軍事，許多作戰(zhàn)計劃都是在這兒誕生的。山下的人一看到這棵柏樹，就能想起那個土匪大王王守全，就叫這棵大樹為王守全。

我不由感嘆，真是一個聰明的紀(jì)念方式。

二連襟兒叫唐練，不善言辭，臉上總有痛苦的表情，包括他笑的時候。他看大連襟兒的時候臉上很憤怒，說道，你這能說瞎話的私塾先生，就像蒲松齡那個老東西，滿嘴鬼話！他說——

王守全是個兵痞，在江北清兵里做提督。這家伙喜好女人。當(dāng)年他到殿臣屯，先睡了一個石匠的閨女。這閨女叫石榴花兒，睡也就睡了，村人惹不起他。后來他把村人惹急了，因為他睡了族長剛結(jié)婚的媳婦兒。族長叫苑大炎，也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睡了他的媳婦可忍。后來他又來屯子，要睡鄉(xiāng)醫(yī)苑子駒的老閨女，這閨女才十三歲。族長就決定把這提督殺了。殿臣屯的人剛要動手殺他，他就逃了，逃到了群柏坡上。后來他在一棵柏樹上吊死了。族長指著這棵丑陋的柏樹說，這棵樹叫王守全……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我不能在唐練的傳奇中聽出破綻。

三連襟兒何萬江看著像一個老實巴交的人，說話的聲音很細(xì)，語氣很像女人。他說——

王守全是個啞巴，是個外地人。啞巴是不會說話的，他從外地來到殿臣屯的時候，從他的衣襟里翻出了一塊白麻布，上面寫著：啞人王守全。殿臣屯的人才知道這個啞巴叫王守全。開始他在殿臣屯，因為他是外地人，衣著就有些怪誕。屯子里的狗眼睛很尖，看出了他是外地人，就咬他。他把饅頭扔給咬他的狗，狗把饅頭吃了，吃完以后還咬他，比原來咬得還兇。王守全就離開了屯子，到了群柏坡上。坡上原來有一座破廟，叫樹神廟，也不知道哪年，這座廟就沒了。王守全活著的時候，這座廟還在，廟里的方丈就把他留下了。因為他是啞巴，就不能做一個僧人。但啞巴王守全有事情做，他每天都清掃廟宇的臺階和院落。這些活兒對啞巴來說太少了，王守全就開始做另一件事情，他滿山遍野地種樹，廟宇的后面樹苗叢生，他就一棵樹苗也不浪費(fèi)，都栽到了坡上，一茬接一茬。原來坡上是沒有幾棵樹的，后來就變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啞巴王守全在廟里也找不到愉快，看著那些念經(jīng)的僧人，在他眼里永遠(yuǎn)都是陌生的，但王守全也有愉快，那就是坐在那棵柏樹下，看著他種下的小樹苗一天一天長大。有一天下大雨，雷聲震耳，雨如瓢潑，他坐在樹下仍不回廟宇，因為他這天種下了幾十棵樹苗，他怕他的樹苗給沖毀了。這一天對王守全來說是不幸的一天，他被一個悶雷劈死了，而那棵柏樹卻沒傷分毫。方丈站在樹下，雙手合十，半天才說道，給這小廝立碑是大忌，碑石乃為死物，寂寞空靈，融入云煙。讓這小廝與活物為伍，方能讓他如樹般活起來，就叫這樹為王守全吧。阿彌陀佛。

我說，這個傳奇更接近真實。

我離開殿臣屯之后，在想一個不能再想的哲學(xué)命題：歷史有沒有真正的真實？我們有理由去對歷史學(xué)家已經(jīng)論證過的歷史進(jìn)行質(zhì)疑。最美好的歷史可能存在罪惡，而罪惡的歷史也不能排斥美好的東西。殿臣屯三個連襟兒對那棵名叫王守全的柏樹的講述，我們可以看出它的荒誕，同時我們也不能否認(rèn)它的部分精彩的存在。哲學(xué)存在的最新命題就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懷疑，世界產(chǎn)生的為人所不知的東西，也都是已知的東西。這個已知的東西產(chǎn)生的根源，不僅僅是這個社會的需要，也是順其自然的滋生。歷史會消亡而被哲學(xué)取代。

也許殿臣屯里根本沒有那個叫王守全的人，而王守全這個虛擬的人在殿臣屯不同人的心里，因此王守全是存在的。

山上那一棵叫王守全的柏樹巍然聳立，在他軀干上書寫的符號是永存的。有生命的王守全，他每天都在和看他的人對視，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憐憫的嘲弄。

王守全他不會把這個世界的奧秘告訴給人們，因為他是啞巴。